这些个热闹,大都与云乔没什么关系。
且不说她自来到长安后绝大多数时间都困在这别院之中,就算能出门,也注定与那些个世家出身的闺秀们格格不入。
她会在这全然陌生的地方留下,完完全全只是为着裴承思罢了。
云乔亲缘淡薄,自父亲过世后,那些年始终是孑然一身,直到遇着了裴承思。
这三年下来,感情日积月累深入骨髓,并不是轻易能够割舍的。所以就算她有诸多不习惯之处,还是在尽力改变,按着裴承思的安排来走。
随着婚期渐近,不少事情都得提上议程,譬如带谁入宫这件事。
先前到清和宫去拜见陈皇后时,云乔曾见识过宫中的情形——
一路上见到的宫女内侍们皆垂手敛息,目光落在地面,就连神情都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故而云乔虽喜欢青穗,但也知道她这跳脱的性情不适合后宫,只能将人留在宫外。
至于明香,她知道云乔心软好说话,便隐晦地提及自己有两情相悦的心上人。
如此一来,自然也不随之进宫。
倒是栗姑一早就明明白白地说了,自己无牵无挂,这条命既然是云乔捡回来的,自然是要随着她的。
而最让云乔为难的,则是芊芊。
既不放心将她留在宫外,也不大想将她带进宫中一道受拘束。
梁嬷嬷对此大为不解,同云乔分析道:“您将徐姑娘带进宫,让她当个掌事宫女。等过两年,再为她指一桩合适的婚事,岂不是正好?”
虽是宫女,但毕竟是清和宫出来的,就算是届时年纪大些,寻个婚事也并不算难。
云乔暗暗思量许久,索性将利害关系同芊芊讲明了,问她的意思。
“我并没什么心上人,也不急着成亲。”芊芊红着脸连连摇头,攥着她的衣袖小声道,“云姐知道的,我向来没什么主见,一切都听你的。”
话说到这份上,云乔也不再犹豫,将芊芊一并添到了入宫的名册上。
诸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云乔名义上的“爹娘”也大老远地从淮南赶来,为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儿”送嫁。
大婚前一日,陈府大门外已经搭建好了临时停息之处,供给明日上门册后、奉迎的使臣们。而云乔的闺房之外,也为尚宫局的女官们搭起了帷帐。
人来人往,却又鸦雀无声。
云乔此时已经不能再到园子里闲逛了,只能老老实实地留在房中。饶是早就在为此做准备,真到了这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紧张起来。
眼看着天色逐渐暗下去,却依旧毫无睡意。
今夜在外间值夜的是梁嬷嬷,兴许是听到了她翻来覆去的动静,低低地咳了声,提醒道:“明日还有许多事情,姑娘还是早些歇息吧。”
云乔翻身的动作一滞,动了动唇,但终归还是没多说什么,只轻轻地应了声“好”。
在尚宫局女官们的教导之下,云乔早就将大婚流程背得烂熟于心:
午前着礼服册后,于庭中面北跪拜听正使宣读册文,承典册、宝绶。而后入座,以皇后身份受拜礼,回闺阁;昏时奉迎,着婚服由尚宫引路登堂,再受拜礼,而后乘翟车入宫……
再加上身边女官的时时提醒,大半日下来,倒是一切顺遂,并没出什么纰漏。
黄昏离府时,云乔第二回 见着了自己名义上的“爹娘”,是来依着礼仪勉励的。
两位与她毕竟是没什么感情,此时也不会有送女出嫁的伤感,只噙着体面客套的笑意叮嘱道:“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勉之敬之,夙夜毋违命。”
云乔此时已不能再向他们行礼,只略略颔首,应了下来。
