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的早晨, 街道上的人潮机械而又忙碌地涌向各自的方向。
正值冬末, 横滨这座沿海的城市里氤氲着海风的潮湿,在空气中浮动着肉眼不可视见的水汽。走在路上的八百比丘尼穿了一件焦糖色的长外套,她稍稍抬起手,轻轻地理了理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忽然听到了从身后传来的打招呼的声音。
“啊, 今天天气真好呢,八百小姐是要去咖啡店吗?”
穿着砂色风衣的青年身材高挑, 他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往她身边走了几步,与她并行。
前些年八百比丘尼用手里的积蓄买下了一栋办公楼的第一层,并在那里开了家咖啡店,同建筑的第二层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第三层尚且空着, 第四层则是和她打招呼的这名青年——太宰治所工作的地方。
【武装侦探社。】
那是有着政府颁发的【异能开业许可】的异能者合法工作机构。
在现如今的世界,不知从何时开始, 人类之中也出现了能够使用超常力量的存在,与昔日那些鬼杀队剑士因使用着【呼吸法】而获得的能力不同, 【异能者】们拥有的力量,更近乎于八百比丘尼认知中的【血鬼术】。
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变成鬼, 也没有任何鬼的特征, 除了拥有这份特殊的能力之外, 与普通的人类并无不同。
大抵是早已习惯了对方的熟络, 八百比丘尼侧过脸看了他一眼, 很快便收回视线,重新落在路面上,轻声应道:“嗯。”
不过没走几步她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道:“太宰君今天很早。”
作为他搭档的国木田独步要是能看到他按时上班,一定也会很欣慰。
闻言太宰治笑了起来,语调轻快:“但我可不打算这么早就去侦探社哦~天气这么好的日子,当然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才对~”
黑发的青年一面说着,一面侧过脸看着她,正想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殉情,却看到八百比丘尼像是拥有着读心术一般,头也不移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将自己的手指完全展露在他眼前。
她说:“要是真的可以死掉的话,我一定会答应您的邀请。实在是太可惜了。更何况……”八百比丘尼稍稍侧过脸:“我已经结婚了呢。”
“诶——”太宰拉长了声音,颇有些遗憾地说:“每次都是这样啊。”
在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女性的右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色的、明显已经发旧的戒指。
分明她的年龄看起来最多也只能算二十岁左右的模样,可这枚戒指却让人觉得像是从上个世纪传下来的古董一样。
而她本人也是如此——分明身上穿着现如今最流行的款式,也能无端让人生出几分面对着的,是从字画中走出来的古典美人的感觉。
用也在武装侦探社打工的高中生谷崎明美的话来说,这大抵就是所谓的成熟女性身上的气质吧。
——虽然单从她的外表来看,似乎也没有太成熟的样子。
虽然每次太宰治想找她一起殉情的时候,都会被她用那枚戒指作为拒绝,但从他们认识这么久以来,就算是太宰治也从未见过她那神秘的【丈夫】的半分痕迹。
也正是如此,才不由得让人怀疑——
“八百小姐的丈夫真的是存在的吗?”
从一楼买了热饮上来的谷崎明美将那些饮品分给大家,坐在茶水间休息时又想起了她,刚好与谢野晶子也坐在她对面喝茶,便顺口搭了句话:“或许只是嫌弃太宰那家伙太烦人,所以编了个借口也不一定吧。”
“与谢野医生还真是过分啊,太宰先生也还没有让人讨厌到这种地步吧。”谷崎明美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不过感觉他们似乎认识很长时间了呢……”
说起这点,与谢野晶子也想起来了,当初太宰作为新人来报道时,他似乎就已经和楼下咖啡店的店主八百比丘尼相识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她才会容许太宰三番五次跑下去赊账不还吧。
刚聊到这里的时候,她们便听到从隔壁的事务处传来的国木田独步的怒吼声,一听就知道他发火的对象究竟是谁。
明明在太宰治加入武装侦探社之前,国木田独步给侦探社大家的印象也一直都是冷静又可靠的同事啊。
想到以前的国木田独步,谷崎明美也不由得动摇了一下,对与谢野晶子随口提出来的可能性多了几分信任。
同样听到了隔壁国木田仿佛撕心裂肺般吼声的与谢野晶子挑了挑眉,看着谷崎明美。
谷崎明美一脸凝重:“我现在有些相信与谢野医生的猜测了。”
与谢野晶子颔首,放下了架着的腿,起身时对谷崎明美说:“医务室的药品有些不够用了,正好,明美和我一起出去一趟吧。”
下楼时他们刚好在楼梯间遇上了方才谈及的对象,穿着焦糖色长外套的黑发女性推开店门出来,视线触及她们时,微微颔首打了招呼。
谷崎明美看着她的背影在街角处消失,忽然在心底里感慨,总觉得……八百小姐身上,似乎有种很寂寞的气息。
哪怕她表面上看起来明明应该是人生圆满的那一类才对。
——*——
八百比丘尼在公园里见到了一个眼熟的身影。
