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了她?
谁?
剧痛伴随着窒息感袭上,让蛛魔的意识越发模糊。
他恍惚记起当日见着尊主的那一面。
俊美无俦的男人,却像是适才落地的婴孩。不会说话,走路也摇晃难行。
或说,他根本不像是“人”,从他身上,瞧不出丝毫活着的痕迹。那双骇戾、漆黑的眼死寂无光,唯有在杀人时,才会从放大的瞳仁间彰显些许情绪。
是了。
杀人。
蜘蛛僵硬垂下视线,看向那紧缚着脖颈的灵带。
他的炁竟也变了。
初见宿盏那回,他亦在杀人。浓黑稠厚的邪息有如八蛸腕足,毫不费劲就将人撕得粉碎,可怖到令人毛骨悚然。
眼前这人的灵力却恣肆畅快,任谁来看,都会将他视作光风霁月的小郎君。
仿佛是个和宿盏面容相同,脾性却天差地别的另一人。
可他知道,不是。
不是!
蛛魔从喉咙挤出喑哑的嘶鸣。
此人就是宿盏!
只可能是他!
是那个不通人性、只知杀戮的怪物!
蛛魔死盯着他,忽大张开血糊糊的嘴。
他的脖子已近断裂,眼下竟爆出骇人的尖利大笑。
神情中的错愕与怔然,也渐渐扭曲成近乎癫狂的敬仰。
他活动了下螯牙,血液不住从喉管冒出,绿血与透青的毒液淌下,将地面腐蚀出焦黑的洞坑。
因为疼痛,他的附肢疯狂扭动着,连毛簇都在剧烈颤抖。可他却强忍痛意,将残存的魔息凝成一股,引向烛玉。
“献……献给……您……”
便像为尊者递刃,向主上献忠。
烛玉扫了眼他拼死送出的魔息。
灵带骤然收紧,像打了个死结。
魔息猝然消散,硕大的蜘蛛脑袋掉落在地,砸溅开浓绿的血。
他后退一步,避开那血。
下一瞬,那漆黑暗淡的蛛眼上映出了几点小小的身影。
烛玉抬眸。
不远处,正有四人互相搀扶着走出蛛楼。
也是看见有人过来了,他才想起什么,缓动瞳仁,眨了一下眼。
他没有看去那几人的脸,而是在浓厚的血腥气中耐心寻找着什么。
直至一丝微弱、灼烫的气息破开腥气,萦绕在鼻尖。
他循着那气息抬眸,随着视线逐渐定焦,一张面孔映入他的眼帘。
是个年岁不大的女修。
面孔陌生,穿着打扮他也从未见过。
可看见那人的瞬间,他便像是飞蛾看见火光,踩过一截螯肢,径直朝她走去。
找到了。
毁掉埋在地底的网后,蛛楼也恢复了正常。
如堤岸溃决,整座蛛楼的魔息都朝一处逃去。
虞沛原想跟上,却被几阵闷哼牵住了脚步。
她转身望去,正好看见主角团三人跟下饺子似的,挨个儿被墙壁弹到了地上。
差点儿忘了。
要等男女主安全下山,她的第一个NPC任务才算完成。
虞园长及时收回了步子,问道:“你们还好吗?”
“我很好,虞师妹不用担——咳——咳——咳——”闻云鹤擦去满嘴血迹,“心……”
虞沛:“……”
他到底是男主还是扎了个口子的移动血包,看着都快死了喂!
系统:“小殿下放心,在座几个,属他命最硬!”
因为太弱就把天赋全点血条上了是吧。
虞沛深吸一口气,然后看向另外两人:“姜师姐和沈师兄呢?若还走得动,咱们就先离开这儿。”
姜鸢一改方才的惊喜错愕,忽变得拘谨万分。两人眸光刚对上,她便突然移开。
“我没事。”她声音不算大,“方才多谢虞师妹。”
沈仲屿则从怀里取出一册蓝皮簿子,翻了几页。
虞沛见他神情凝重,还以为那簿子上写了什么要紧事。刚要问,就听他道:“现下午休时间已过了,走也无妨。”
不是。
谁家好人会在这种时候看日程表啊!
“既然没事,那就先离开这儿吧。”虞沛往塔外走,“等出了塔,再决定去处。”
沈仲屿随在她身侧,又恢复了往常眉眼见笑的模样。
“不知虞师妹是几时入宗?”
“半月前。”
半月?
