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号, 江雨欣生下一个六斤三两的女婴。
江雨彤接到电话，请了两天假再加上一个周末，赶去上海探望姐姐。
还没进病房, 就听到她妈正在絮叨，“你第一胎生了个女儿, 下一胎赶紧生个儿子。要不然你婆婆会介意的。”
江雨欣生这一胎并不顺，她熬了一天一夜才生下孩子, 刚经历人生最痛苦的时刻, 她只想得到家人的抚慰, 没想到亲妈来了之后, 第一件事就是让她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痛苦，她压抑着悲恸，“妈, 我婆婆说女儿挺好。”
“好啥啊。她现在当然说好听话。等过两年, 你再看看她还会不会讲这种话。她就一个儿子，老李家总不可能到你这代就断了吧？”李秀珍一副过来的人样子，“你都已经二十九了。再过几年就是大龄产妇，生孩子有危险。趁年轻多生几个，总能生到儿子。”
产房里的江雨欣是什么反应，江雨彤看不到，但是她自己真有被恶心到了, 进了病房，她连门都没敲, 直接叫了一声, “妈！”
李秀珍被她这么大声喊吓了一跳，“你喊什么喊。吓我一跳！”
江雨彤看了一眼病房，得亏这是独立病房, 要不然真要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江雨彤将买来的东西放到床头柜上，没看到孩子和姐夫，有点好奇，“他们人呢？”
“你姐夫去食堂给我打饭了。我婆婆带孩子去体检了。”江雨欣看到妹妹，心里终于好受些了，紧紧握住她的手，控制不住落泪。
江雨彤哪怕没生过孩子也知道月子里掉泪不好，赶紧劝她，“别哭啊。回头别再落下月子病。”
江雨欣立刻抹了眼泪不再哭了，“我没事，就是好疼。真的好疼。”
生孩子时她差点以为自己会死，太疼了。远比大姨妈来时疼多了。
江雨彤坐到边上，“已经过去了。你是顺产，休养几天就好了。别再想过去的事了。”
江雨欣点点头。
被两个女儿忽视，李秀珍有点不快，但她也知道自己惹不起小女儿，讷讷道，“我又没说错。我是为她好。她……”
江雨彤劈手打断，“妈，你怎么想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大姐不需要像你那样卑微。如果生儿子才能在老李家立住，那我觉得还不如离婚来得好。”
李秀珍脸色瞬间变了，“你胡说什么！有你这么当妹妹的吗？居然撺掇自己姐姐离婚！你跟你姐有仇吗？”
江雨彤头疼，重点是离婚吗？“妈！你总说靠儿子，你靠着小恒了吗？如果你觉得你是靠儿子活的，那就把我给你们的财产全还给我！”
李秀珍满脸不快，“凭什么还给你。我生了你，养了你，这是你应该的。”
江雨彤不想理会她的无理取闹，“行了！不想还那就别再说儿子才能给你养老。你不觉得你的话前后矛盾嘛！”
李秀珍讪讪地，她思考好一会儿终于找到话反驳，李齐的妈妈抱着孩子进来了。
看到江雨彤来了，李妈妈笑成一朵花，“哎哟，小彤来了呀，快来看看你外甥女。跟你姐姐长得一模一样。”
江雨彤见她好像笑得见牙不见眼，松了一口气。
江雨彤没抱过孩子，李妈妈手把手教她。
见江雨彤姿势僵硬，李妈妈哈哈大笑，“你别紧张。”
江雨彤调整下姿势，怀里的婴儿皱巴巴，就好像一只小猴子，她的皮肤很嫩，能清清楚楚看到里面青色的血管，眉毛淡淡地，细长的眼睛一直闭着，却还留着一条细缝，小嘴巴还咂么着，小手无意识抓着。
江雨彤让姐姐看，“这是饿了吧？”
江雨欣点头，掀开被角，让妹妹将孩子放到床上。
她歪着给孩子喂奶，嘴里有食物，孩子这才安静下来。
李妈妈在边上瞧着笑眯了眼，“多乖呀。比小齐小时候乖巧多了。”
李秀珍凑过来，“亲家，亲家呢？他怎么没来啊？”
“他还在上班呢。我让他下班再来。”李妈妈担心亲家会介意，叹了口气，“给人打工就是这样不得自由。他还有三年就退休，不好随便请假。万一被开了，他工作都不好找。”
李秀珍倒是不在意这个，她试探问，“你们李家是三代单传吧？”
李妈妈愣住，随即笑了，“不是啊。我老公还有个姐姐。”
李秀珍嗤笑一声，“亲家母真会说笑。这不就是单传吗？”
