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孩子们奔跑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在那个月色凉薄的夜晚, 十二岁的中岛敦, 和十二岁的童磨一起从孤儿院里逃跑了。
虽然童磨从小就是很聪明的孩子, 但他的生活经验其实并不丰富,在过去的十二年间,他只在两个地方生活过——
极乐教寺庙、孤儿院里。
虽然在这两个地方的生活, 其实相比于普通的孩子们而言,其实已经很特别了, 尤其是当初的极乐教,虽然是被他的父母带进去的, 但那个地方在他的父母死后,市警们前去调查时发现——极乐教其实是个邪教。
从这样的前提下来看的话, 似乎也能够明白,为何童磨的父母, 会因为他们的孩子是个白橡发色、彩色眸子的孩子, 便将他当成了“神子”供奉。
那里面所有的人,都不正常。
但对于童磨而言,其实在那两个地方其实都差不多。
没有人会打骂他,也没有人会让他挨饿受冻,他生来便与他人不同——无法感受到普通人类的感情, 所以自然无法体会像中岛敦那样的……因为不被人所爱,所以产生的对自己的怀疑。
但他看到了月色之下变成了“白虎”的中岛敦, 并且看到过很多次。
自他来到了孤儿院之后, 他便听到了一些怪异的传闻, 有猛兽会在夜里闯入孤儿院, 所以一到了就寝的时间之后,所有孩子都会被禁止离开房间。
可童磨违反了那样的规定,他在夜里偷偷地跑了出去,然后看到了变身为白虎的巨大老虎的孩子。
一直以来都坚信着这世上其实没有神佛也没有极乐的童磨,忽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了。
普通的人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成老虎吧?
这个名为“中岛敦”的少年,让他看到了此前从未见到过的世界。
在那之后他便总是注视着他,看着他独自一人待在角落里,也看着他满身伤痕被关进地下室。
童磨想要和他说话,想要询问他原因,想要从他的身上——找寻着神明真实存在的痕迹。
所以他带着中岛敦一起逃走了,逃离了中岛敦眼中的痛苦的“地狱”,而后……踏入了另一个地狱。
那是被称之为“贫民区”的、甚至连人性都泯灭了的地方。
——*——
八百比丘尼站和房屋中介一起来到了他给她介绍的店铺。
房屋中介从公文包里拿出钥匙,打开了店铺的大门之后同她介绍起这个店铺的详细信息。
“房子是前两年才建的,上一任店主开的是酒吧,但因为不善经营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客人,在亏损过多之后,只能把它卖掉。”
房屋中介说:“但您看,这些装修当初都是店主花费了巨资弄好的,我记得您还没有想好要开什么店吧,如果也继续经营酒吧的话,其实还可以省下很大一笔装修上的费用……”
八百比丘尼一面听他说着,一面自己观察着房子的结构,但在他提到可以省下装修的费用时,八百比丘尼说:“酒吧就算了。”
虽然她也时常会和朋友去喝酒,但自己倒没有经营酒吧的念头。
“那您打算开什么店?”房屋中介问她。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思考了片刻,转过脸对他说:“面包店吧。”
——*——
“所以你就把这里买下来了?”
红梅色眸子的青年站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他的眉头紧皱,声音也有些无奈:“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什么地方?”八百比丘尼反问。
鬼舞辻无惨露出了果然如此的表情,对八百比丘尼说:“在相隔一条街之外的地方,就是整个横滨最混乱的贫民区。”
其实八百比丘尼在来时便应该能察觉到了,这里的氛围,似乎和她以往开店的那些地方不太一样。
但是,“那又怎样呢?”
附近就是贫民区,和她将自己的店铺开在这里,又有什么关系呢?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了。
他时常不明白八百比丘尼在想些什么,自然也不会明白她时不时做出来的、出乎他意料的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
但久而久之鬼舞辻无惨其实也总结出了经验,当他不明白的时候,直接问就可以了。
——八百比丘尼并不会因总是要给他解释而感到厌烦,甚至可以说,她其实很喜欢鬼舞辻无惨询问自己。
必要的解释,是有利于增进彼此感情的重要途径之一。
如果什么话都埋在心里,就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也不告诉,那才是真正的悲哀。
“在这种地方开店很危险,而且生意也会很差……”鬼舞辻无惨提出自己为何不明白她要买下这里的疑惑时,末了还补充了一句:“为什么不提前问问我?”
八百比丘尼很诚恳地说:“因为我忘记了。”
鬼舞辻无惨有些头疼。
大抵是看出了他的无奈,八百比丘尼安抚道:“至少这里的店铺价格很便宜,而且房屋中介还帮我联系好了装修的工人,明天就可以开工了。”
而这也意味着,如果这时候再反悔的话,平白增添的麻烦又会多出很多来。
“往好的地方想一想嘛,”八百比丘尼安慰他:“至少也是省下了一些买店面的钱。”
鬼舞辻无惨很想问她,我像是需要节省这点钱的鬼吗?