竟才半月。
几人皆觉讶然。
灵术施展的效果,与咒诀的完整度相关。
好比他们,到现在还需念出完整的咒诀,才能使灵术发挥效用。
可她适才不光连续使用了两道难度极大的灵术,竟还简化了咒诀。
这等修为,就算是进到天域学宫,也少有人能与之相比。
这等天赋,又如何会在杂役院?
瞧见三人面上的疑色,虞沛解释:“我以前是随师父隐居修炼。”
跟着鲛群整日打杀,应当也算隐居吧。
闻云鹤追问:“那师妹如何会来御灵宗?”
“师父说,天下俊才颇多,修炼方式也多,让我出来长长见识。”
临走前她和师父打了一架。
她师父输了,便让她滚出来见见世面,也好知道天外有天,以免生了傲心。
姜鸢:“不知师妹拜师何处?”
虞沛沉默了。
许久,她才慢吞吞开口:“我爹爹。”
一条近丈高的恐怖大鲛,没打赢她就算了,竟还抱着尾巴躲进海宫痛哭了整整一宿。
那晚,整片海域都飘荡着他嘹亮的哀嚎声。
等出了蛛楼,几人才发现他们离云涟阁很近,还不到半里路。
——应是他们刚离开云涟阁,就进了蛛魔的迷障。
蛛魔不知所踪,鬼吏也已经跑得没影儿了。
闻云鹤望了眼擦着朦胧暮色的天际,道:“那鬼吏贪生怕死不说,还心性狡诈,折回云涟阁后必然会颠倒黑白。”
沈仲屿在旁悠悠开口:“云鹤,他都已是鬼了,哪是贪生怕死,当时怕死了又死。”
闻云鹤重咳两声,呛得满面薄红。
他缓了阵,才道:“我们既穿了御灵宗的宗服,便须顾及宗派颜面,决不容人污蔑清白。况且,也不能轻易放过那鬼差。”
“咱们想到一块儿了。”沈仲屿笑道,“今日天色已晚,与其贸然下山,不如折返回去,也好向鬼域讨个说法。”
虞沛默默听着他们合计如何对付鬼吏。
好。
这个NPC做得还算值。
至少都是有仇必报的性子。
最后,是姜鸢温温柔柔地开口:“讨说法便行了么?他今日能陷害我们,明日就能做出更为丧尽天良的事。不如此时赶去云涟阁,拧了他的脑袋。若拧一回脑袋长不了记性,那就疗好他,再多拧两回。”
听她用最为温柔的语气,说出最凶狠的话,虞沛沉默了。
所以,原书里的“虞沛”到底是抱着什么决心,才整日上蹿下跳地和这些人作对。
姜鸢温笑着补充:“况且我们修医者道,不就是为了这样吗?”
???
为了哪样?
你说清楚啊!
四人还没走,不远处便来了一人。
最先见着那人的,是沈仲屿。
他眼帘稍抬,就瞧见了一马尾少年。
出身沈家,又早早拜入御灵宗,使他见过不少意气风发的年少俊才。
可那些人笼统加在一块儿,竟还不及来人半分明快落拓。
仅作片刻愣怔,沈仲屿就挡在了其他三人身前。
见那少年直直朝他们走来,他目露警惕:“阁下是……?”
烛玉挑眉:“我来寻个人。”
“找人?”沈仲屿笑说,“不知道友要找谁?”
烛玉稍歪脑袋,看向躲在他身后的虞沛。
“银弋。”他道。
“银弋?”沈仲屿瞟了眼身旁的人,“你们认识这人吗?”
“不认识。”
“没见过。”
“不知道。”
三个人的脑袋一个比一个摆得快。
“想必道友听见了。”沈仲屿道,“我们都不认识这人。这云涟山满山妖魔,怕也难找见。”
“不认识么?”烛玉将佩剑抱在怀中,斜倚着树。
看似在与他们四个说话,望的却只有虞沛一人。
和他不同,虞沛尽量不看他。
银弋便是她在鲛族的名姓。
她早猜到烛玉会再找水雾,可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快就找来了。
从她叫水雾过来,到现在还不足半天!
