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起来像是随口一提的玩笑,可云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又仿佛是当真想要一个承诺。
裴承思收敛了漫不经心的神情,抚着她散开的长发,反问道:“在你心中,我难道是那样昏聩的人吗?”
这个“昏聩”,说的自然是当今圣上了。
虽是生父,裴承思对这个半路爹却并无半分感情,甚至没有任何敬畏。
云乔连连否认:“不是。”
她未曾见过当今圣上,但站在裴承思的立场,自然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
“那你尽可以放心,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不会变成他那副模样。”裴承思揉了揉云乔的长发,话锋一转,“过几日,随我进宫见陈皇后吧。”
这话题转得太过突然,云乔毫无防备,一双桃花眼瞪得浑圆,满是震惊。
裴承思被她这模样给逗笑了:“值得吓成这样吗?”
“当然!”云乔抚着胸口缓了会儿,仍旧觉着紧张,迟疑道,“为什么呀?”
裴承思见她着急,反而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忙得厉害,也与此事有关。原是想着,等彻底谈妥之后再告诉你的……”
云乔没忍住掐了他一把,催促道:“不准再兜圈子了。”
“我想,让你认在陈家族下。”
他这回直截了当得很,而云乔则直接听懵了:“什么?”
“陈家自立朝起,到如今已绵延数百年,颇有名望。你记在他家旁支名下,也算是解决了出身低微的麻烦,”裴承思绕着她的长发,含笑道,“届时,就可以坐上太子妃的位置。”
这还是裴承思头一回在她面前明确提起位分之事。
“陈家起于淮南,族中有一位德高望重的鸿儒,虽非达官显贵,但风评甚好。”裴承思见她怔怔的,耐心解释道,“我已经与少傅商定,他日开宗祠,将你记在他家长房。”
“至于进宫,则是走个过场,让陈皇后过一眼。你不必担忧,届时只管按梁嬷嬷教你的规矩行事便可……”
裴承思将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可谓是思虑周全。
云乔愣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可旁人又不是傻子,她们怕是早就知道我的来历。”
若不然,先前也不会有赵雁菱找茬那一出。
“你才是傻子,”裴承思悠悠地叹了口气,“事实如何并不重要,只要我认、陈家也认,便轮不到其他人置喙。”
他看似轻描淡写,语气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我原以为……”云乔才开了这个口,便有些说不下去,抬手揉了揉眼。
“你以为什么?”裴承思拉着她的手腕,将人带得贴近些,若有所思道,“以为我会另娶旁人吗?”
云乔说不出口,但被困在府中这些时日,她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
在梁嬷嬷催促之前,她未曾责罚那些背后议论的仆从,也是因为她自己很清楚,那些话其实并没说错——
她的确是出身低微,既配不上太子妃的位分,也没办法给裴承思助力,甚至还会拖累他。
论及相貌,她虽不差,但也不算顶尖;论及才学,也就是认得字的水平,没法同那些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闺秀们相提并论。
思来想去,就连云乔自己也觉着,裴承思另娶旁人会更划算些。
但裴承思并没有。
他放着捷径不走,想方设法地为她铺平了路。
“眼下我羽翼未丰,处处受限,故而不敢轻易承诺,倒是害你多想了。”裴承思拢着她的手,认真道,“你我当年结发为夫妻,无论何时何地,总不会变的。”
裴承思很少会这样一本正经地说情话,云乔心下动容,原本的忐忑不安彻底烟消云散,张手抱住了他:“是我不好。帮不上什么忙,反而劳你费心费神。”
“你我之前不说这些。”裴承思将她拥入怀中,低声道,“从今往后,你不必想旁的,只管随着梁嬷嬷学规矩、管事,他日入宫之后,为我执掌后宫。可好?”