八百比丘尼的乐观让鬼舞辻无惨没有了反驳的理由,更何况开店的人是八百比丘尼,而且开店的原因,按照她的说法,其实也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但鬼舞辻无惨心说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整天到处买买买的时候才不会觉得自己需要用开店来打发时间。
“因为一个人待在家里很无聊啊,”八百比丘尼理所当然地说:“而且我们又没有孩子,所以也没有现在就当家庭主妇的必要。”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脸色微变,像是无措般别过了脸不再看她。
虽然一开始有些不怎么愉快的小插曲,但八百比丘尼的面包店还是开了起来,即便开业的当天她还特意出了免费试吃之类的活动,但面包店依旧没有几个客人。
这时候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便鲜明地展现出来了。
鬼舞辻无惨原本是想嘲讽她两句,让她不要总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情,但看着八百比丘尼叹气的样子,他还是闭上嘴了。
不仅如此,在太阳落山之后,鬼舞辻无惨还特意跑到周围去找了一群小孩子,给了他们一些钱让他们去面包店里买东西。
白橡发色的少年约莫只有十四五岁的样子,虽然身处贫民区这种地方,却从表情上丝毫看不出本该属于这种地方的神色。
他的脸上挂着令鬼舞辻无惨下意识心生厌恶的笑容,仿佛真正无忧无虑一般。
“谢谢您,先生。”童磨对他说:“但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再稍微多给我一点点呢,虽然我知道这样的请求很失礼,不过我的同伴们……”
还没等他说完,鬼舞辻无惨便从钱包里又取出了几张钞票递给他——即便他的脸色从始至终都不太好看。
在当初的所有上弦之中,鬼舞辻无惨尤为讨厌上弦之二。
分明童磨的力量一直都很强大,也几乎不会违背他的命令,但是……他就是很讨厌这只鬼,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算他现在变成了人也一样。
在见到童磨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其实觉得很是意外。
有着彩虹色眼眸的男孩子站在她的面前,对她说自己要买面包时,八百比丘尼愣了一下。
大抵是她的目光有些明显了,童磨笑着对她说:“您好像一直都在看着我呢。”
“是吗,”八百比丘尼移了移视线,而后对他说:“只是有些意外,本来以为这个时间点不会有客人了。”
“也是呢,”童磨附和道:“毕竟这里的位置有些特别……您知道的吧,附近并不怎么安全,所以我觉得很奇怪呢,像您这样的人,居然会来这种地方开店。”
八百比丘尼其实很想再和他多说几句话,但她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好将他要的面包一一装好,然后递给了他。
“谢谢您。”
在临走的时候,童磨其实已经转过了身,但鬼使神差一般,他又回过了头,忽然对八百比丘尼说:“您的名字是什么呢?”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
她看到白橡发色的少年抱着怀里的一堆面包,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满盛着笑意,他说:“我总有一种好像在哪里见过您的感觉。”
童磨注视着她的脸,他看到眼前的女性也笑了起来,她轻声说:“或许是上辈子见过吧……”
这样的回答令童磨眨了眨眼睛,他的脸上流露出几分天真的神色:“您相信转世吗?”
“起初是不信的,”八百比丘尼说:“但我现在相信了。因为我也觉得,我们似乎真的……在很久之前就已经见过了。”
——*——
童磨跑得很快。
在他的怀里抱着的这堆面包,对于贫民区的人而言无疑是巨大的财富,但凡被任何一个成年人看到了,都有可能会被对方进行抢夺。
他灵活地从那些小巷子里穿过,而后抵达了他的目的地。
是一所还未完全废弃的房子,在被他们找到之后稍微整理了一下,便成了他们的居住场所。
虽然童磨那时候对鬼舞辻无惨说他还有同伴们,但实际上,童磨的同伴也只有中岛敦而已。
他那时候见鬼舞辻无惨穿着讲究,出手又阔绰,一看就是个很好骗的有钱人,估摸着也不会在意那点对他来说是“小钱”的钞票,便撒谎想要从他那里多要些来。
中岛敦见他拿回了这么多的面包,而且也不想是从垃圾桶里捡来的,第一反应便是疑惑他的食物究竟从何而来。
“童磨,你该不会……”去抢劫了吧。
这样的话虽然没有完全说出来,但童磨已经能够看出他的疑惑了。
“是别人送的啦~”童磨笑着说:“所以不用担心哦。”
在刚逃出孤儿院时,童磨和中岛敦经历了一段很难熬的日子。
他们都没有独自在外面生活的经历,再加上是因为那种原因逃出来的,所以也没法去找警察求助,所以当时的他们,只能在街头流浪着,甚至不断被巡逻的市警们追赶。
比起孤儿院来说,贫民区其实是更加难以生存的地方。
这样的地方从不缺少像他们这样的孩子,甚至还有更加年幼的存在。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无法保障,那自然也不太可能去关心别人。贫民区正是这种地方……连人性都被磨灭了的、极度悲惨的“地狱”。
在寒冷而又饥饿的夜晚,童磨与中岛敦蜷缩在好不容易找到的角落,靠在对方身边将脑袋垂落在彼此的肩头时,童磨曾问过中岛敦:“你觉得这里更像‘地狱’,还是孤儿院更像呢?”