但细一想,这次她离开和绛海域,已经算得上是两人分别时间最久的一回了。
与烛玉结交朋友,就和被鲛族收养一样,都是在虞沛计划之外的事。
她头回见着烛玉,是在五岁。龙君要外出平乱,就将烛玉扔去了鲛宫。
那时的烛玉还不像现在这样明朗,整个人跟不见光的草一样。
每日就静坐在角落里,直勾勾地盯着从身前过的每个人。
不笑,也不说话。
同龄的小孩儿——无论是鲛人还是龙族——都不喜与他玩儿,多数时候都躲着他,骂他是怪胎。
虞沛一心修炼,又不喜欢跟小孩儿待在一块儿,干脆把烛玉揪在身边做起了“护身符”,求个安静。
时日久了,她才发现他确然有些怪异。
不光是沉默寡言,还有许多细节——
他竟不会眨眼。光是教他眨眼,她就费了不少心力。
灵力也贼高。平日就没见他修炼过,却什么都会。
还喜欢模仿别人,且模仿速度很快。今天学着这条鲛人快步走路,明天就又换了种方式,慢慢吞吞地走。
等和虞沛混熟了,他甚还模仿其他小孩儿与她吵闹。
到八岁那年,虞沛被他烦得不行,顺手往他头上拍了本书,让他安静些。
也不知那本书砸通了他哪处经脉。
从那天起,烛玉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再不复往日的阴沉孤僻,而是轩如霞举,却又光而不耀。
他本就长得好,放在多出美人的鲛族里,也几乎没人比得过他。如今又转了性子,往日在背后厌嫌他是怪物的人,便又纷纷表以好意。
到最后,他那好脾气反倒成最不足以称道的优点了。
虞沛抬眸,恰与烛玉撞上视线。
也是瞥见他眼神的瞬间,她就明白他认出自己了。
她含糊提醒:“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烛玉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应道:“既不在此处,那便算了。”
沈仲屿眸光稍移,忽发现他脚边蜷着一坨巨型蜘蛛。
不过脑袋和身体已经分家了,浓绿的血淌了满地。
……这不会就是那只蛛魔吧。
“不知这蜘蛛是……?”
“拦在路中,便杀了。”烛玉语气本想一脚踢开,却见虞沛时不时就瞟一眼那蛛魔。
他忖度片刻,忽道:“也不知这蛛魔,是腿好,还是内丹好?”
“内丹好!”虞沛抢答,那没什么精神气的眼里,目下竟见着些许光亮,“螯肢也不错,锋利坚硬得很。”
“又不知是血好,还是毒液好?”
“毒液!”虞沛又道,“必须是毒液!”
要不是旁边还有别人,她只想现在就把这蛛魔拖走。
烛玉低笑出声。
他垂下手,只见一截寒光乍现,那蛛魔的内丹就被轻松挑出。
“瞧你是个识货的,这东西便送你了。”话落,那荧绿色的内丹便在空中划了道弧,最后稳稳落入虞沛手中。
!
虞沛眼底光亮更甚。
他早该来了!
在她把内丹当宝贝似的装进储物囊时,烛玉又挑破毒腺,用瓷瓶装好,也一并给了她。
在旁目睹完全程的三人:……
这两人真的刚认识吗?
见烛玉所着并非哪派宗服,又探不出他修为高低,姜鸢问道:“不知道友是哪派弟子,如何上了云涟山?”
这云涟山四周皆有阵法,按理说,寻常人等闯不进来才是。
可他不仅全须全尾地上山了,竟还要在这儿找人。
如何上山?
烛玉收剑回鞘。
自是化龙飞进来的了。
他正要应声,虞沛便抢先接过话茬:“道友莫不是也被魔物所害,与同伴走散,才误入了云涟山?”
烛玉却只听见那个“也”字,问她:“哪处魔物害了你?”
虞沛:?
哥,重点不是在这儿啊!
她委婉提醒:“要是道友也为魔物所害,我们正好可以同行。先去云涟阁,之后再一齐下山。”
“确是如此。”烛玉朝旁一瞥,“便是这魔物。”
四人望向那被五马分尸的蛛魔。
……
谢谢,但看着不像呢。
原路返回后,他们刚到云涟阁外,就听见了那鬼吏的声音:“属下已将四位道长安全送到山下,少主可还有其他事要吩咐?”
虞沛震惊了。
这人——不是,这鬼的脸皮如此厚吗?
姜鸢在旁轻声细语道:“我要拧断他的脖子。”
闻云鹤弱声应她:“师姐消消气。”
门内,尺殊忽问:“途中可遇到过什么?”
那鬼吏说:“其他事倒没什么,就是下山时碰见了蛛魔。那魔物将我们引入迷障,想要吃了我等。”
尺殊淡声道:“山上妖魔非我族类,又久居阵中,闻不得人息。若遇见迷障,只需用辟魔决。”
这说法恰应了虞沛先前的话。许是心有不快,鬼吏顿了片刻才道:“是小的失职,着了那蛛魔的道。但他一见鬼域通牌,知晓是您差遣我送几位道长下山,便放我们走了。”
虞沛听得太阳穴直跳。
这鬼倒厉害,撒的都是些半真半假的谎,还顺道恭维了一番尺殊。
若遇上耳根软的,只怕还要给他些赏钱。
但尺殊这小冰山显然不是。
他语气冷淡:“本君以为蛛魔对鬼域素来不敬,今日才知,原来他敬的是那块通牌。”
“少——”
“你说将他们送去了山下。”尺殊稍顿,“那缘何此时,他们又在门外?”
