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屋敷家的庭院中,春意渐浓, 紫藤花的花瓣飘落在庭院, 风中也带着春天独有的生机与暖意。
但在庭院门口, 端着药碗的侍女却仿佛是在恐惧着什么一般, 瑟瑟缩缩地站在那里,挣扎了许久之后,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认命似的走进了庭院。
在这座院子里,居住着的是产屋敷家的小公子——产屋敷无惨。
因为自由便体弱多病,所以常年都只能呆在自己的院子里, 薄薄的障门阻挡了门外吹来的暖风,也阻挡了无惨望向门外的视线。
无惨少爷的脾气很差, 非常差, 极其差。
这是整个产屋敷家所有佣人都深深地刻在了骨子里的印象。
在他的院子里伺候的佣人们换了一批又一批, 而新换来的佣人,总会连带着之前的佣人们的那份斥责,也一并承受了。
大家都说,在无惨少爷的身上, 似乎就没有善良或是宽容一类的情感存在。
很不巧的是, 这次的侍女,就是新被调换过来的。
她战战兢兢地捧着茶托来到了这位传说之中的无惨少爷的障门之外,迟疑地叩响了门, 张开了嘴:“无惨少爷……药、药熬好了……”
她听到了一声很平静的“进来”。
这和想象之中稍有不同的发展让侍女愣了一下, 但也不敢因此便懈怠下来, 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房门之后,她看到了坐在寝具内,正在看书的无惨少爷。
少年的黑发如海藻般微微蜷起,松松地束在了身后,他的侧脸俊秀清隽,精致得仿佛画中之人。
侍女看得有些呆了,脚步也因此而顿在了门口,直到少年不悦地皱起了眉头,侧过脸瞥了她一眼:“还站在那里做什么。”
侍女这才如梦初醒般走到他的身前,将药汁放在他身前的矮桌上。
无惨看着那碗药汁,皱了皱眉头——但也仅是如此。
在他喝完药之后,侍女得到的是一句平静的“退下吧”。
正是自这日之后,产屋敷家里关于无惨的传闻似乎发生了些许变化。
而坐在房间里的无惨,则是在屏退了侍女之后,依旧平静地翻动着手中的书页。
事实上,无惨之所以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并非是因为他忽然想开了,知晓无论自己对佣人们生多大的气,也无法让自己的身体好转起来,而是因为——
他拥有了一段本不该属于现在的自己的记忆。
那段记忆横贯了很长的时间,从现如今一直到了一千多年之后,通过这一段记忆,他看到了自己未来的人生。
在不久之后,产屋敷家将会请来一位新的医师,和以往那些几乎放弃了对他的救治,只是开些普通的药让他续命的医师不同,新来的这位医师会竭尽所能为他治疗——用的是以前从未有人见过的药方。
但他的药方,却不会在一时半会内产生明显的效果。
所以无惨会在一段时间的治疗之后,认为医师的药没有半点作用,怒而举刀将其杀死,让他的治疗就此中断。
然而在那之后,无惨的身体却发生了变化——他变成了无法接触到半点阳光,只能以人类的血肉为食的“鬼”。
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变成了“鬼舞辻无惨”的无惨,将会从医师留下的笔记中发现“青色彼岸花”这一味药材的存在,而这味药材,则是让他的身体恢复健康的关键。
所以为了寻找青色彼岸花,鬼舞辻无惨前往了当时居住在平安京附近的“预言巫女”的神社,并以“青色彼岸花可以让你获得死亡”为诱/惑,将那名为“八百比丘尼”的预言巫女拉拢到了自己的身边,和自己一起寻找青色彼岸花。
在这个过程中,他为了增加寻找青色彼岸花的人手,也是为了应付那些因为被他杀死了亲人朋友而加入了“鬼杀队”,并立志要杀死他的人类,于是制造出了一些格外强大的鬼,并将他们命名为“十二鬼月”。
虽然在制造十二鬼月之中的上弦之壹时,他差点被上弦之壹的双生弟弟杀死,但好在最后还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而活了下来,并且与她一起活到了大正时期。
无惨得到的关于未来的记忆,便停留在了这个时期。
停留在了——他制造出了一个小孩子模样的鬼,并将这只鬼带到了八百比丘尼面前,像是“家人”一样地生活的时刻。
因为这份记忆实在过于庞大了,所以无惨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消化了其中的大概,他手里拿着书,实际上却是在根据这些记忆进行着思考。
首先要确定一点——未来的自己最想要什么?
无论是拉拢八百比丘尼,还是制造十二鬼月,以及不断变化身份隐藏在人类之中,都是为了“找到青色彼岸花,获得完美的永生”。
而之所以需要花费这么大的精力来寻找,全部都是因为他在不久之后杀死了那名医师。
既然已经明确了前因后果,那么接下来应该要怎么做,无惨已经在心底里有了基本的决策。
——只要留下那名医师,让他完成治疗就可以了。
虽然鬼舞辻无惨也不知道如果治疗彻底完成了,他的身体究竟是会变成普通的人类,还是变成真正的完美生物,但至少青色彼岸花这一味药材,现如今有最方便快捷的办法可以得到。
那么此时的鬼舞辻无惨需要做的,便是等待着那名医师的到来。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发生误差的话,那名医师大概会在春天将要结束的时候到来,而现如今……
当侍女又来给他送药时,无惨漫不经心地询问对方:“外面已经是春天了吗?”
