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舞辻无惨就这样坐在寝具内, 生命虚薄的仿佛将散的雾气。
他注视着跪坐在他身侧的少女, 看到她将茶托放在矮桌上。
方才他所听到的笑声既轻且短, 等到他真正将红梅色的眼眸移向她时, 那样的笑已经被悉数收敛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扩散, 但室内却响起了细碎的火炭被灼化的声音,在安静的空间里格外明显,正如同鬼舞辻无惨也在不断地流逝着的体力……与生机。
他忽然觉得很害怕——甚至近乎恐惧。
在什么也未曾拥有的时刻, 只是单纯地渴求着那些从未有过的东西,最多只会让人们对那些东西的欲/望愈发强烈。
但如果是曾经拥有了许多,最终却又变成了一无所有, 则会让人难以面对那些忽然被抽离了一切之后, 徒留的空缺。
鬼舞辻无惨的眼睛睁得很大, 红梅色的眸子瞳孔紧缩,但瞳孔的形状却回归了极为寻常的普通人类的模样。
御帘之外的庭院里正在迎接着回温的暖流, 张开的紫藤花从枝头垂落而下,在轻柔的风拂过之时投入她的怀抱, 却又因自身的重量,无法在她的怀中久留。
那样的景色被厚重的御帘悉数遮掩, 静坐在屋内的二人,谁也没有看到这幅坠落之景。
鬼舞辻无惨纤长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衾被, 他的力度极大,本就苍白的皮肉仿佛能从指节之下看到森森白骨。
矮桌上放着的药碗, 从碗口出升起的热气, 哪怕是在温暖的室内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淡下。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鬼舞辻无惨还是开口了。
“很好笑吧,”他的声线仿佛正在颤抖着,那里面满盛着过分强烈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的情绪。
“我现在这副样子,”仿佛是自嘲一般,他竟也低低地笑了起来,弓起的身体,从那身白色的里衣之下,瘦弱的脊背凸起嶙峋的骨。
“疾病缠身、时无多日。”
薄薄的唇瓣几乎没有血色,再加上从不显出半分健康的脸色,仿佛随时都要踏入黄泉地狱。
他微微侧过脸看,瞳孔里倒映出八百比丘尼的脸——那张无论何如都是美丽而又平静的脸。
鬼舞辻无惨对她说:“笑吧,再多笑一笑。”
仿佛是自暴自弃一般,鬼舞辻无惨甚至自己也笑了起来,断断续续的,不断被情绪变化时无力承受这般变化的身体状况打乱。
他的笑里满是悲凉的意味。
但八百比丘尼仍没有说话,就好像一切都不在意一般,安静地坐在他的身侧,看着他笑着咳嗽,溢出来的不止是笑声,还有哪些猩红色的、带着腐朽与溃烂一般的血。
那些粘稠的液体从鬼舞辻无惨的指缝中往外淌着,顺着他的手腕流入衣袖之中,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猩红的裂痕,仿佛是割开了皮肉渗透而出。
仿佛是终于对她这副模样死心一般,他不再看向八百比丘尼,半垂着脑袋,手掌像是脱力般坠在衾被上,斑驳的黑红浸染了他的寝具,在炭火温暖的房间里,怪异的铁锈味开始弥漫了整个房间。
蜷曲如海藻般的黑色长发被虚虚地束起,却在他咳嗽时随着身体的震动散乱至身侧。当他半垂着脑袋时,黑色微蜷的长发便几乎遮住了他的面容。
隔着蜷曲的黑发传来的声音问八百比丘尼:“这就是你想要的结局吗?”
八百比丘尼大抵是想要说话的,但她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鬼舞辻无惨抢了先。
他这时候也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更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她,本以为过了那么多年他努力改变了许多,也会因此而更加接近八百比丘尼,但是……
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八百比丘尼真的需要他的改变吗?
这样的问题,在自己的思考下得出的答案,忽的令鬼舞辻无惨觉得浑身发凉。
他从来都没有看清过八百比丘尼,也从来……都没有被她真正信任过。
意识到这一点,完全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太宰治早就已经知道的一切,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竟都是从未有半分感知的陌生。
他并不觉得是八百比丘尼告诉了他,但正是因为如此,鬼舞辻无惨才更加觉得,自己似乎永远也无法靠近八百比丘尼的心。
他永远都在相隔遥远的地方,遥遥迢迢地望着那道虚妄的身影。
即便八百比丘尼曾在无数个夜晚躺在他的身侧,也在无数个白天对他展露笑容。
“你觉得不好吗?”八百比丘尼终于开口了,她轻轻地问:“一切都重新来过,所有事情都还未曾发生,在这样的时间里……”
“就像普通人一样,平静地度过余生。”八百比丘尼问他:“你觉得,不好吗?”