李妈妈严重怀疑自己可能普通话说得不够标准，亲家母没有听明白，于是她放慢速度，慢慢腾腾说：“这怎么能是单传呢。他有姐姐啊。”
李秀珍还想再说什么，江雨彤打断她，“李姨，我妈的意思是问你还想不想抱孙子？”
李妈妈看了眼床上的孙女又看看江雨欣，“那是他们小两口的事，我想不想不重要吧？”
这事能由她决定吗？孩子又不是她养。
江雨欣握住妹妹的手，眼里含了一丝笑意。
李秀珍看向女儿，“你看，她还是想要孙子。”
江雨彤拉下脸，“妈！你能不能别说扫兴的话。”
就在这时，李齐拎着打好的饭菜进来，看到江雨彤，立刻打招呼，“小妹也来了啊。待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对面的饭馆吃吧？食堂定餐太严格了。”
医院食堂只给病人定餐，家属只能去楼下餐厅吃。那餐厅的菜味道不行。
孩子不知不觉睡着了。李齐将孩子抱到旁边的婴儿车上。
将床上的架子支棱起来，将打来的饭菜摆好。
看着这么素的菜，李秀珍自觉找到话，“怎么没有汤啊？你没给她炖汤啊？”
李齐一直在医院照顾江雨欣，没有回过家，他忙道，“我给她定了汤，中午吃过了。晚上没定。”
李秀珍看向只顾着看孙女的亲家母，“家里炖的汤才好喝。医院的汤都太假了。清汤寡水的。”
李齐立刻秒懂，亲家母这是不满意了，看向妈妈，“妈，明天你来的时候顺道到我家让阿姨炖一锅汤带过来吧。”
李妈妈笑眯眯应了，“好。”
李秀珍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唠唠叨叨道，“我们那边儿媳妇生孩子，婆婆都给炖老母鸡汤。”
江雨彤扯了下她袖子，“妈，姐夫家有保姆，让保姆炖不是一样的嘛。”
李妈妈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是对她不满意了，她也不是好性子，别人都打她脸了，她还笑脸迎人，“我不知道别人家是什么样的。在我们李家，我给儿子娶完媳妇，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他们小两口生不生，生几个是他们自己的事。我们这边也没有给儿媳妇炖汤的习俗。她又不是我闺女。”
李秀珍不是忍让的脾气，“可我女儿在给你家生孩子。”
“怎么能是给我李家生的呢。这孩子不是她女儿吗？”李妈妈有点不快。这到底是什么奇葩。
之前提亲的时候，她怎么没看出来这亲家母居然是这种思想。
李齐赶紧打圆场，“妈，你们别吵了。这是医院。”他转身要送妈妈出去，“妈，你还没吃饭吧？快回去吃饭。这边我来照顾就成。”
江雨彤也有点不好意思，送她出去，“李姨，我妈是传统思想，你别跟她计较。”
李妈妈哪会将长辈的恩怨怪到她头上，更何况这还是她儿子的老板，于是笑眯眯拍拍她的手，“没事。你妈就是老古板。跟不上时代潮流，我不会放在心上的。”她嘱咐儿子，“给小彤定酒店了吗？人家来探望姐姐，你可得招待好。”
“妈，早就定过了。就在医院对面，我待会儿就带她过去。”
李妈妈冲着江雨彤笑道，“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说。”
“好。”
送走李妈妈，江雨彤折回病房，李秀珍冲着大女儿发火，“我说错了吗？明明就是替他老李家生孩子。要不然孩子别姓李啊。她炖汤不是应该的吗？我在替你说话，你居然不领情，还怪我！”
江雨欣吃不下去了，“妈，保姆炖的不是一样的吗？而且我婆婆也有工作。她哪有工夫。”
“她有工夫也不给你炖啊。人家明确说了你不是她生的。”
江雨彤默默听着，没有开口。李齐上前打圆场，“妈，我妈不会做菜，所以我才找的保姆。”
李秀珍哼了哼，“你们老李家的事，关我什么事。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她瞪了眼大女儿，“真是分不清好赖，我在帮你，你居然还怪我。”
李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他倒了杯热水，看向江雨欣，“吃饱了吗？”
江雨欣摇头，“没胃口，吃不下去。”
她看向妹妹，“你带妈和小妹去吃饭吧。我下来走走。”
