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起来你就起来呀。”
杨婉靠在合玉怀中催了他一句。
邓瑛被她催得一愣,忙谢恩起身,“是,奴婢谢殿下。”
说完侧身朝宁妃又行了一礼,“奴婢还有厂务,先行告退。”
“邓厂督请留步。”
邓瑛直起身,“娘娘还有吩咐吗?”
宁妃冲他点了点头,回弯腰对易琅道:“你先扶着你姨母进去,母妃一会儿就跟过来。”
“是。”
易琅恭顺地应下,轻轻牵起杨婉的手,“姨母我们进去。”
杨婉牵着易琅的手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宁妃。
她大概猜到宁妃要向邓瑛问什么,但宁妃却一直没有回头看她。
邓瑛目送杨婉走到地屏后面,这才收回目光,向宁妃揖礼。“娘娘有话请问。”
宁妃在阶上侧身让了一步,“此处有人来往,请邓厂督借一步。”
“是。”
邓瑛随着宁妃走进承乾宫的前殿,此时前殿内除了他们二人之外,并无旁人。
宁妃亲自合上门,转身对他道:“厂督请坐。”
“奴婢不敢,娘娘有话直说。’”
宁妃侧过身,锦窗上的阴影渐渐地移到了她的脸上,她比杨婉生得还要更白一些,那灰褐色的叶影在她皮肤上,竟有些像是干涸的血痂一般。她将手交叠在腹前,向邓瑛走近两步,屈膝朝邓瑛行跪,伏身就要行叩礼。
邓瑛忙跪下扶住宁妃的胳膊,“娘娘不可。”
宁妃抬起头,“我也知道这样不合宫规,会让你为难,但我今日此举,已经是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付与了你,请你一定要听我说完。”
邓瑛试图扶她起身,“奴婢扶娘娘起来说。”
宁妃摇了摇头,将手臂慢慢地从邓瑛的手中抽了出来,仰起脸望向邓瑛。
“我很感谢你救了婉儿,我也明白,郑月嘉活不下来了……我虽然不如婉儿灵慧,但也不是愚蠢之人,你放心,我对厂督没有过分的期许,对陛下也不敢有妄求,我只是想……如果可以,能不能让我最后见他一面。”
邓瑛垂下头,“奴婢明日会接他回内东厂看守,但是为了娘娘和殿下,奴婢不能让您见他。”
宁妃道:“就一面,我想跟他说一句话。”
邓瑛沉默须臾,仍是摇头。
“即便是一面如此,仍然对娘娘不好。”
“好……”
宁妃目光一暗,咳叹了一声,朝后跪坐下来,脸色苍白地望着地上的影子。
“你就当我……没有提过此事。”
邓瑛伏身叩首,“奴婢对不起娘娘。”
宁妃看着邓瑛的背脊,轻轻摇了摇头,“你和婉儿已经尽力了,你们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只是我这个活下来的人,心有不甘而已。但是……”
她说着看向窗影,“我的确不能让你们,还有哥哥和易琅犯险。”
邓瑛直起身,“娘娘放心,娘娘今日对奴婢说的话,奴婢出去就会忘掉。”
宁妃抿着唇笑了笑,“你不用忘记,这件事我和郑月嘉放在心里快十年了,除了婉儿,我没有对人说过,至于月嘉,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
邓瑛摇了摇头。
宁妃叹道:“是了……他为我进宫的这件事,当初……只有何怡贤知道。十年了……”
她的声音哽咽起来,“邓厂督,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明白婉儿心里想法,不要像月嘉那样,因为不能和我说话,一辈子都不明白我在想什么。”
她说着抬起手背摁了摁眼角,怅声道:“我少年时就喜欢他,收藏他写的字帖也读过他写的诗文。后来年岁大些,与他相识,识得他是一个很好很得体的男子。如果不是父亲将我送入宫中,我与他也许就不是今日的下场。不过事到如今,我并没有后悔,宫中相顾十年,我虽然从来没有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话,可只要看见他,我就觉得,我可以生活地很宁静,不去想陛下对我的态度,也不和其余的妃嫔纠缠。我从不觉得,喜欢月嘉是一件羞耻的事,如果只惩罚我一个人话,我真的很想把我心中话,对世人说出来。我想成为他的尊严,而不是他自己强加给自己的罪孽,可是我做不到……”
她说至此处一顿,手指在膝上渐渐握紧,“所以,我希望他后悔,后悔为了我受那么大罪,后悔为了我落到这般下场,若有来世,恳请他好好在阎君面前陈述此生不幸,好好过奈何桥,喝掉孟婆汤,下一辈子,把我这个人忘干净。”
邓瑛望着宁妃的面容,她和杨婉很像,并不喜欢哭,难过的时候会红眼,但总会将眼泪忍在眼眶里。但她的话一直说得比杨婉悲哀。
邓瑛垂下眼,轻道: “奴婢帮娘娘见他一面。”
宁妃一愣。
“可以吗?”
