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3
林见鹤怔愣一下, 一瞬不瞬盯着姜漫:“你不愿意?”
平日里,他的眼珠子是最乌黑的,像最饱和的黑曜石的颜色。姜漫恍惚想起遥远的上上辈子读外国文学时, 她形容一个人的眼睛,用的是“黑色”这个单词, 老师纠正她, 说只有在诗歌和文学中,才会用“黑色”去形容眼睛。现实中, 人们的眼睛往往不会乌黑。
姜漫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一摸他针一般根根分明的睫毛。它们那么长,又那么直, 一点都不弯曲,跟自己卷翘的睫毛完全不一样。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心乱如麻。像一只给猎人围堵的鹿,慌张四顾。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法子。
也不对, 林见鹤并不是敌人。
她这法子不讲道理, 只是伤人的心。也伤自己的心。她不想伤害林见鹤。
“林见鹤。”她视线看向别处,“临安城的时候, 你为什么杀那么多人?”
空气蓦地一滞。
姜漫脱口而出的时候就后悔了。可她更怕林见鹤的问题。她回答不了他。也没办法答应。
是以尽管她能感觉林见鹤身上气息变冷,能感觉到心里揪疼, 却没有改口。她安静地等着。
这个情形,好像发生过不止一次了。
半晌, 林见鹤嗤笑一声。
“你见不得我杀人?”他逼问,声音里压着冰冷嘲讽,“你觉得我狠毒?”
姜漫张了张嘴:“他们罪不至死。”
她的手攥紧,掌心掐出红印,还是抵不过心口的疼。
林见鹤好像气极了,他站起身, 居高临下看着姜漫:“因为我狠毒,所以你不愿意做七皇子妃?”
他的语气平静,这种平静却丝毫不能让人安心。空气里仿佛凝着可怕的雷雨。
姜漫一颗心揪起来,她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嘴巴却只能说:“我没有说你狠毒。他们应该受罚,不管多重的罚都是他们该受的。但是你杀了他们。”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希望这让人窒息的一瞬赶快过去。
她抬头看着林见鹤:“你杀人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是憎恨?是厌恶?”
“对你心怀恶意之人,你都要杀光吗?”
她的脸色有些白:“那些伤害过你的人,你都要一一报复回去、憎恨他们至死吗?”
闻言,林见鹤眼睛里泛起嘲讽的笑:“我杀了几个十恶不赦的无耻小人,你说我恶毒。我不像你,一副慈悲心肠。这世上有人害我,我必要他们十倍百倍奉还。若有人敢夺走我挚爱之物,我便是搭上性命,两败俱伤,也要夺回来。”
他的轮廓那么英俊漂亮,脸色白得却像纸,脆弱得仿佛一戳就破。
他用冷漠、阴森的声音道:“我就是这么恶毒,睚眦必报。”
姜漫脸色泛白,眼睛里满是仓皇。
她嘴巴干得张不开,仿佛有一根针,将嘴巴紧紧缝上了。
她得用全身的力气死死压制,才能防止自己颤抖,防止自己露出一丝破绽。
“这样啊。”她低垂着头,脖颈细弱得仿佛一掐就断。
林见鹤盯着那一截瓷白细嫩的脖颈,胸口洞开一个大洞,寒风来回冲撞,那种冷、疼,让他想将这个人撕碎了,揉进自己身体里,把那个洞堵上。这样就不冷了。
姜漫也觉得冷啊。她盯着火盆,火明明就在面前,身上却越来越冷。奇怪。
她缩了缩脖子,用氅裘将自己裹起来,裹成茧的形状,想象着自己变成一只蚕宝宝,紧紧藏在自己的茧里面。
她低声道:“我不跟你成亲,你放我走吧。”
半晌,旁边之人都没有声音。
她一动不敢动,浑身的神经都麻木了。
“砰!”很重的一声。
姜漫缩回去的知觉猛然被吓了回来。
她低头,林见鹤的头砸在地上,苍白的脸上,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乖顺地垂下。
她大叫了一声:“林见鹤!”
想也没有想,用手将已经烧起来的火盆丢开,扑上去把他身上已经着起来的火扑灭。
她抱着林见鹤:“对不起我错了。”
她的眼睛泛红,身体颤抖。抱着林见鹤喃喃:“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陈公公听闻不对赶紧进来:“殿下出什么事了——”
姜漫背对着他,听见动静,猛地惊醒。一瞬间回过神,慌忙将眼泪收了回去。
她开口,嗓子沙哑:“他晕倒了,砸到了火盆,差点烧着。火灭了,快请太医吧。”
陈公公脸色一紧,忙出去吩咐人叫太医来。
姜漫低头将额头抵在林见鹤额头上。嘴唇颤抖:“对不起,是我不好。”
陈公公吩咐了暗卫 ,太医很快便被拎了进来。
姜漫神情还有些恍惚,陈公公将林见鹤小心背起来时,目光扫到姜漫手上烧起来的泡,大惊失色:“姜姑娘,你的手受伤了!”
