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

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没有什么人是完美的, 任何人都会犯错。”

她微微垂下了白皙的眼睑, 过去的记忆缓慢地涌上脑海。

“我曾经认识的一个人对我说‘每个圣人都有过去, 每个罪人都有未来。’[1]评价一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并不能从他犯下错误的多少来进行断绝。”

中岛敦攥紧了拳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能够开口:“但这是不一样的。我犯下的错误……和其他人, 并不一样。”

白发少年说出来的每一个字眼都仿佛千万斤的岩石一样沉重,粗糙的砂砾在他的喉咙里摩擦着, 让他像是声带受损一样发出语调怪异的声音。

——在中岛敦的心底里,埋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

但就在今天晚上, 他却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将其说了出来。

“我,在六年前从孤儿院里逃了出来, 是因为……”他的声音在颤抖着,大脑也在痛苦地颤抖。

中岛敦的脸上毫无血色, 他完全没有直面过去的勇气。

但就在这个时候, 有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头顶,那只手抚摸着他的白发,手的主人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中岛敦却从她的身上获得了安慰。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是因为, 我杀死了一个人。”

不知从何而来的,白发红眼的研究员, 在那天夜里被中岛敦杀死在了孤儿院里。

他无法担负起责任, 也无法接受自己杀害了他人这样的事实, 所以才从孤儿院里逃了出来。

在无数个冰冷的夜晚, 中岛敦的梦境中都会再次出现那时候的场景——阴森湿冷的地下室,被接通的流淌在他身上的电流,以及……那个人被杀死时,面上难以置信的表情。

那样的过去变成了梦魇,让中岛敦甚至分不清楚他现如今身处的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

“因为杀了人,所以就觉得自己失去了生为‘人’的资格,无法再享受人类应该拥有的一切了吗?”八百比丘尼问他。

中岛敦抬起了脸,仿佛难以相信,像八百比丘尼这样的存在,居然会说出这种话来。

在中岛敦的心目中,她一直都是这世间“善”与“美”的集合体,是没有触及任何阴暗,也不会容忍任何罪恶的存在。

他已经做好了在真相被揭穿之后,独自一人离开这里的准备了。

中岛敦本就该如此,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温暖的住处、美味的食物、以及安稳的生活,就好像是作为骗子与小偷,是在欺瞒了她的前提下才窃来的。

八百比丘尼沉默了片刻,忽然对他说:“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从小就身体虚弱、疾病缠身,虽然出生在富贵人家,却被医生断言说绝对活不过二十岁的孩子。

自年幼时起,那个孩子便只能常年卧病在床,对于普通人而言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那个孩子而言,却是他永远也无法做到的内容。

于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病痛折磨中,那个孩子变得暴戾、敏感,甚至连身边的人也开始仇视。

他将自己的不甘与怒火,全部发/泄在了照顾他的那些佣人身上,这也间接导致,虽然在他面前时大家都是恭恭敬敬的模样,但在背后,却再没有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希望他能够康复。

——大家都在等待着他的死亡。

除了他的父母……以及他们请来的那名医生。

医生是个很善良的人,哪怕那孩子早已被无数的医生断言再没有康复的可能性,但医生仍然努力为他治疗,希望能看到他康复的那日来临。

但在那一日来临之前,医生却被人杀死了。

杀人者,正是他想要治好的那个孩子。

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他觉得医生的药并没有对他起到任何作用,所以觉得医生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在哄骗自己。

中岛敦听到这里的时候,很不能理解八百比丘尼为何要对自己讲这样的故事。

“敦,如果要让你来评价,你觉得那个孩子有资格活着吗?”八百比丘尼问他。

中岛敦沉默了。

这并非是他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只是因为——中岛敦这个人,并没有任何评价他人对错的资格。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

但八百比丘尼大概能够猜到,中岛敦此时的想法。

“如果是按照你的想法来进行评价,结果一定是他根本没有作为任何生物而活的资格。甚至就连诞生在这个世上,都是最大的错误。”

不仅没有给他人带来任何帮助,反而伤害了身边的人,还杀死了想要救治自己的恩人。

这样的存在……

“但他却活了下来,”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医生的药在他死后才慢慢显现了药效,那些药物让那个孩子逐渐变得健康,却又因为医生的死亡而中止了治疗,导致那孩子的身体发生了一些奇异的变化。”

“他变成了不能再行走于阳光之下,恐惧着紫藤花的气味,却渴求着人类血肉的怪物。”

中岛敦睁大了眼睛,在那双眼眸中流露出了抗拒与愤怒。

即便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也足以体现出他此时对这种事情的难以接受。

“于是在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变成了怪物的孩子,都一直在依靠着人类的血肉为食,并且不断地分下自己的血液,将普通的人类也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怪物’。”

中岛敦不想再听了。

“很难以接受吧?”八百比丘尼问他。

中岛敦抿紧了嘴角,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站在阳台仅一墙之隔的房间里,听完了整个故事的鬼舞辻无惨也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敦,我并非是想要对你说,作为毫无愧疚之心的恶鬼,反而比拥有良知的好人更加轻松。”八百比丘尼轻轻地开口:“我只是想告诉你,好人和坏人,都有着各自的活法。”