扶着女官出侯府,正门两侧有奉迎的文武官员与内侍夹道相迎,皇后仪驾浩浩荡荡地摆开,占据了整整一条宽阔的长街。
每一处都在提醒着云乔,哪怕迎娶她的仍旧是那个人,可她要嫁的已经不再是夫君,而是帝王。
没有琴瑟和鸣,只有“夙夜毋违命”。
仪驾入宫后,仍旧有繁琐的流程要走。云乔已经有些精力不济,在见着裴承思之后,方才勉强打起些精神来。
按着女官的叮嘱,她与裴承思同行之时应“落后半步、目不斜视”。但在夜色灯火的掩映之下,云乔终归还是没忍住,借着在宽袍广袖的遮掩,轻轻地扯了下裴承思的衣袖。
裴承思脚步微顿,随后有意无意地侧过头来,眉眼间尽是笑意。
他相貌原就生得很好,面如冠玉目似朗星,如今难得着一回红衣,更是衬得形貌昳丽。
云乔透过发冠垂下的珠串对上他这笑,心中原本存着的那点不安霎时消散不少,脚步也随之轻快了些……
等到依着旧例规矩一一行过,在清和宫内殿坐下时,云乔自觉诸事告一段落,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裴承思将她这反应看在眼中,略一犹豫,吩咐道:“都下去吧。”
梁嬷嬷欲言又止,正想提醒还有“合卺礼”,对上裴承思的目光之后,还是恭恭敬敬地随众人一道退了出去。
裴承思亲自起身倒了酒,向云乔道:“这一日下来,把你给闷坏了吧?”
“是啊,”等众人都离开之后,云乔总算是彻底没了顾忌,揉了揉脖颈,小声抱怨道,“这发冠也太重了些。”
裴承思递了一杯酒给云乔,借烛火打量着她:“嫁衣和发冠都很衬你。”
云乔被他这不加掩饰的目光看得脸热,挪开了视线。
裴承思在她身旁坐下,含笑道:“来。”
云乔会意,端起酒杯来行合卺礼。
这酒用的是温和的果酒,并不冲,尝起来泛着丝丝甜意。她还没来得及细品,便觉着眼前一暗。
裴承思倾身覆上云乔的唇,舌尖熟练地撬开唇齿,将口中的酒喂给她,而后抬手扣住了她的后颈,顺势加深了这个吻。
云乔原本还惦记着合卺礼之后该做什么,没料到他会突然“偷袭”,一时间根本没能反应过来,双手下意识地撑在了身后,由着他予取予求。
等到分开时,她唇上的胭脂已经晕染开来,水色潋滟,在灯火的映衬之下透着别样的旖旎。
裴承思看得眼热,随即又贴了上去。
“我怎么觉着……”云乔断断续续道,“你今日格外……兴奋?”
“人生四大喜事之一,洞房花烛夜,”裴承思揉弄着她的耳垂,声音低哑地反问道,“你难道不高兴吗?”
云乔被他按在了床榻之上,被锦被下的花生、红枣、莲子等物膈得有些不大舒服,便挣扎了下,略带无奈地笑道:“可这又不是头一回。”
高兴自然是有的,但及不上当年在平城那场亲事时的悸动。
裴承思却道:“并不一样。”
不需多问,云乔也能觉察到,他的这个“不一样”与自己的偏好截然相反。她所喜欢的旧日,于裴承思而言,其实并没多值得留恋。
“平城那场亲事,太仓促了……”裴承思抚过她身上精美华丽的嫁衣,低声笑道,“如今这样才好,能给你华服珍宝、盛大的迎亲,也算是将当年的遗憾补上。”
云乔攥着他的衣袖,轻声道:“你应当知道的,我并不在意这些。从始至终,我所在意的只有你这个人罢了。”
无关贫富贵贱。
若是旁人说这话,裴承思必然是不会信的,可云乔这么说,他却是半点疑虑都没有。
因为他比谁都清楚这是事实。
若不然,他也不会这样力排众议、大费周章地迎她入宫为后。
“我明白。”裴承思神色愈发温柔起来,“正因如此,我才更要给你补上这些。”
两人已经许久未有这般耳鬓厮磨,轻声细语谈心的时候了。云乔最爱他这般温润模样,倒像是受了蛊惑一般,一时也顾不得多想其他,仰头续上了方才那吻。