鬼舞辻无惨没有说话,他也没有抬起脸来,只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却从那消瘦的身形之中,仿佛看不到感受不到半分生机一般。
御帘之外的春意仍在侵蚀着整个平安都城,京内回暖之时,往往各类祭典也快要开始了。
但这一切都与鬼舞辻无惨无关,因为他既无法参加、也无法出门。
身为人类的时光里,鬼舞辻无惨活动的空间,哪怕是在身体状况最佳的时刻,也仅限于庭院之中。
产屋敷家比起樱花更爱紫藤花,因而宅邸之中的各处庭院,也多栽着这样的植物。
在他变成鬼很多年之后,再度降临了那座几乎与现如今的产屋敷宅邸一模一样的建筑内时,他便忽然想起了多年之前自己也曾这样站在庭院之中。
月色如练,轻柔地坠落在他的外衣,庭院里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
在胸腔之中跳动着的,是象征着他仍然存活于世的,一点也不强健的、人类的心脏。
“我去见了他,”八百比丘尼轻轻地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安倍晴明。”
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鬼舞辻无惨又像是忽然活过来了一样,他猛地抬起脸,红梅色的眸子里满盛着近乎慌乱般的情绪。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知道这个名字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非比寻常,甚至在多年之前的平安京中,也流传着他们之间的传闻。
素来不与京中任何女子有所牵扯的安倍晴明,在他面前唯一的例外便是八百比丘尼。
即便鬼舞辻无惨与她在一起生活再怎么漫长的时间,也无法掩盖半分属于安倍晴明留下的痕迹。
他一直都是清楚的——在八百比丘尼的心目中,鬼舞辻无惨的地位不如安倍晴明。
而那时候,他唯一的安慰是,安倍晴明已经死了。
无论他活着的时候是多么声名远扬的大阴阳师,彼时在京都之内又是多么受人称赞,但他仍然只是人类,而人类,都会迎来自己的结局。
死亡。
鬼舞辻无惨无法迁怒已经死去的人,所以这样的芥蒂,只要不被刻意提起,便仿佛能够当做并不存在。
然而现如今一切都不同了,因为现如今,正是安倍晴明还活着的时候。
而八百比丘尼,已经去见过他了。
“所以呢?”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现,原来过于猛烈的情绪疯狂上涌,全部聚集在人的脑海之中的时刻,说话时的声音,反而会变得如此平静。
平静得甚至都不像他了。就像是平日里的八百比丘尼才惯用的语气。
“最后再来通知我一声,你终于见到了自己最想见的人,可以过上……”他顿了顿,仿佛是无力说出完整的话语,所以还需要中途休息片刻,才能将这句话说完:“最想要的生活了。”
分明只是句轻飘飘的话而已。
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好像脖颈猛地被人扼住一般,让他连完整的句子都没法说出来。
甚至连八百比丘尼的声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稠雾。
她说:“原来你是这么想的吗。”
她的语气就像是在感慨着什么一般。
鬼舞辻无惨不想听到这种感慨,他只是在想,如果只是最后想再来嘲笑他一番,或是来他的面前炫耀自己如今的得意,那么八百比丘尼的确成功了。
他再没有比现如今更加悲惨、更加无力的时刻了。
乃至连质问她的念头都一并消失了。
鬼舞辻无惨只是想,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然而这样的念头刚在心底里升起来,却又被鬼舞辻无惨压了下去,他大抵是不愿意思考这种问题的,让他觉得,分明是活了千年有余的自己,却好像连当初真的什么也未曾经历过,只是身为人类时的自己也不如。
但在他的手背上,覆上了一只柔软而又白皙的手。
与鬼舞辻无惨的消瘦嶙峋不同,那只手带着普通人该有的温度,柔软的皮肤与他的手指接触,那些满溢在他手掌之中的猩红血迹,也因尚未完全干涸而被她的皮肤沾染。
他忽然怔住了,抬起脸时看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睛正在注视着他,那双眼睛里仿佛也浸润了春天的暖意。
——*——
八百比丘尼比鬼舞辻无惨更先醒来——在产屋敷家的侍女住处。
【书】是传说之中存在的宝物,不仅能够改变现在,甚至连过去也能改变。
于是八百比丘尼用掉了自己手中的半本书,自遇到鬼舞辻无惨之后便开始编写内容,一直到了他回到公寓的那一天,她才彻底写完,让那上面的事情,全部化为了现实。
并未吃下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遇上了仍是产屋敷无惨的无惨。