在一段时间的相处之后,本就是从他人的口中听到无惨少爷究竟有多么可怕,自身却从未体验过的侍女,现在已经觉得无惨少爷其实一直都是个很温柔又可怜的人,并且发自内心地期盼着对方能够好起来。
她接过无惨递过来的药碗,对他说:“半个月之前才过了春分,等到时候天气再暖和些了,就可以把障门打开些了。”
无惨散漫地应了声,在心底里默默地算着大概的时间。
“对了,无惨少爷,”正准备离开的时候,侍女忽然对他说:“前两天有位术师来访,给家主送来了说是能治疗任何疾病的灵药……”
听到这话的无惨挑了挑眉,他并不记得在自己看到的记忆中有这么一段插曲。
但很快无惨便又意识到了什么,记忆之中的那个自己因为觉得时日无多所以一直都在迁怒身边的佣人们,被那些人害怕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会对他说这种消息呢?
但既然在他的记忆之中并没有这所谓“灵药”的存在,那大抵是直接被熬好了送过来之后,并没有激起半分水花吧。
“……我知道了,”鬼舞辻无惨笑了笑,对侍女说:“谢谢你告诉我这种事。”
他微微垂着脑袋,侧脸流露出来的情绪,足以让侍女心生怜惜。
更何况,无惨还对她说:“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一直都在为了我操心,可我以前却……”他说到这里,便噤了声,像是不想再面对之前的自己一般。
但侍女并未看到的是,当她因无惨说出了这样的话而开始安慰他时,在无惨那双红梅色的眼眸中,其实没有半分他的语气中应有的悲伤。
这样的作态,在他的记忆之中,未来的自己做的次数一点也不少——约莫是时间流逝的缘故,他在面对人类时的故意表现出来的处事方式也变得愈发圆滑。
而其中的效果——从眼前这个侍女的身上便能够看出来了。
不过是一个没什么见识的侍女而已,无惨漫不经心地想,想要将其掌控在手中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当天晚上,晚餐和药汁被一起端来了。
无惨面无表情地将药汁喝完,正嫌弃着这种难喝的东西竟然还要再喝几个月,守在一旁的侍女便同他说:“今天的晚膳用的是傍晚才被送来的鱼,您快尝尝吧。”
看着侍女脸上的笑容,无惨只觉得无趣。
这样的生活……也不会持续太久了。他只能用这种话来说服自己。
可当鱼肉入口之时,无惨面上的表情却发生了变化——他方才所吃下的鱼肉,似乎远比他曾经品尝过的任何鱼肉都要可口。
“这是什么鱼?”无惨问侍女。
“不知道呢,”侍女对他说:“但那位前来拜访家主大人的术师说,这是很罕见的美味,所以特意吩咐了厨房要小心些处理。”
听到这话的无惨顿时有些失了兴致——那个所谓的术师,以及他所带来的“灵药”,都让无惨心生不悦。
但今晚的鱼肉比之以往的确美味许多,所以哪怕是平日里经常只吃一两口的无惨,今日竟也多吃了些。
侍女收拾完碗筷问他:“您喜欢鱼肉吗?”
无惨头也未抬,在烛光下随意地翻动着书页,散漫地说:“并不讨厌。”
但这样的话语,却在第二天的黎明升起之时发生了变化。
无惨不仅不讨厌鱼肉,甚至可以说——他无比地喜爱着,自己昨晚吃下的那些鱼肉。
那并非是普通的鱼肉,而是……人鱼肉。
一开始的时候,他其实并不敢肯定。
当白天来临,无惨睁开眼睛之时,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体所产生的变化——坐起身时不再觉得困难,而从寝具内起身,拉开障门感受到轻柔的风拂过面颊之时,他甚至生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尝试着多走了几步,让自己置身于清晨的阳光之下,温暖的阳光洒落在他的身上,让他久违地体会到了这份独属于太阳的温度。
而往常的这个时候,本该是过来送药的侍女,却急急匆匆地跑了进来,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有。
“无惨少爷?”她怔愣地站在庭院门口,仿佛是难以置信般看着他。
“怎么了?”无惨微微侧过脸看向她:“如此慌乱。”
——他的父亲和母亲,以及他的兄长,甚至包括那个术师和厨房里的好几个人,都在今早被人发现已经死去了。
从他们的口鼻之中溢出了黑红的血液,整个产屋敷宅邸都陷入了一片混乱,而就是在这种时候,忽然有人发现了什么——
这些死去的人,都吃了昨晚被渔农送来的奇怪的鱼类身上的肉。
——厨房之中的那几个佣人,则是因为没能忍住自己的贪婪,偷偷地尝了这个被家主的朋友说是“罕见的美味”的鱼肉。
侍女忽然想起,除了家主他们,还有一个人也吃下了那些肉。
无惨少爷昨夜的轻笑仿佛还留在侍女的眼底,她惊慌失措地跑来,本以为会在房间里看到以同样的方式死去的无惨少爷,却未料到——
他竟是现如今这副,站在阳光之下的模样。
红梅色的眼眸仿佛在春色的晕染下融入了暖意,微蜷的黑发在清风中泛着浅浅的弧度,他的脸上挂着笑容,分明本该是令人庆幸的事情,可侍女却无端察觉了几分怪异。
于是侍女告诉了他,除他之外,吃下了鱼肉的其余人都已经死了。
“是吗,”无惨微微垂下了眼睑,漫不经心地说:“真可惜。”
这样的反应实在和侍女想象之中截然不同,她仿佛是看见了什么怪物一般,原本已经停在了无惨面前的脚步不由得往后退去。
鬼舞辻无惨瞥了她一眼,像是在关心她一样:“身体不舒服吗?”