裴承思已然换了寝衣,用得正是云乔调制的沉竹香。
她嗅着再熟悉不过的味道,听着裴承思那仿佛别具诱惑的声音,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说完,又尤嫌不足地补了句:“我会认真学的。”
裴承思在她发上落了一吻,含笑道:“那就好。”
将事情彻底说开之后,云乔便不再如先前那般患得患失,一门心思地随着梁嬷嬷学宫中礼仪。
就算裴承思说过,进宫见陈皇后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但她还是格外警醒,生怕出什么差错,留下不好的印象。
她自己倒无妨,却不想带累裴承思被人非议。
云乔原本最不耐烦听世家大族之间那些杂七杂八的关系,只觉着一头雾水,可为着此事,还是硬着头皮将陈家相关记了个八|九不离十。
及至要拜见皇后时,裴承思又到府中来宿了一夜,第二日一道入宫,也算是缓解云乔的紧张。
临出门前,云乔将皇后的喜好在心中又过了一遍,心不在焉地踏出门槛,随后便听梁嬷嬷低声提醒道:“慢些。”
云乔怔了下,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在了裴承思前边,随即停住了脚步。
梁嬷嬷教规矩之时,早就提过此事,她自以为记下了,直到这时才发现并没有——至少还没习惯。
裴承思看向她:“私下无妨。”
“……算了。”云乔却还是放慢了脚步,落后裴承思一步,轻声道,“私下散漫,难免会带到外边去的。”
裴承思有些意外,随后颔首道:“也好。”
乘车入宫后,裴承思自去明堂朝会,云乔则被安排到他平素处理政务、歇息的偏殿等候。
这是云乔头回到皇宫来。无论是金钉朱漆的宫门,还是琉璃瓦覆着的雕梁画栋,又或是镌刻龙凤飞云的朱栏彩槛,于她而言都格外陌生,透着让人不由自主连呼吸都放轻些的威严。
偏殿之中并无太多陈设,花梨大理石长案旁堆着几摞新搬来的奏折,其上放着几方砚台,形形色色的笔如树林一般。
案上放着张半卷的舆图,桌边青玉画缸之中皆是类似材质的牛皮纸。
只略一看,便能想象出裴承思素日有多少事情要忙。
云乔并没上前翻动,远远地盯着看了会儿,便往内室去了。殿中燃着裴承思先前用的那味龙涎香,她仍旧有些不大适应,但也没说什么,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喝茶等人。
裴承思也没耽搁,一下朝便来寻她,而后往皇后所居的清和宫去。
皇城比云乔想象中的还要更大一些,雄伟巍峨。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裴承思身旁,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形,算是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的慰藉。
但不管心中再怎么紧张,云乔都没露怯。她既然答应了裴承思,就会尽力将事情做到最好。
踏进清和宫后,云乔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依着梁嬷嬷先前教过的规矩,行礼问安。她低垂着眼睫,余光只能瞥见正座那边陈皇后的裙摆,以及……
一个身着红裙的小姑娘。
“姨母,这就是当初救了我的那个美人姐姐!”陈皇后尚未开口,殿中倒是先响起一道清脆的童声。
云乔已经反应过来,这小姑娘便是陈灵仪。
先前与元锳见面时,云乔已经从她口中得知,自己在茶楼之中误打误撞救下的是国公府千金。后来也从梁嬷嬷那里知悉,灵仪是陈少傅的独女,生母早逝,阖家上下都将她当做掌上明珠一般宠着。
就连陈皇后,也曾将灵仪接进宫中放在身边养过一段时日,疼爱得很。
被灵仪这么一搅和,陈皇后脸上多了些无奈的笑,向云乔道:“不必拘谨,坐吧。”
陈家已经与裴承思商定此事,陈皇后无论心中如何看待,明面上总不会为难。再加上有灵仪在,这过场走得比云乔想象中顺遂多了。
灵仪年纪小坐不住,听了会儿她们的场面话后,拉着皇后的衣袖撒娇:“姨母,我想去御花园喂鱼。”
说着,又看向云乔,“云姐姐要不要一起去?”
云乔有些意外,对这提议虽心动,但并没擅自答应,不动声色地看向了陈皇后。
“阿乔头回入宫,也去看看御花园的景致吧,”陈皇后抬了抬手,微微一笑,“刚好替本宫折两枝花回来插瓶。”
云乔暗自松口气,起身应了下来。
她陪着灵仪往御花园去,裴承思则回去处理政务,约好了晚些时候遣人来接。
几人离开后,殿中立时冷清下来。
陈皇后抚着腕上的佛珠,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看着,那丫头如何?”
“规矩礼仪过得去,虽拘谨了些,但头回来拜见您,怕是没几个不紧张的。”一旁伺候的辛嬷嬷答道,“性情一时半会儿看不出来,不过当初能舍身救下姑娘,想来心地不坏。”
“中规中矩,不是个出挑的。”陈皇后一哂,“也就是运气不错。”
辛嬷嬷会意,感慨道:“丹溪县主怕是咽不下这口气。”
丹溪县主,也就是赵雁菱,论及家世、相貌,京中闺秀无人能出其右。
不少人都知道她钟意太子,结果输在云乔这么个平平无奇的人手中……以她的性情,能咽的下这口气才怪了。
“那能怪谁呢?是她自己沉不住气。”陈皇后早就从陈景那里得知内情,不疾不徐道,“太子这个人,也就是看起来性情温润,实则生有反骨。赵家暗地里窥探太子行踪也就算了,丹溪却要争一时意气,将事情暴露到明面上来……这让他如何能忍?”
赵雁菱拿身份压过了云乔,殊不知,却将裴承思一并得罪了。纵然他先前有过犹豫,此事之后,也都作罢。
“太子殿下后来大费周章,促成此事,对这位云姑娘倒也算是情深义重……”辛嬷嬷这话尚未说完,只见着陈皇后摇了摇头。
“若要我说,他只是信不过旁人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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