身体孱弱、疾病缠身的……产屋敷无惨。
她当然也能在书上进行修改,让产屋敷无惨不再受疾病的折磨,但这样的改变……反而没有任何意义。
多年以来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逃避,他奉行着这样的准则活了很多很多年,从平安时代到战国时代,再从大正时期到平成时期。
鬼舞辻无惨一直都在逃避。
在面对继国缘一时他能自己分裂成一千八百块试图逃跑,哪怕被继国缘一斩碎了其中的一千五百多快,他也还是凭借着剩余的碎肉苟延残喘多年。
哪怕继国缘一的赫刀留下的伤痕,几百年来一直都在灼烧着他的身躯。
但鬼舞辻无惨在多年之后面对也是使用着日之呼吸的灶门炭治郎,当他的身体因急剧老化而无法恢复时,他又想逃走了。
——即便这一次,他没能成功。
但他依旧没有真正死去,因为八百比丘尼分担了降临在他身上的死亡。所以再度睁开眼睛的很多年之后,他才能在又一次遇到了危机的时刻,下意识地生出逃跑的念头。
即便他这一次是打算带着八百比丘尼一起跑。
并非是说这样的做法不好,只是这与其说是鬼舞辻无惨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方式,倒不如说是他下意识的想法,是深深地刻入了他的血肉之中的、无法摆脱的缺陷与阴影。
所以无论遇到什么样的问题,他都会下意识生出这样的念头。
哪怕在当初的鬼杀队总部,他一开始的计划还包括【将八百比丘尼带回去】。但到了感觉自己要死在灶门炭治郎的赫刀下时,他却有那么短暂的时间,甚至将这一目标都抛之脑后了。
所以八百比丘尼尽可能地保留了他们彼此最真实的模样,并且在这样的情况下,与他再次相遇在了产屋敷家。
这时候的八百比丘尼没有吃下人鱼肉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在那一次的狂风暴雨来临之前,她和自己的父亲告别了。
在离开那座小渔村之前,八百比丘尼对村子里的人说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到不久之后他们将会因为狂风暴雨持续的时间太长而被迫出海,在那次捕捞中带回来的怪异的鱼类,它的肉会让所有人沉睡不醒。
当她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大家只会当做是普通的梦境,但如果现实真的按照她所说的情况发展,那么他们会做出的选择也并不相同。
在告别了那座小渔村之后,她找到了产屋敷家的宅邸,并且成为了产屋敷家的侍女。
这就是八百比丘尼在【书】上进行的修改。
当她从产屋敷家醒来之后,八百比丘尼去向管事请了半天的假——她去见了晴明。
产屋敷家和晴明所居住的土御门大路距离并不算远,所以即便是步行也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站在那座宅邸门口,她的视线穿过敞开的大门,看到了那里面杂乱生长着的植物。
一切都仿佛她曾无数遍看到了梦境。
但这时候的晴明,其实是不认识她的——没有吃下人鱼肉的八百比丘尼,自然没有因为去见他的师父贺茂忠行而见到刚开始修行阴阳术的晴明的可能性。
春色渐浓,晴明的庭院里馥郁着白梅的浅淡香息,仿佛连空气之中都有着淡淡的甜味。
坐在外廊的青年没有穿上朝服,只是身着白色狩衣,他的姿态极为随意,丝毫没有所谓【大阴阳师】应有的做派。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呼吸着,仿佛是做出了什么重要的决定一般,踏入了他的庭院。
当她隔着庭院对上晴明投来的视线时,便也看到了在他的唇边浮现出的笑意。
那张宛如女子般秀美的面容上,殷红的唇微微抿起,那样的弧度极小,却足以令人看出他此刻心情甚佳。
八百比丘尼走了几步,站在庭院中唤出了他的名:“晴明大人。”
坐在外廊的安倍晴明没有刻意更换姿势,他的脸上依旧挂着笑容,对八百比丘尼说:“请上来吧。”
八百比丘尼轻轻地摇头:“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
事实上,当她开口的瞬间,安倍晴明便已经觉察到了她身上的怪异之处。
毫无疑问,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这名女子,的确是人类。但令他觉得怪异的是,在她的身上,似乎存在着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
那样的东西是什么,安倍晴明并不能立刻确定,但他大概能够猜测出来,应当是【名】和【咒】之类的东西。
见她执意站在远处,安倍晴明也不再提这点,只是吩咐自己的式神蜜虫去搬来桌子,顺便将酒和小菜也一并拿来。
“原本是为博雅准备的,但他今日似乎无法前来。”安倍晴明笑道:“所以能请您来与我小酌几杯吗?”
