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宁十二年的中秋宫宴,让杨婉亲眼见识到了大明贞宁年间,皇室饮宴的奢靡之风。
如果说,历史上的户部亏空只是一个单一数字,那么此时铺排在杨婉眼前这些珍馐,排场,器皿,就都是具体的注解。她身在其中,终于感受到了杨伦和白焕的矛盾和绝望。
因为文臣与皇帝之间僵持了太久,因此,这只是一场三爵(1)的常宴,饶是如此,内廷六局和二十四衙门也为此忙得人仰马翻。杨婉在承乾宫养病丢开了手,宋云轻便在王司乐处几乎要忙哭了。
她和杨婉都是尚仪局的“笔吏”,少一个人就硬生生地要多写一份文书,今日宴饮,司乐和司礼处不断地在进行物品支领和人员调遣,往来的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满了宋云轻的书案,饶是这样,外头还一刻不歇地遣人来催命。
宋轻云忍不住骂道:“我这儿又不是草台的班子,演了这出就撤了,今儿我人已经给定这儿了,饭水都没顾上一口,你们外面还要怎么样,我又不能平白再长一双手出来。”
话刚说完,就听门前道:“就气得这般厉害。”
宋云轻握着笔抬起头,见杨婉端着食盘走进来,终于露了笑:“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了吗?”
杨婉放下食盘,一面走一面挽袖,“差不多了,让块地儿给我吧。”
宋云轻指了指对面,“你腾一块出来吧,我已经晕头了。”
杨婉低头理着面前的公文,“在外面就听见你抱怨了。”
宋云轻停笔道:“不过,你可别勉强,这风寒后要是调理得不好,根儿得跟着一辈子。”
杨婉笑笑,“还真有些咳,但也在房里憋不住了。你去歇会儿吧,好歹把饭吃了,我来应付一会儿。”
宋云轻歇手坐到一边,拿起食盘上的筷子,“你这做的什么啊。”
杨婉低头蘸墨,随口应道:“阳春面,你将就吃一点。”
宋云轻挑起面吃了一口,“我听李鱼和陈桦都说过一次,你煮这面给邓少监吃过。”
杨婉一边写一边道:“那还不是你教我的,别的咱们做不了,吃上还不容易?”
宋云轻笑道:“你行了吧,容易?上回动火差点没把尚仪大人给吓死。”
杨婉笑而不语。
她写字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在手边累了好几本,抬头朝外道:“叫司乐的女使进来,把这些递出去,剩下的不关现下的支领,叫她们且等一等。”
宋云轻看着她从容的样子,笑道:“要我说,你还真是有些本事的人,我理顺这些东西都难得很,你一来不光顺了,连先后,主次,都跟着分明了。”
杨婉笑道:“捧杀我呢。”
“不是,是真觉得你好,我们私底下也说,放眼这宫里的人,好像也就只有邓少监配得上你。”
她说着叹了口气,“如霜似雪的一个人啊,啧……你说他要是没获罪挨那一刀多好。”
杨婉侧头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陈掌印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宋云轻忙摇头:“我不是,我是替你想,你是宁妃的妹妹,以后想出宫,求个恩典也就出去了。我不一样,我家里是散了的,弟弟也做了内监,我出去了也没个做主的,好在陈桦他愿意让我做他的主,我如今觉得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陪着,知冷知热地过,比什么都强。”
她说完快速地扒了几口面,站起身去洗手,一面又道:“今儿晚上,我和陈桦还有李鱼凑了吃鱼锅子,你来吗,叫上邓少监一道?”