“我知道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所以才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感到痛苦,我也并非是要让你一样,轻轻松松地将自己杀人的事情抛之脑后。”

“但在那之前,你必须要知道清楚地知道一件事情,”八百比丘尼一字一句地说:“并非是判断你所杀死的那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于你而言,他究竟是恩人,还是伤害了你的人。”

现如今的社会,从方方面面而言,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人类存在的价值得到了保障,存在的概念也得到了认可。人人都有活在这世上的资格,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轻易剥夺他人的生命。

但中岛敦所面临的事情,哪怕是用现如今的法律而言,他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在自身的生命受到了威胁的时刻,挣脱了束缚反击对方,是正当且合理的自我防卫。

中岛敦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就这样坐在阳台上,八百比丘尼则是坐在他的面前,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八百小姐……”不知过了多久,中岛敦对她说:“我……对不起。”

他仍然无法从那样的阴影之中走出来,也无法让自己就此获得解脱。

意识到这点的时刻,中岛敦觉得自己很对不起八百比丘尼,分明八百小姐已经在他身上付出了那么多的心血,帮助他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但他还是什么也无法改变。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敦。”八百比丘尼说:“我说过的吧,能够救赎你自己的人,永远都只有你自己。”

任何人说出来的话,都只能起到引导的作用,但真正想要放下心中的痛苦,还是要依靠自己本身的努力。

“我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在附近开了一间侦探社,如果你想要改变什么的话,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去那里兼职。”

中岛敦怔怔地看着她。

“因为大学还是要上的吧?童磨已经告诉我了哦,你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那现阶段也只能兼职了。”

“不是这个……”中岛敦有些局促地低了低脑袋,而后才说:“为什么要介绍我去……侦探社?”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露出了思考的表情:“因为感觉,你应该会喜欢那里的氛围。”

“听好了,敦。如果一定要认为自己的身上担负着罪孽,那就努力去赎罪吧,无论是什么事情也好,去做你认为是“好事”的事情。”

因为啊……

“即便是你自己,也不该否认自己是个好孩子这一事实。”

——*——

“这算是什么?”

在八百比丘尼和中岛敦的对话结束之后,回到房间里的八百比丘尼见到了正在等她的鬼舞辻无惨。

听到这样的提问,她便能够明白,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听到了她和中岛敦之间的对话了。

“只是讲了个故事而已。”八百比丘尼平静地说。

——但问题是,这个故事并非是被凭空编造出来的故事,而是真实存在的过去。

她将鬼舞辻无惨的过去悉数摊开,仔仔细细地数出了他的所有错误。

——在她所说的那个“故事”中,身为主人公的他找不出半分可以被称之为“美好”甚至“正确”的品质。

他仿佛是一切阴暗与错误的集合体,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诞生的东西。

鬼舞辻无惨的眸子里流淌着稠红的暗色,仿佛血液般慢慢地凝固,变得愈发暗沉压抑。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存在吗?”鬼舞辻无惨问她。

是在她与中岛敦的对话之中,被当成反面例子,没有丝毫可取之处的存在。

“是啊,”八百比丘尼轻声叹道:“你就是这样的存在。”

她半垂着眼睑,在房间里有无言的哀伤缓缓流淌,缠绕在他们的身上时仿佛化为了胶质般的粘稠液体,令人有种难以呼吸般的压抑。

对于普通人……哪怕是罪大恶极的人来说,其实也有悔过自新的机会,但这样的机会,大抵是不存在鬼舞辻无惨身上的。

因为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并且一直都在这样错得离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就算他现如今不再像以前那样制造新的恶鬼,也不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而是仿佛真的想要融入到人类的世界之中,和八百比丘尼度过寻常的、人类的生活。

但那样的“赎罪”方式,并不足以抵消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以前一定也有人说过吧?”八百比丘尼忽然问他:“‘你一定会下地狱’这种话。”

鬼舞辻无惨没有回答。

但只要稍稍思考便能够知道,这种话,肯定有无数的人曾说过。

“那又怎样?”鬼舞辻无惨嗤笑道:“我……”

话未说完,八百比丘尼的视线便紧紧地锁在了他的脸上。她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你一定会下地狱的。”

这种话从他人口中说出来,和从八百比丘尼口中说出来,落入鬼舞辻无惨耳中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猛地缩紧了瞳孔,下意识想要说些什么——并非是反驳,而是想要发/泄自己的怒意。

但在他开口之前,八百比丘尼却对他说:“我也会和你一起下去。”

所谓的“救赎”和“罪孽”,从来都不是别人能够随意评判的,正如他人眼中的八百比丘尼——就算有一天真的死去,那也一定会前往极乐世界。

可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在她身上所缠绕着的“罪孽”,也足以令她和鬼舞辻无惨一起下地狱了。

因为在百年之前,她便和自己眼前的男人互相分享了一切——无论是她的生命,还是他的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