八百比丘尼没有拒绝的理由了。
她垂下了眼睑,从庭院之中朝着晴明走去,踏上了外廊之后,跽坐在他的对面郑重其事地问好。
“不必如此拘谨。”安倍晴明说:“既然您能进来,那便是朋友了吧。”
能够进入安倍晴明的庭院中的人,从来都不多,甚至一年之中的数量也不会超过手指的个数。
这并非是因为安倍晴明性格孤僻不喜与人来往,而是因为,像安倍晴明这样的存在——这样与众不同的存在——很难会有足以进入他的宅邸之中的朋友。
他既擅长处理与人交往时的任何事宜,也从不想主动与那些人结交,在他的宅邸之中四处都存在着各种咒,即便实际上是敞开大门,但在许多人眼里也是大门紧闭的模样。
穿着唐衣的蜜虫将矮桌与酒菜端了出来,她的脚步没有流出半点声音,更没有开口说半句话。
八百比丘尼微微垂着脑袋,视线落在面前被摆好的酒菜上。
明明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来见晴明一面,可真正见到了对方,却忽然又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何而来了。
安倍晴明在杯中倒好了酒,他将酒杯放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纤长的手指握着另一只酒杯,抿着杯中的酒水。
他没有询问面前的女子究竟为何而来,只是在给自己倒酒之时忽然感慨道:“不知不觉间,又能够见到这般美丽的景色了……”
八百比丘尼微微一怔,似是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却在抬起脸时看到他的目光落在庭院里。
靠近墙边的地方栽着一株樱树,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因为春天来临的缘故,枝头上满缀着樱花。
“您喜欢花吗?”安倍晴明回过脸来问她。
八百比丘尼轻声应了是。
于是安倍晴明笑了,他说:“为何会喜欢呢?”
八百比丘尼的思绪倏地生出了片刻的空白,等她回过神来之时,才听到对面的安倍晴明又开口了:“因为花既会盛开,又会凋零,但生出花来的树,却会年复一年迎来新的花。”
听到这样的话时,八百比丘尼大概能理解他的意思了。
“如若将树当成人世,那么人便是那树上的花,生老病死此类常情无人例外,但树却不会因为花的凋零一并消失。”
八百比丘尼这般感慨之时,安倍晴明从她的语气之中听出了仿佛如释重负般的情绪。
“如果博雅大人也在的话,此刻便可以听到他所吹奏的笛子了。”八百比丘尼笑了起来,举起了自己面前的酒杯,也饮尽了杯中的酒水。
樱花缓慢地坠落,在清风掠过之时带来细碎的花瓣落在外廊。
“是啊,真可惜。”安倍晴明也说:“下次他来的时候,就让他把阮咸也带来吧。”
八百比丘尼抿起嘴,同手指掩着唇笑着。安倍晴明便为她再斟满了杯中的酒水,对她说:“您喜欢什么话呢?”
这样的问题,让八百比丘尼慢慢敛下了面上的笑。
她的目光落在庭院之中那株樱树上,那样的视线温柔而又专注,仿佛是在怀念和留恋着什么一般。
但当她回过头来之时,却对安倍晴明说:“我喜欢紫藤花。”
樱花固然好,却也是留存在过去之物了。
正如【八百比丘尼】虽为这世间唯一吃下了人鱼肉,且因此获得了不老不死的美丽身躯,却也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于是在这短暂的时光结束之后,八百比丘尼即将离开之时,安倍晴明询问她:“您的名字是什么?”
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的姓氏,是高桥。”
——*——
在现如今的这个世间,已经没有【八百比丘尼】,也没有【鬼舞辻无惨】了。
八百比丘尼身为人类时的姓氏,是极为普通的【高桥】,而鬼舞辻无惨身为人类时的姓氏,则是【产屋敷】。
在八百比丘尼的手覆盖在他的手背上时,鬼舞辻无惨怔怔地注视着她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怎么还不走?”