姜漫不怎么在意地低头看一眼:“没事。”
她抿唇,跟着陈公公:“把他放在这里吧。这里宽敞。”
林见鹤还病着。大夫说他病得那样厉害,该好好休养。她心神慌乱,忘记这茬。害得他又受伤。
陈公公见她手上伤得那么重,又是担忧又是紧张:“姜姑娘,还是让大夫包扎上药,您姑娘家便的手,可不能有一点闪失。若是殿下醒来见到了,不知该多难过。”
姜漫淡淡看了一眼,双手热辣辣的,又热,又胀,又疼。可她非但不觉得难受,还有一丝快意。
她道:“一会儿我自会包扎。”
人却只是坐在林见鹤床边不动,视线虚无地飘在半空,不知落在什么地方。
林见鹤皱了皱眉,身体猛地弹了一下。
姜漫这才收回了视线,盯着林见鹤。
他很紧张。浑身肌肉都绷紧了。
梦里,林见鹤又一次看到熟悉的场景,宫墙巍峨,长街上永远是那么人来人往。他的脚步想要停下,想要转身离开,却有一股强大的力气使他不得不向前。
他的脸僵硬得像戴了面具。脸上每一丝每一毫表情他都熟悉得如同看过无数次。
转过一个街角,他知道自己嘴角一定会往上扬一下,然后很快压下去。
因为他看到了跟姜漫一起买冰糖葫芦的小摊,只要想起她被糖糊了一圈的嘴巴,嘴角就忍不住上扬。可一转眼看见那个将姜漫摔得脚脱了臼的坑,他便不悦。
再转一个弯,这里曾经有一群世家子弟欺负他们,他们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没有一处好的。可姜漫鼓着泛青的腮帮子来吹他的脸:“嘘,痛痛飞飞!”
他耳根泛红,扭过头:“才没有用。”
姜漫嘿嘿傻笑:“有用,有用。心里觉得不疼了。”
再转过一个弯……就是那座熟悉的宅邸。
永昌侯府。
姜漫大半夜被赶出来,没有地方去,蜷缩在门口,脸冻得发青。
他听闻消息赶来,骂她脑子有病:“哪里不能遮风挡雨,待在这里有人管你吗?!”
姜漫傻乎乎的:“我不能走,走了就回不了家了。按照安排,我就要待在这里的。”
林见鹤骂她有病,他自己却缩在她旁边,跟她一起冻了一夜。两个人都生了病。
越往里面走,他脸上面具越僵硬,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那种痛苦快要将面具撕得四分五裂。
是什么时候,事情开始变了?
林见鹤脚步顿住,目光注视着亭榭中的男女。
他才发现,那个瘦弱邋遢的小丫头,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她仰着头,用满脸笑容去讨一个人欢心。
他的视线模糊破碎,眼前画面如同被一只手蹂躏,扭曲而面目全非。
一种后来他才知道叫做嫉妒的情绪自心底蔓延,如野草疯长,遇着火星,便烧成了连天的大火。
第一次,他察觉到自卑。
那个男人,生来比他高贵,生来受人喜爱,她就像一只飞蛾,不管不顾往前扑。
她眼睛里只有他。
林见鹤握紧手,“咔擦”,脸上面具裂开一道口子,一块皮肤掉了下来,露出底下更为苍白的皮肤。
画面一转。宫墙外,姜漫挥挥手,眼睛弯成月牙:“我要进宫去啦。林见鹤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不要再回来。”
林见鹤脸上面具一片冷漠。
这个场景,在刚重生的头几个年头,他每晚都梦见。它是一个噩梦。他梦见过无数次。
每一次,即使知道是梦,他却还是去抓:“不许去!”
姜漫的身影却越来越淡,直至消失不见。
面具上是巨大的恐慌。厚重的面具“咔擦”“咔擦”碎裂,一片一片掉落,露出底下巨大的恐惧。
接下来的一切,犹如山崩,海啸,狂风卷起房屋,百年大树拔地而起。
面具因恐惧而颤抖,裂纹越来越多。一道,两道,三道……直至“轰隆”一声,彻底破碎!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满目血红令人头疼欲裂,眼睛好像蒙了一层红布,血腥、攫住心脏的痛让他想要嘶喊,可是脖子给一双无形的手攥住,越攥越紧,他喊不出来。
“姜漫!”
地上倒着一个人,血染红了地面。匕首当胸刺过,比刺穿他心脏还疼。
林见鹤目眦欲裂。
疼。
有人拿刀剜走了他的心。
这是他内心最深处的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