李齐将碗筷收拾好，丢到垃圾。
他有点不放心，“你一个人能行吗？”
“没事。我走一会儿就睡一觉。你快去吧。”江雨欣冲他笑了笑。
李齐带着两人去医院对面的饭馆吃饭。
等上菜的时间，李秀珍问李齐，“谁伺候小欣坐月子啊？”
李齐给两人倒茶，“我请了月嫂。等我们出院就正式上班。”
李秀珍不高兴，“你妈还真省事。事事不操心。什么事都比不上她上班重要。”
李齐抿了抿嘴，到底压制不住怒火，“妈，我媳妇是给我生孩子，我是男人，当然要自己照顾妻女。哪能让父母操劳。我又不是请不起月嫂和保姆。”
李秀珍竟是找不到话来。
江雨彤暗爽，这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不过担心关系闹僵，只好打圆场，“妈，我爸呢？他怎么没来？”
小恒在M国参加活动走不开。但她爸又没工作。
“你爸原本要来，我让他留在家看店。”李秀珍来时兴高采烈，现在窝了一肚子气，“我明天就坐车回去。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我说什么你们都不爱听。我就不留在这儿讨人嫌了。”
江雨彤冷了脸，“你的意思是我结婚之后，我就不用再管你和爸了？那好啊，我还省事了呢。”
为什么一定要一个劲儿作践女儿。连亲妈都作践女儿，身为丈夫又怎么可能会爱惜。她妈这是看她姐过得太舒服，想给她姐制造麻烦呢。
李秀珍瞪着小女儿，“好哇，我就知道你是这样想的。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孝，我就去电视台揭你的短！”
江雨彤眼底闪过一丝寒光，“你去啊！你生了我是不假，但我不是你的所有物。”
李秀珍见小女儿这么凶，有点害怕。
正好服务员端着刚刚出锅的热菜上来。
李齐赶紧打圆场，“妈，小妹，别说话了，别人看过来了。回头影响不好。”
江雨彤收了怒火，一声不吭拿起筷子吃菜。
吃完饭，李秀珍自觉丢面子，没跟着去酒店，直接回了医院。
江雨彤将行李送回酒店房间，和姐夫一块回医院。
在路上，江雨彤问李齐，“我姐这次生孩子受了不少罪，她不想再生孩子了，你什么想法？”
李齐抓了抓头发，“一个就挺好的呀。”
江雨彤定定打量他，“你确定不变？”
李齐不明白她的意思，“为什么会变？我有许多同学都是生的一个呀。你姐正在事业攀升期，她还想办个人秀场。要是再怀孕生孩子，她可能没办法更进一步。”
江雨彤点头，“那就好。我妈从小就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她自己被洗脑了。我们仨从小都是留守儿童，所以没怎么受她洗脑。我姐不会一直生孩子的。”
“我知道啊。我和你姐谈恋爱的时候，她就已经跟我说过了。我们只生一个孩子。”李齐恍然，他就说嘛，小彤今天怎么怪怪的。原来是担心他会重男轻女，“我们上海没有这个习俗。我爸妈也不会催她再生。你让她放宽心。”
江雨彤到了医院这边，江雨欣拉着她的手，看了眼母亲，“妈也是为我好，你就别生她的气了。”
江雨彤看了眼一直侧头不看她，却又竖着耳朵听她们谈话的母亲，她姐知道什么呀，就知道和稀泥，“我不会放在心上。别人怎么看轻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要爱惜自己。父母之爱，夫妻之爱，姐妹之爱，子女之爱加起来都比不上自尊自爱，明白吗？”
江雨欣若有所思，而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翌日，李秀珍坐车回省城，江雨彤送她上高铁，她看了小女儿好几眼，对方都没主动给她说话。这小女儿脾气也太大了，她不就是说了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吗？她居然就一直给她撂脸子。难道还要她当妈的主动跟她道歉？那她多没面子。
下午，江雨彤接到她爸的电话，“小彤啊？你姐怎么样啊？”
江雨彤用九州宝跟他开视频通话，“你亲自看吧？”
江雨欣跟爸爸视频一会儿，聊了日常，电话重新换到江雨彤手里。