话音刚落,大门就自个儿敞开了。
瞧见门外的人,鬼吏浑身一僵。
他们竟还活着?
怎么可能!
这几人明明抵不过蛛魔才是。
怎还还多出一个人了?!
但很快他就冷静下来,抢先开口:“你们既已下山,又为何回来了,莫不是想讨要些什么!”
说着,还有意用余光观察着尺殊的表情。
但后者始终冷着脸,瞧不出丝毫情绪。
“你怎的这般颠倒是非。”
闻云鹤无甚耐心,直言。
“迷瘴来时,我师妹提醒你用辟魔诀,你自视甚高,偏不用。掉入那蛛魔的陷阱后,虞师妹又提醒你一回,若你用了,也无需遭此罪受——可你还是不用!
“那蛛魔攻击我们,你又不顾魔息有毒,擅自行动。等蛛魔朝你抛出好处了,你便弃下我们,自个儿逃跑。
“这桩桩件件,你有脸面反驳吗!”
他身子骨弱,强撑着说出这番话后,就又开始捂嘴咯血。
尺殊见了,拧眉。
“他所言是真,还是假?”
鬼吏笃定他们没什么证据,便道:“少主,属下也不知他们何故回来,又缘何说这些话,但属下确然将他们送出去了。”
沈仲屿忽笑:“幸好你已经死了,不然,恐怕还要拿项上人头来发个誓。”
“你!”
虞沛忽道:“这般解释下去,只会吵个没完没了,不如……”
沈仲屿:“不如?”
“不如直接取出记忆,一看便知谁真谁假。”
鬼吏再维持不住冷静,惊愕看她。
若被取出记忆,遭受的痛苦堪比天雷劈击。
这是哪儿来的活阎王?
他怒道:“如何不取你的!”
“可以。”
虞沛爽快应道。
她走近几步,取出一枚荧绿色的内丹,放在桌上。
“但比起我的,取用那蛛魔的记忆更为公正,是么?”
瞧见那荧绿珠子的瞬间,鬼吏的后背就被冷汗给浸湿了。
他早该想到。
他们能安全出来,必然是打赢了那蛛魔。
可这魔物的汁液毒性极强,他们怎能取出他的内丹?
慌神中,他语无伦次道:“少主,属下为鬼域差吏,又如何会做损害鬼域脸面的事。”
对!
他身后可是整个鬼域。
而对方不过几个御灵宗的小弟子罢了。
要是尺殊同意查看这内丹里的记忆,岂不是在打鬼域的脸?
他定不会同意的。
定不会!
尺殊却道:“若有过错,此事承认还不算晚。”
可鬼吏早被惊惧冲昏头脑,认定他会护住自己人。
况且愿意来云涟山守山的鬼差本就没几个,如果没了他,麻烦只多不少。
由是,他咬牙道:“我依照大人吩咐去做,并无过错!”
闻言,尺殊看向虞沛他们。
“那内丹无需查了,此事或有误会。”
鬼吏心喜若狂。
果真!他就知道,少主定会以自己人为先。
可他并没有高兴太久。
只听尺殊又道:“让诸位身陷险境,又遭贼子迫害,俱是我鬼域过错。”
鬼吏的面部抽搐两番,神情僵凝。
贼子?
他忽地抬头,恰好对上尺殊的眼睛。
眼神漠然,还带着不易显的怒意。
完了。
他的心倏然一坠。
“少——”
“你说你入了蛛楼,那蛛魔并未害你。那你可知,如今你的魂魄已受蛛魔腐蚀,不多时便要魂飞魄散?”
仿佛有重石击头,鬼吏脑中空荡荡一片。
“少主……我怎的……听不明白?”
尺殊冷斥:“自取其咎。”
从他说第一个字开始,他就看出他在撒谎了。
他以为那魔毒对他没有影响。
若他一直久居鬼域,确然如此。
可如今他身处人界,有灵气入体,那魔息便会借由灵息,缓慢腐蚀他的魂魄。
若他早在迷瘴出现时就使用辟魔诀,魂魄定不会受损。只要没吸入太多魔息,也不至于伤得这般严重。
但偏偏,偏偏要自掘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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