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京城之前,云乔考虑过许多,却怎么也没能料到,要面对的是这种情形。
她垂眼看着那写满名姓的册子,久久未能说上话来。
“这其中想必是有什么隐情,”最后还是元锳打破了这寂静,她压下对晏廷的不满,轻轻地拍了拍云乔的肩,“你先别慌,咱们想法子查一查……”
云乔回过神来,理了理那犹如一团乱麻的思绪,起身道:“好。”
话虽是这么说,可她们心中都清楚,这事怕是不好办。唯一线索竟是假的,那晏廷是出了什么意外?更甚者,他如今可还在京城?
这想法才冒出来,便将云乔自己给惊着了。
若此事也有假,那想要寻他,当真算是大海捞针了。
云乔在掌心狠狠掐了一把,强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先将此事理出个可行的章程。
“他寒窗苦读数载,入京赶考总不是假的。既来了这京中,总要寻住处,”云乔回头看了眼那迎来送往的如意客栈,“大不了就将这京中的客栈挨个打听过去,我就不信半点消息都问不出。”
元锳出主意道:“这每逢会试,京城各客栈都住满了考生,彼此之间往来交际、探讨学问,大都能叫上名姓来,相熟的更是知晓来自何地……多费些功夫,总能寻着。”
“我帮云姐一道找。”徐芊芊紧紧地跟在云乔身旁,攥着她的衣袖。
云乔回握住芊芊的手,扯了扯唇角,露出个笑来。
她知道,芊芊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如今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摊上这样的大事,心中怕是慌乱得很。
所以不管她心中再怎么没底,也不能自乱阵脚。
“这事急不来,也不是一时半刻能解决的,还是先去卸货、清点入库吧。”云乔同元锳商议道,“等安置妥当了,我再将京城的客栈列个单子,逐个问过去。”
因晏廷在信上说得语焉不详,云乔这次过来,也就带了些银钱衣物和些许香料而已。那船上的货物大都是元锳从南边采买回来的,云乔并不愿因着自己的问题耽搁了她的正事。
元锳对此倒是不甚在意:“这倒也无妨,吴伯他们都是做惯了这些事的老人,就算没我盯着,也能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条……”
只是话还没说完,便见着家仆急匆匆地跑来了。
元锳噎了下,哭笑不得道:“这又是怎么了?”
家仆抹了把头上的汗,焦急道:“回小姐,咱家的货叫人给扣下了。”
元锳脸色微变,加快脚步回码头去,向家仆道:“将事情细说明白了。”
“午后雨停了之后,吴伯便依着您的吩咐,让人卸货。可货才卸了一半,便有自称漕运司的人来,说是例行巡查。这事从前也是有的,吴伯由着他们开箱查验,可谁知他们却说咱家的货物有问题,将船和货都给扣下了……”
云乔快步跟上,听完元家家仆的回禀后,心中大致有了猜测。
她虽未曾来过京城,但这行商做生意与官府之间的事,总归也就那么几样,放诸五湖四海之内皆是大同小异。
元家商船上的货大都是些绫罗丝绸罢了,并不曾夹带什么违禁物,又能有什么问题?
借机将货给扣下,八成是想从中捞些油水罢了。
元锳自然也清楚这个道理,冷笑了声,回过头与云乔嘲弄道:“看来,这漕运司是换人管了。年节时的礼白送,如今这是新官上任,要寻个由头找我家张手要钱呢。”
云乔生意刚有起色时,不晓得这世故道理,还曾为此吃过苦头。
到后来明白过来,哪怕心里再怎么不情愿,每年也得捏着鼻子给地方官送年礼、寿礼,省去麻烦。
各处人情世故相仿,只不过小城小镇的地方官胃口小些,而这京城的漕运司胃口大些。
但也没料到,这位上任的新官,胃口竟会这样大。
元锳按着给从前那位的旧例,取了银票,让人拿信封装了送去。吴伯依言照办,往码头附近的漕运司去登门造访,许久之后方才回来,愁容满面的,袖中依旧拢着那信。
云乔看得眼皮一跳,不由得叹了口气。
方才元锳拿银票时她已是看得肉疼,感慨京城不愧是京城,却没想到那么大一笔钱,竟还入不了这京官的眼。
元锳也有些吃惊,随即又难免恼怒,气笑道:“这位新上任的漕运使是哪位?好大的胃口啊。”
“是宋家长房那位爷。”吴伯这一趟也没白跑,倒是打听到一些,“上月初调到了这漕运司来,听人说,立了新规矩……”
这新规矩,指的显然不是政绩,而是众人心照不宣的潜在规则。
元锳是个直性子,向来不耐烦在这些事情上费心。她接手自家的生意,宁愿天南海北地跑,也不愿留在京中跟人打交道。
如今一回京就摊上这事,顿觉心浮气躁,不耐烦得很。
“先别忙着生气,”云乔看了眼天色,执着折扇替元锳扇了扇风,问道,“你这船上的货,可是着急要用的?”