“嗯。明日午时,东厂厂卫会带他进宫,走东安门,然后经东华门,过文华殿,小殿下在文华殿受讲,娘娘可以立于文华殿西面看一眼他,不能说话。他有刑伤在身,不会走得太快,但厂卫不能停留,请娘娘不要怪责奴婢。”
“好……谢谢你。”
她说着不顾邓瑛阻止,愣是朝他行了一拜。
邓瑛搀扶着她站起身,退后揖道:“还望娘娘无论如何,不要在陛下面前露悲。南方清田还没有结束,生死一线间,娘娘请珍重。”
宁妃忍泪点了点头。
邓瑛不忍再与她相对,直身辞了出去。
——
宁妃独自立在门前仰头平复了一阵,这才朝后殿走去。
后殿的寝阁内,杨婉刚刚上过药,合玉正端了一碗粥喂她。易琅坐在一个墩子上翻书,
宁妃揉了揉有些发肿的眼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些,“易琅在做什么呢。”
杨婉轻轻挡开合玉手中的粥碗,“上完药那会儿疼有些厉害,殿下拿着那本《幽梦影》给奴婢念呢。”
宁妃接过合玉手中的粥碗,坐到杨婉身旁。
“姐姐没有保护好你,这几日你安心养伤,姐姐服侍你。”
杨婉忙道:“娘娘,您不能一直守着我,您要去见一见陛下。”
宁妃放下粥碗,“怎么见呢……”
她说着垂下眼,望着粥碗边沿结出的米皮,“见了又能说什么呢。”
“什么都不说,就是和陛下好好地处一两日。”
“为了以后吗?”
“……”
杨婉失语。
宁妃看了一眼旁边的易琅,示意合玉带他出去吃些东西,而后方轻声对杨婉说道:“如果你是姐姐,你做得到吗?”
杨婉的心被这句话猛地一刺,忙握住宁妃的手道:“对不起姐姐,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不该说这样的话,我……”
宁妃反捏住她的手,“别动别动,仔细又伤着。”
“我不疼。”
“哎……”
宁妃轻轻地叹了一声,“你为姐姐好,姐姐都明白,只是人非草木,都有不忍去的地方。”
她说着,摸了摸杨婉的脸颊,“你能不能答应姐姐一件事情。”
“您说。”
宁妃挪了挪腿,坐得离杨婉更近一些,床帐的阴影将好落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拢了进去。
“我们杨家虽然有哥哥在阁,但陛下忌讳外戚,易琅与哥哥这么多年,见得很少。哥哥这个人,你我明白,一生刚直,身心皆在朝廷和百姓的身上,即便易琅是他亲人,他也只是把他当成一个皇子来规训。文华殿虽有先生,讲官,侍读,对易琅也一直尽心尽责,但他们毕竟是外臣,不知幼子冷暖病痛,也见不得他的眼泪。这个孩子,担心他的先生们失望,也担心他的父亲不相信他。虽然他不会说什么,但其实他过得比寻常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苦多少……”
“姐姐你想说什么?”
杨婉打断她,“易琅是您的儿子,他的苦只有您能心疼。”
宁妃摇了摇头,“你也可以。”
“我不可以……姐姐我不可以。”
她摇晃间拉扯到了伤口,疼得大喘了一口气,然而她却顾不上别的,一把拽住宁妃的袖子。
“我承受不起,他是大明朝的皇子,我只是一个……不对……姐姐,我什么都不是。”
宁妃搂住杨婉,“别怕婉儿,姐姐没有胡思乱想,姐姐只是怕陛下多疑记恨,姐姐会连累到易琅,还有你。”
杨婉摇头道:“他要记恨就让他记恨,但姐姐你要活着!”
“婉儿你慎言。”
杨婉没有回应她,提声继续说道:“他也就是个男人,男人记恨一个女人,就让他记恨好了,辗转反侧的是他,心神不宁的也是他,姐姐你跟我们一起安安心心地活着,管他死活做什么!”
“婉儿!”
这一番话出口,杨婉有些喘不上气,胸口闷疼,令她有些晕眩。
她明白这些话在这个时代听起来有多么荒唐,多么放肆,可是她就是对着宁妃说出口了,即便她明白,时隔几百年的观念,根本无法真正地扎入宁妃的心里。而且,那个人也不仅仅是一个男人,天子的“记恨”可以造一座牢笼,一副枷锁,把眼前这个柔弱的女子,一辈子关在里面。
“姐姐……”
“嗯。”
杨婉搂住宁妃的腰,“我答应你,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照顾好殿下,但你也答应我,好好地生活,不要想那么多。我们总有一日,可以从这里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