白日里诸多事项,云乔皆是按规矩而来,生怕行差踏错。可晚间,裴承思都不讲究什么规矩体统,她也懒得顾及。
艳红的衣裙散了一地,纱帐半遮半掩地垂下,并未挡住满室龙凤红烛的光,流苏一直晃到深夜。
到最后,云乔的声音都透着些哑。
她半梦半醒间,目光迷离看着眼前这再熟悉不过的人,低低地唤了声:“晏郎……”
裴承思原本想要传宫女们进来收拾,听到这称呼之后身体一僵,到了嘴边的话也生生咽了回去,并没让人来打扰。
他抬手将云乔拥入怀中,温声道:“我在。”
得了他这句,云乔无意识地露出个心满意足的笑来,随后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日折腾下来劳心劳力,云乔睡得昏昏沉沉,最后是被宫女给唤醒的。她才坐起来,便觉着腰酸腿软,只恨不得躺回去再睡一觉才好。
“今日可是要去给太后娘娘行礼问安的。”
梁嬷嬷这句话轻而易举地让她彻底清醒过来,云乔揉了揉眼,忍下不适,起身更衣梳洗。
整个清晨,梁嬷嬷都在一旁板着脸,活似个抓着学生犯错的老学究。
云乔起初还想着糊弄过去算了,但直到规规矩矩地用过早膳之后,都没见她神色缓和,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将宫女都遣了出去,而后道:“您只管说吧。”
“娘娘既然心里清楚,为何还要知错犯错呢?”梁嬷嬷总算是得以开了口,依旧板着脸,“您既为中宫皇后,合该稳重行事才对。”
她顾忌着身份,并没敢将话说得露骨,云乔却还是听得脸都热了。可下意识的羞愧过后,却又难免有些不甘心。
诚然昨夜是有些荒唐,没守什么宫中侍寝的规矩,今晨裴承思上朝的时候她睡得昏昏沉沉,也没能起身伺候。
可这明明是因为裴承思而起,她充其量不过是个“从犯”。
兴许是看出她的心思来,梁嬷嬷又道:“您为六宫表率,理应适时劝谏才对,怎能由着胡来?”
云乔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就不明白了,怎么这宫规连夫妻房事都要管?
也就是梁嬷嬷不知当年旧事,不然心底保不准要责备她“不知羞耻”,一个姑娘家竟敢先同男人表白提亲。
经了这么一回,云乔原本尚可的心情沉了下去,同时也愈发明白,为何宫中的人大都是一副古井无波的模样。
被这么多规矩束缚着,谁能“雀跃”得起来?
觑着时辰差不多,便要往陈太后如今所居的安庆殿行礼问安。
被梁嬷嬷与尚宫局接连教导过,云乔再见陈太后时已不似先前那般拘谨,游刃有余了不少。
兴许是因着先帝驾崩,她老人家从皇后成了太后的缘故,虽看起来仍旧精致庄重,但通身的气质仿佛变得柔和了些。
陈太后先前就没为难过云乔,眼下就更不会了,喝了她敬的茶后,将那世代相传的场面话搬出来说了一回。
无非也就是让她好好打理后宫,为圣上分忧。
云乔认真地听着,一一应了下来。
除此之外,陈太后又额外叮嘱了句:“这今后在宫中的日子,长得很,难免会有这样那样的麻烦事。你既是陈家的小辈,息息相关,有什么为难之处,尽可以同哀家提。”
云乔听出太后话中的深意,下意识挺直了肩背,应道:“多谢母后记挂,臣妾明白。”
哪怕不少人都知道这背后另有隐情,可她到底是顶着陈家女儿的名头入宫,在寻常百姓看来,是另一位“陈皇后”。
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不为过。
层层身份的禁锢之下,她必须得谨言慎行,担起责任来。
作者有话说:
明天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