鬼舞辻无惨说这话时的声音很轻,而且说出来之后他便立马后悔了。但这样的情绪他没有浮现在面容上,但呼吸却因此变得紊乱了。
八百比丘尼提醒道:“你还没有喝完药。”
话音落毕,鬼舞辻无惨垂下了眼睑——他并不是想听到这样的回答。
“拿过来。”他半垂着眼睑轻声说。
八百比丘尼将药碗端起来,送到他的手上,但这时候的药汁其实已经冷了大半,甚至只还剩下些余温。
她本以为鬼舞辻无惨会借此发怒,甚至已经做好了被泼一身的准备。鬼舞辻无惨并不知道八百比丘尼在【书】上写了些什么,也不知道——八百比丘尼这时候其实只是普通的人类了。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鬼舞辻无惨真的打算安安静静地把药喝完。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想法其实也很简单——喝完了八百比丘尼大抵也就会离开了。
从漆黑的药汁中看到自己的面容,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该不该喝下这碗药。但在他短暂的纠结之中,从身侧伸过来一只手拿走了他手中的药碗。
他侧过脸看着八百比丘尼,听到她对他说:“药已经凉了,我去热一下。”
她说罢,还未等鬼舞辻无惨做出反应,便将药碗放回茶托上,端着茶托起身出了门。
和鬼舞辻无惨房间里近乎抑郁般的沉闷不同,庭院之中有风吹过,将枝头垂落的紫藤花带往别处,八百比丘尼站在鬼舞辻无惨的房间门口,看着庭院里的紫藤花沉默了片刻。
她端着药碗去厨房时,厨房里的侍女流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这其实也很正常,毕竟产屋敷家的小公子总是如此,分明趁热喝完就能省去许多麻烦,但他偏要给人徒增麻烦。
刚开始的时候的确会有人理解同情,但时间一长,耐心被磨灭了之后,所余留的便只有烦躁感了。
“自己去吧,”厨房里的佣人对她说:“你也真是有耐心,居然连无惨少爷那种……”
那佣人说到这里的时候,旁边有人碰了碰她的手臂,用眼神暗示她不要再说了。她噤了声,目光落在八百比丘尼表情平静的脸上。见她没什么反应,便一起走远了。
八百比丘尼没有和她们多聊的欲/望,只是将药汁又煮沸之后,才继续倒回了碗里,重新端给了鬼舞辻无惨。
而当她端着茶托再次进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盖着那床满是他咳出来的血污的衾被,背对着她仿佛已经睡下的鬼舞辻无惨。
她将茶托放在矮桌上,在鬼舞辻无惨身侧坐下。
“我回来了。”八百比丘尼轻声说。
躺在寝具内的人一动不动,没有半分反应,就好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但八百比丘尼知道,他这个时候一定没有睡——因为鬼舞辻无惨,不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安心睡着。
他只是在逃避而已,因为没有了以往的那些力量,所以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就像是闹别扭的小孩子一样。
八百比丘尼忍不住笑了起来。
鬼舞辻无惨的身体似乎动了动,但他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也没有说话。
就在他闭着眼睛装睡的时候,忽然察觉到后背似乎有人贴了上来。
八百比丘尼没有钻进他的寝具内,只是隔着衾被贴在他的身后,伸出手抱着他,在他耳边提醒道:“如果又凉了的话,待会儿还是要去热一遍,你也知道的吧,拿去加热的次数越多,喝起来就会越苦呢。”
不知沉默了多久之后,八百比丘尼听到他说:“那就不喝了。”
这样的回答让八百比丘尼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她将自己的脸贴得更近了些,仿佛是威胁一般对他说:“要我给你灌下去吗?”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额头顿时青筋突起。
他不再继续躺着了,而是掀开了衾被坐起来,喘着气瞪着八百比丘尼说:“你究竟在做什么?”
八百比丘尼也从寝具上起身,她看着鬼舞辻无惨说:“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鬼舞辻无惨终于无法再继续维持着冷静的模样,哪怕他的愤怒换来的,永远都是对他自己的折磨。
情绪一旦激动了些,他的身体便会难以承载这样的情绪变化,仿佛是要将五脏六腑也一并咳出来一般,他紧紧地攥着手下的衾被。
当他察觉到八百比丘尼的气息正在愈发靠近时,鬼舞辻无惨掐住了她的脖子。
【反正她还是会不断地复活……】
但鬼舞辻无惨却连将她压下来的气力也没有了——他的手指也没有用力。
“你想杀了我吗?”八百比丘尼握着他纤细的手腕对他说:“你……恨我吗?”