中岛敦沉默了很久,而后说:“我……觉得现在这样……更好。”
虽然这样大的想法真的很自私,但中岛敦不得不说的是,他觉得现如今的生活,其实比在孤儿院的生活更好。
他也说不出具体的理由,但就是觉得……呼吸着外面的空气,便像是获得了“自由”一样。
即便对于中岛敦而言,他其实并不知道什么才是“自由”。
他只是觉得,自己逃离了一直都在压迫着自己的地方。
对于中岛敦而言,比起□□上的折磨,精神上的痛苦才更加让他几乎崩溃。
更何况他现如今其实并非独自一人——因为童磨当初和他一起逃离了孤儿院。
他想,像童磨这样的存在,其实原本可以过上真正“幸福”的生活,却因为他这样的人,而让自己遭受了这么多的苦难。
童磨便像是真正悲天悯人的神佛一般,因为哀怜着中岛敦这样的存在,所以才会和他一起踏入这样的“地狱”。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如果神明真的会给予人类救赎,那么……大抵也就是像现在这样了吧。
——*——
“这就是一直以来,你都在困扰着的事情吗?”
中岛敦和八百比丘尼二人坐在阳台上,月光皎皎洒落在他们的发梢,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落在他低垂着的脸上。
在她面前坐着的,是已经十八岁的中岛敦。
在四年前,她在贫民区附近开面包店时,收留了那时候流落在贫民区的童磨和中岛敦。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在看到中岛敦时便意识到了——从这个孩子身上,一直都在发出悲鸣的声音。
这并非是说他真的在哭喊着,而是从他的一举一动,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便能够看出来——这个孩子正在经历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痛苦。
而最好的证据便是他永远小心翼翼的举动。
至于童磨,贫民区和孤儿院的生活都没有给童磨带来任何可以称得上是心理阴影的东西,只是让他的想法变得不同于其他的普通人类,但这样的思维方式其实也能在日常的生活之中进行纠正,只需要……
给他足够的爱。
无论是童磨还是中岛敦,其实都是笨拙地渴求着爱与幸福的孩子。
人类并非是为了承受苦难而诞生在这个世上的,而这个世界也并非是童磨口中的“地狱”。
八百比丘尼注视着中岛敦,她说:“我想起了以前你们刚来的时候。”
中岛敦微微一怔。
八百比丘尼说:“那时候你就算是喝牛奶,都要在里面加上三四勺的糖,而且刚开始的时候加完还要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们的脸色,就好像是害怕我们会生气一样。”
鬼舞辻无惨自然看不惯他这副样子,但在他皱眉之前,八百比丘尼便伸手将他的脸按了过来,对他露出了笑容。
这样的暗示,实在是过于明显了。
但中岛敦却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只是觉得——八百小姐和鬼舞辻先生的感情,实在很让人羡慕。
虽然八百比丘尼收养了两个孩子,但她却没有将他们的姓氏改掉,也没有让他们称呼她与鬼舞辻无惨为父亲和母亲。
十四岁时的中岛敦什么都不敢问,他也什么都不敢放开手去做,他害怕被他们讨厌,也害怕失去这仿佛是梦境一般的……大抵可以被称之为“幸福”的东西。
但十八岁的中岛敦却忽然鼓起勇气了,他问八百比丘尼:“您当初,为何要收留我们呢?”
“这个啊……”八百比丘尼歪了歪脑袋,对他说:“因为你的眼神。”
她笑了起来:“就好像是在哭泣着一样,迷茫着,却又想要追求着什么。”
八百比丘尼脸上的神色极为温柔,“我被那样的眼神打动了,所以想要告诉你,人类存在的意义,以及所谓的救赎……从来都不是依靠别人给予的。”
她知道童磨是什么样的存在,自然也能想象到童磨会给中岛敦带来怎样的影响,正因如此,八百比丘尼才要告诉他。
“并非是为了经受折磨与苦难,所以人类才要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人类之所以存在,是为了享受这个世界的美好,是为了——爱与被爱。
但对于中岛敦而言,在他的心底里有着永远也无法跨越的隔阂。
他无法原谅自己,也无法让自己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现如今好不容易才拥有的幸福。
因为中岛敦,曾经犯下了巨大的错误,而这样的错误在他自己看来,永远也无法被饶恕。
“我……”中岛敦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对她说:“我曾经犯了很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