侍女难以理解——为何会有人在听闻了自己父母兄长的死讯时,还露出这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尤其无论是家主还是夫人,都对无惨少爷爱护有加,就连那些“灵药”,都是第一时间想到要熬好了送过来给无惨少爷。
在后退之时,侍女丝毫没有顾及身后的闲暇,当她不甚踩了小石头摔倒在地上时,在她的视线内伸过来了一只手。
那是一只纤细修长,精致得仿佛是被精心雕琢出来的手——而手的主人脸上,也挂着无可挑剔的矜贵笑容。
如果是在平日里,侍女看到无惨少爷对她露出这样的笑容,一定会觉得是莫大的惊喜,甚至很有可能因此睡不着觉,但放在此情此景之下,她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就好像站在她眼前的并非是一个人类,而是一个怪物。
是披着人类的皮囊,站在她的面前,即便是自己最亲的亲人死去,也没有流露出半分伤感,甚至还能露出笑容的……没有心的怪物。
她再也无法遏制住自己的恐惧,尖叫着逃走了。
——*——
在产屋敷家发生了一场极大的惨剧。
有人说他们家是被诅咒了,也有人说是因为得罪了人所以被下了毒,平安京内对产屋敷家发生的惨剧议论纷纷,也不断地猜测着产屋敷家的现状。
京中的人都知道,产屋敷家一共有两位公子,大公子若是不出意外的话,成为殿上人也只是时日的问题。
而小公子无论从身份还是身体状况而言,都没有半分存在的价值。
但在惨剧发生之后,整个产屋敷家却只剩下这位小公子一位主人。
有人在想产屋敷家何时会散作一团,也有人开始暗中做好了接手的准备,所有人都不觉得,仅凭产屋敷家这位病弱的小公子,能够将产屋敷家再次支撑起来。
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产屋敷无惨却仿佛是被神明眷顾了一般,得到了圣上的青睐。
有了圣上的重视之后,谁又还敢对产屋敷家做些什么呢?
那些原本想要看戏或是分一杯羹的家族,甚至纷纷派人来到了产屋敷家,为其送来了贺礼。
人类本就如此。
无惨坐在书房之中,心不在焉地看着随意涂写着。
现如今所发生的一切……和他记忆之中的发展截然不同了。
他没有迎来那名医师,也没有变成“鬼舞辻无惨”,更不用害怕太阳和紫藤花,对人类的食物也还是能照常食用——所以那日他所吃下的鱼肉,一定就是传说之中的“人鱼肉”。
但无惨很疑惑,如果事情变成这样的话,那么他脑海之中的那些记忆又还有什么作用呢?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记忆之中的某个人——某个对于未来的他而言,似乎重要程度堪比青色彼岸花的人。
八百比丘尼。
记忆之中的他穷尽一生都在渴望着八百比丘尼所拥有的完美永生,而现如今这个愿望却被千年之前,仍生活在平安时代的产屋敷无惨实现了……
那么原本因为共同的目标青色彼岸花而产生了联系的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事实上,无论在那段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对鬼舞辻无惨而言有多么特殊,但对于现如今的产屋敷无惨而言,她也只不过是突然多出来的记忆。
但是……无惨手中的笔顿住了,他忽然还是想要去见见她。
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似乎现如今正居住在平安京附近的一座破旧的神社中,而且已经有了“预言巫女”这个称号,虽然不太记得具体的位置究竟在哪里,但只要稍微打听一下,大概就能知道她的住处了吧。
这样想着的无惨唤来了佣人,在询问他“八百比丘尼”这位巫女在何处之时,佣人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您……为何突然问起了她?”
看到佣人露出这样的表情,无惨意识到了其中的怪异之处,他皱了皱眉头。
“她怎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