鬼舞辻无惨说了是。
他说:“你不该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样的话,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变成现如今这样了。
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红梅色的眼睛仍在注视着她,那里面正在流淌着的,分明不是对八百比丘尼的恨。
比起恨她,鬼舞辻无惨对她怀抱着的另一种感情才更加深刻。
如果真正憎恨着一个人,讨厌到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到她,是不会对她露出这副神色、用这样的目光来注视着她的。
就好像……是要牢牢地将她刻印在心底里,想要珍藏起来一样的眼神。
八百比丘尼倾身靠近了鬼舞辻无惨,在他的眼睑落下了轻柔的吻。
“要听听我的想法吗?”她这样对鬼舞辻无惨说:“听听我当初为何要握住你伸出来的手,听听我为何要给你我的肉,听听我为何要承担降临在你身上的死亡……”
“听听为何我现在又要坐在你的面前。”
八百比丘尼握着他的手,鬼舞辻无惨原本握着她的脖子的手指颓然般松开来了,她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手掌中,对他说:“去见晴明大人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其实早在她踏入晴明的庭院之中,远远地见到那个坐在外廊上的,格外熟悉的身影之时,便已经明白了这一点。
于她而言,晴明是朋友、是知己、是唯一能够理解她的人。
但鬼舞辻无惨……
八百比丘尼唤着他的名,对他说:“你自私、怯懦、却又残忍、狂妄……没有任何一个地方能比得过晴明。”
听到这种话的无惨脸色难看极了。
虽然自己也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有在别人的心目中留下什么好印象的,但被如此直白地点明,尤其还是被用来和另一个男人比较,鬼舞辻无惨实在接受不了。
但在他发怒之前,却又听到八百比丘尼说:“却又是我爱的人。”
她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放下了多年以来的负担,对他说:“我之前一直都觉得,在我心目之中最重要的人,应当是晴明才对,但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爱着的人,往往都会被藏在心底里的最深处。”
而在她的心底里,在比和晴明有关的回忆更深的地方,存在着的却是属于她与鬼舞辻无惨的记忆。
魇梦无法制造梦境,他只是让人们看到了心底里最深处的东西,无论是美好还是恐惧。
所以在那个时候,八百比丘尼梦境之中的、关于鬼舞辻无惨的过去,其实也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去。
只是八百比丘尼暂时将它们存在了心底里,等待着再度被唤醒的那一天。
而八百比丘尼之所以去见安倍晴明,也只是为了摆脱困住自己的东西。
她放下了自己心底里的执念,坦然接受了自己现如今真正渴望着的生活,和过去的一切彻底告别,而后将要迎来的,是崭新的生活。
“我没有吃下人鱼肉,”她将鬼舞辻无惨的手移到自己的脖子上,对他说:“所以如果这次杀掉我的话,那么我会真正地死去。”
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仿佛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要杀了我吗?”她又问他。
对于这样的问题,鬼舞辻无惨不自觉地移开了视线,嗤笑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要死掉?这不是正合你意?”
“不是了,”八百比丘尼反驳了他,对他说:“我现在想要活下去,想要和你一起活下去,想要过上……我原本一直渴望着的……普通的生活。”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在他面前如此坦诚。
而她也的的确确将自己心底里的想法,全部告诉了鬼舞辻无惨。包括她在过去的那些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说了这么多话的后果便是等到鬼舞辻无惨的情绪平静下来时,药碗里的药汁又冷掉了。
八百比丘尼端起了药碗,对鬼舞辻无惨说:“最后一次了。”
鬼舞辻无惨本又想说你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种话,但话未出口,却在触及八百比丘尼的视线时被咽了回去。
“嗯。”他低声回答。
八百比丘尼摸了摸他的脸,在他抬起脸时落下温暖的吻,对他说:“新的医师就快要被请来了,无惨。”
而这位医师究竟是谁,即便不说,他们二人也都知晓。
“你知道应该怎么做了吧?”八百比丘尼问他。
无论医师给他开出什么药,都只需要安静地接受治疗。
这大抵……是真正的幸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