杨婉手上一刻不停,“我可不敢扰你们,赶紧把这些料理完,你也好早些走。”
“成。”
宋云轻重新握住笔,面色稍稍一沉,“我见陈桦也忙,原不想麻烦硬凑一起,但这一两个月,听说了些外面的事,哎,太惨了……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那样,再也见不到了,我才觉得,要趁着人在日子好,吃吃喝喝,能乐一日是一日。”
杨婉停笔抬头道:“你这话说得真好,我要记着,回头说给邓瑛听。”
宋云轻道:“他不一样,他是营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开了,这百殿千楼,是建不起来的。”
百殿千楼,建不起来 。
宋云轻并没有深思自己无意之间说出的这句话,但杨婉却被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给怔住了。
后人虽然有了更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能透析王朝的寿命和故人的宿命,但其评论故人的言论总是以历史的局限性为基,高高在上。远不如宋云轻这一句“百殿千楼,建不起来。”诚恳厚道。
杨婉因此沉默,宋云轻也就没再出声,两个女子各擎一方,笔下不停。
申时的时候,二人方一道走出尚仪局。
杨婉回到承乾宫的时候,四下倒是静悄悄的。
合玉等大一些的宫女都跟着宁妃赴中秋宫宴去了,年纪小些的宫人则各自得了闲散,凑了吃食各处赏月去了。杨婉从厨里取了月饼,往司礼监的值房走,到了邓瑛的住处,却见里面没有灯,护城河上水声清冷,除了无边的月色,竟听不到一丝人声。
杨婉看着手上的月饼,有些无奈,只得找了一个背风处站在。
她大概猜到邓瑛应该在太和殿上。这一个月,杨伦和白焕为了搭救桐嘉书院的人,几乎把为人臣,为百姓官的尊严都搭尽了,但是邓瑛却从不过问这件事,一门心思地扎在太和殿上,工期越赶越快,原本计划在十月完工,此时竟已经在绘完了彩梁。
杨婉记得,贞宁十二年霜降后的秋决,周丛山惨死在午门,京中各处街巷,路祭无数,满城悲戚呜咽。
贞宁帝深感锦衣卫的法外之权过于膨胀,于是在司礼监设立东厂,监察张洛所掌北镇抚司的刑狱,以此来与锦衣卫制衡。杨婉觉得,此时的邓瑛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政治变化,只是他还没有跟任何人讲。
杨婉想着想着,眼睛有些沉。
她身子本就还没好全,现又在冷风瑟瑟的护城河边站得久了,不禁手脚发冷,喉咙也痒得很。她拢了拢身上的褙子,顾不得体面,抱着怀里的月饼蹲了下来。
正当杨婉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邓瑛终于回来了。
他仍然穿着青灰色的素衫,袖子却半挽在手臂上,本是要去取水回来洗脸,忽然隐约看见自己的屋子前面蹲着一个人。
他连忙走上前去,见杨婉缩在门前的笤帚后面,冷得浑身发抖。
邓瑛蹲下身替她挡住身后的风,“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杨婉咳了几声,“个把时辰了吧,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冷死了。”
邓瑛有些无措,“我不知道你来了,我……”
杨婉抬起头,“我本来想去太和殿找你的,但是又不想耽搁你的正事,我以为今日中秋,你总会早一点回来,谁知道想偏了。”
她说完又一连咳了好几声,脸色也有些发白。
“你把门打开啊,让我进去。”
邓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打开门。
杨婉哆哆嗦嗦地挪进邓瑛的屋子。
屋里黑漆漆的,邓瑛在书案上找蜡烛,却听杨婉站在门边,咳得几乎停不下来。他忙合上门窗,懊恼自己这里竟然简陋的连多余的灯烛都没有。
“邓瑛。”
杨婉在背后唤他,他忙转身应道:“我在。”
杨婉红着眼睛,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有些被吹着了,将才冰冷的脸,此时竟然有些发烫,然而身上却还是冷得发僵。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嗡声道:“邓瑛,我还是有点冷。”
邓瑛看着周遭四壁,除了几件未及清洗的衣衫,就只剩下一床棉被,他看着杨婉心里很犹豫。
他不愿意自己贴身的东西沾染到她的身子,却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帮她御寒。
杨婉又咳了一声,耸肩难受地吸着鼻子。
邓瑛着实顾不上其他的,点燃蜡烛走到自己的榻前。
“到我榻上捂一会儿吧。”
说着,弯腰铺开自己的棉被,“来。”
杨婉蹲在床边脱下自己的鞋子,抱着膝盖缩进了邓瑛的被中。
他的棉被并不比承乾宫里的罗被柔软,却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气味。
邓瑛站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枕头垫在她的背后,回头对他道:“我去烧一壶热水回来。”
杨婉摇头拽住他的衣角,“不用,我捂一会儿就好了,你坐。”
邓瑛沿着床沿儿坐下,弯腰将杨婉的鞋拢好,放在一边,直身后却一直没有说话。
杨婉拢着被子,朝他坐近了些。
“你怎么了。”
邓瑛看着杨婉的暗绣通草的秀鞋,“我这个地方,实在太局促。”
“不会啊,被子很暖和,我这么捂一会儿,觉得比刚才好多了。”
她说完,把头也缩到被子里。
“我小的时候生病,就喜欢这么躲在被子里不出来。”
邓瑛看着她烫红的脸,“你是不是在发热?”
他说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她的额头,但刚抬起来,却又停住了。
谁知杨婉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摁在了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摸了摸她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地说了声:“完了。”
说完松开手,重新把自己裹起来,“邓瑛。”
“嗯?”
“去吃月饼。”
她说着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我放在桌子上了。”
邓瑛转过身,看着那油纸包却没有动。
杨婉无奈道:“你又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膝上轻轻地捏了捏,“我怎么配你对我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