她话音里带着一贯的温和从容,清风徐来,恰到好处地驱散了些烦躁。元锳在心中将货单飞快地过了一遍,答道:“还好。也就有十来匹浮光纱,裁制衣裳要用到,需得月底交付出去。”
云乔算了算日子,松了口气。
“今日时辰已晚,再让人往漕运司去,怕是见不着这位宋大人了。”云乔同她分析道,“且这次再送礼,得算准了送才行。若是少了,怕是会认为你有意轻慢;若是咬咬牙多送了,今后就不好办了……”
毕竟,一旦开了先例,今后就都得依着这个数给了。
元锳清楚这话没错,拧着眉,将心中的不耐按捺下去。
“那就先回家去,等这两日把漕运司的行事打听明白了,再做打算。”元锳吩咐道,“留两个行事稳妥的,在船上好生看护着,有事随时传消息回家……”
叮嘱完,她便拉了把云乔的衣袖:“这些烦心事先放一放,快随我回家去吧。我娘一直很想见见你呢。”
云乔与元锳是在四年前机缘巧合相识的。
那回是元锳头一回出远门,在平城自信满满地谈了笔生意,结果险些中了人的圈套。若不是云乔提醒了一回,怕是要赔上不少银钱。
两人的性情很合彼此胃口,一见如故,自那时起便多了些生意上的往来。
原本还曾约了一道远游,可谁知云乔遇着了晏廷,而后就一门心思地栽了进去,相识不到一年就成了亲,再没提过出远门做生意的事。
为此,元锳对晏廷算是颇有怨念,笑云乔“见色忘友”。
云乔则早就从元锳口中得知了元家的情况。
元家二老是老来得女,唯有元锳这么一个女儿,对她算得上是千依百顺,想做什么都由着她。
每逢年节,云乔都会记得给元家送份年礼,算不上多贵重,但都是她用心备下的。
及至到了元家,元夫人已经等候许久。
她已上了些年纪,鬓发斑白,眉眼与元锳相仿,透着利落的英气,但通身气韵稳重许多。
“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元夫人亲昵地嗔了元锳一句,目光随即落在了云乔身上,温声笑道,“这位就是云姑娘吧,锳锳说得不假,果然是个招人喜欢的美人。”
云乔上前见了礼,又同她介绍了芊芊:“我们姊妹初来京城,怕是要在府上叨扰些时日了。”
“无妨无妨,我正嫌家中冷清呢。你留下来,也正好同锳锳做个伴,免得她总说京中的闺秀无趣,想着出远门。”元夫人调侃道。
云乔含笑应了。
府中早已将接风洗尘的晚膳备好,用饭时,不免提及了今日晚归的缘由。
“新上任的这位漕运使着实是贪得无厌,”元锳提起此事便来气,恨恨道,“如今货物都还在他那里压着呢,也不知要多少‘赎身’钱。”
说完到底不甘,又生出点旁的心思来:“咱们就不能想想别的法子吗?”
元夫人对此倒是平静得很,同她分析道:“宋家倚仗的是平侯。自五皇子认祖归宗后,朝野动荡,牵连甚广,如今这水浑得很,别贸然掺和进去,就只当是破财免灾了。”
又听元夫人提起这位五皇子,云乔不由得想起白日在如意客栈时,门外那阵迅疾的马蹄声,晃了晃神。
她从不关心什么朝局政斗,但这些日子以来,却听了不少与之相关的事情。尤其是前段日子,街头巷尾、茶楼酒肆,都在议论这位归来的五皇子,裴承思。
提起这位皇子,就不得提当年宠冠六宫的韦贵妃。
传闻中的韦贵妃生性张扬,她在世之时,连皇后都得避让三分。
贵妃曾有过一个小皇子,襁褓之中便夭折了,圣上为此大怒,不管不顾地废黜了两个高位妃嫔,为此丧命的宫人更是不计其数。
而自那以后,宫中的几个孩子都没能保住,陆续没了。这些年,圣上膝下竟只有两位公主长大成人。
去年贵妃薨逝过世,圣上忧思过度抑郁成疾,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满朝上下都在催着,尽快从宗族中挑选出色的子弟入主东宫。
可谁也没料到,开春后,竟凭空出现了一位流落民间的五皇子。
一石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