江建业才道，“你妈就是苦口婆心。你们也别生她的气。都是一家子。”
“一家子她还要去电视台曝光我？她难道不知道这事传出去，我要被全网骂吗？她告我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我是她女儿？”江雨彤冷了脸。有些人的心就是捂不热的。不经意吐口而出的话才最寒心。
江建业只能充当和事老，“我说过她了。难道你还真让她给你道歉啊。你一个大老板，她就是个乡下妇女，你跟她一般见识，你这格局不够啊。”
江雨彤无语，居然还扯到格局上了。要是换成别人，她能这么窝火？她不给对方一个教训，她都不姓江。可她又能拿她妈怎样？
江雨彤赌气，“你说的对，我没格局。我也没本事。谁叫我生下来就少了那二两肉呢。”
江建业一听不高兴了，“别这么说。我就因为有你这个女儿才活得比别家滋润。你妈就是棒槌，脑子不会转弯。”
江雨彤轻飘飘道，“算了。我不跟她计较了。但是她以后要再说女儿不如儿子，那我就让她的愿望早日实现。”
江建业噎住，这还威逼上了。这女儿真是一点亏都不吃，他点头答应，“行。我会跟她说的。你们姐俩好好的。”
挂上电话，江建业把妻子数落一顿。
李秀珍又气又怒，她明明是好意，为什么一个个都骂她。她做错了什么？
在江雨彤探望姐姐时，叶谨遇到一位老朋友。
“王东阳？你怎么来首都了？”
现在的王东阳跟以前比起来，少了几分精神气，整个人蔫蔫的，身上的衣服也都是他没见过的杂牌子，看得出来他的生活水准下降许多。思及表哥之前说他坐牢，叶谨就能明白了，“你还好吧？”
王东阳看到叶谨过来结账，也有点好奇，“这家饭店是你的？”
“是啊。”年初开始，他表妹就在一线城市开分店，这家店原来的店长也被她调走了，重新提拔一个新人，她不放心，叶谨在家闲着无聊，有时间就过来看看。
叶谨坐到王东阳对面，给他倒了杯酒，“你现在住在首都？”
“是啊。”王东阳有点气闷，“估计你也知道之前万千美妆出事被停牌的事。”
叶谨确实听他表哥说过，但是后续的事他就没关注，“后来呢？”
要是换成陆希禾，王东阳可能出于自尊心还会说一句“我没事”，但是他跟叶谨没仇，两人曾经也是好兄弟，他叹了口气，“后来跟买家私了，赔了一大笔钱，我就出来了。但是网站也毁了。”
正品化妆品网站一旦出现假货，对网站就是毁灭性打击，网站流量持续下滑。重新开盘后，股价跌得他怀疑人生。到最后只能退市，然后他把网站贱卖还债。又因为钱不够，不得不接受父母安排的联姻，娶了自己不爱的女人。
王东阳觉得自己就像以色侍人的鸭子，“兄弟，我现在苦啊。那女人就是母老虎，我就是晚回去一会儿，她的夺命连环CALL就来了。”
似乎验证他的猜测，他的手机真的响了。也不知是他耳背还是怎地，铃声调到最大音。差点把房顶掀翻。其他桌的客人好奇凑过来。
王东阳被人围观，涨红着脸，不得不第一时间接听电话，刚刚还趾高气昂，这会声音都低了几个分贝，“我在外面吃饭呢。和我兄弟。你不认识，他以前是万千美妆的股东。你不信？那我让他跟你讲话。”
叶谨接过王东阳的手机，电话那头是个极为温柔的声音，不像王东阳说的母老虎，“喂？嫂子？是啊，我叫叶谨。啊？你听过我的名字？好，我知道了。”
叶谨将手机放到他手边，“嫂子让你21点前回家。”
王东阳看了眼手表，抱着叶谨的胳膊不撒手，“我好苦啊。兄弟，我苦啊。”
他将自己受过的苦一五一十全说出来。反正就是没尊严、没票子、没自由的三无生活。他从前有多嚣张，现在就有多落魄。
叶谨只能拍拍他肩膀，“你现在已经成家了，收收心吧。我觉得嫂子人不错。”
“什么不错？丑得要死。”王东阳端起一杯酒，似乎那酒是他媳妇似的，恶狠狠地仰脖全倒进嘴里，“如果不是为了还债，我能跟她结婚？”
叶谨觉得他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能帮你还债，就证明她对你是真心的，比你以前找的那些女朋友好多了。”
“是她乐意的。我又没逼她。”王东阳丝毫不领情，看了眼手表，“我得走了。兄弟，这顿饭你请了哈。”
叶谨无语，穷成这样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