穿着与太宰治款式相同的砂色长风衣的青年有着一头红褐色的短发,下巴上带着未刮干净的胡茬,此时正站在一位老奶奶的面前,而老奶奶则是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青年抬起了眼睛对上她的视线,他的眼神比起说是平静倒更像是呆呆的,而八百比丘尼奇异地从这道呆呆的视线里读出了几分请求的意味。
联想到织田作之助平日里的性格和遭遇,也不难猜想他现在正面临着怎样的难题。
八百比丘尼走了几步来到他的身旁,俯下身体轻声对老奶奶说了一声抱歉,“我的朋友现在正要去上班,或许改天工作结束了才能陪您聊天。”
闻言老奶奶露出了可惜的神色,不过也很快便结束了闲聊的话题,慢慢地挪着步子走向了别的方向。
终于被解救的织田作之助用木讷的声音说:“谢谢你,真是帮大忙了。”
在武装侦探社最常迟到的人员中,名为织田作之助的青年迟到的次数排在第二,另外一提,第一是太宰治。
只不过织田作之助迟到的原因却和故意而为的太宰治不同,他通常都是因为老好人的性格而被各种事情耽误。比如在路上扶老奶奶过马路、帮小孩子们捡东西、甚至是被老人家们拉住聊天……各种奇奇怪怪的事情都会变成他上班路上的阻碍。
如果不是因为八百比丘尼刚好路过,恐怕他今天又要被拉着再聊上好久,直到那位老奶奶说累了才会放他离开。
对于他这种从不拒绝他人的性格,国木田独步也教训过他好多次,但每次都只能以失败告终,久而久之他也像是妥协了一般,因为在侦探社内还存在着远比织田作之助更需要教训的存在。
不得不说太宰治无论在何处都是拉仇恨的顶尖选手,八百比丘尼初识他时,对方的工作远比现如今要更危险且见不得光亮,而那个时候,太宰治则是比现如今要更恐怖得多的存在。
织田作之助干巴巴地道谢之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而八百比丘尼则是出声提醒道:“您已经迟到了。”
织田作之助猛然想起了今天还有要紧的工作,低了低脑袋同她告别。
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却没有急着离开,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震动着的手机,看到了私聊界面里,头像显示着一个【甘】字的网友甘乐酱发来的消息。
[甘乐酱]:[东西放在了二丁目那条路公园附近的信箱,记得尽快去取哦~]
这是她在一个聊天室里遇到的网友,从说话方式来判断,似乎是个还在上学的女孩子,而八百比丘尼从她说的话中听说了对方是情报贩子之后,私聊询问了她是否接受其他的业务。
[诶?]那时候甘乐酱几乎是秒回了她的消息,橙色边框的气泡立马蹦出反问:[具体是什么呢?]
[预言巫女]:[身份证件。]
八百比丘尼手中的身份证件还是十几年前办理的,按照那上面的信息来计算的话,她的年龄已经有将近四十岁了,每次遇到需要出示身份证件的场合,对她来说都是不可避免的接受众人目光洗礼的环节。
甚至时常还会被一些女性反复询问她是如何进行保养,才能在这个年纪依旧维持现如今的样貌。
吃下人鱼肉就可以了——这样的回答自然不能告诉她们。更何况,就算她真的这样说了,大概率也只会收到一堆以为她在开玩笑的回应。
八百比丘尼原本是打算再像十几年前那样,从黑市里找人帮自己重造一份新的,但凑巧的是正在这时候遇到了聊天室里的【甘乐酱】。
从对面偶尔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似乎手里掌握着颇多消息渠道。于是得到了对方回答:[当然可以哦~]之后,八百比丘尼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将自己的要求发了过去,不消片刻便再次得到了回复:[完全明白!过几天就可以让人把东西送过去啦!]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时候看到了她说的【身份证件】之后,坐在电脑面前的情报贩子,真实性别为男,却在网络上以少女【甘乐酱】这一账号进行信息收集的折原临也,他的实际感受和他说话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折原临也只是颇感无趣地挑了挑眉,本着不赚白不赚的心情接了单。
毕竟折原临也那时候只以为她是黑户或者离家出走的小姑娘,而这样的想法,却在看到她发过来的证件要求之后猛然发生了变化,他顿住了握着鼠标的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屏幕上的要求。
真名为折原临也的情报贩子忽然笑了起来,之前查到的某些东西一并在脑海中涌现出来,他心想,这一次可真是遇到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
八百比丘尼按照聊天界面的指示找到了那个信箱,从信箱的下方摸到了被粘在箱底的钥匙,打开信箱后拿到了一个信封。
她确认着自己的新证件之时,也收到了来自对方的提醒。
[甘乐酱]:[按照你的要求,我帮你把原本那个身份的资料也作为母女关系处理好啦,确认没有问题之后,余款就打到我的新账户吧,正好预言酱也要去银行开通新账户吧。]
虽然姓名没有发生变化,但八百比丘尼之前的那个身份信息,她也托对方处理成了自己【母亲】的身份。其实八百比丘尼原本想直接作废处理,但又想到那个身份下还有银行账户和房产信息没有安排完。
既然这样的话,那就等把资产全部转移到新的身份信息下之后,再去委托对方进行作废处理吧。
八百比丘尼本就是为了拿自己的新身份证件才出来,拿到之后顺便去一趟银行也正好,于是在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将剩余的钱打到了对方的指定账户之后,她才进入大厅,准备办理新的银行卡。
但谁也没能想到的是,就在八百比丘尼坐在等候区域没过多久,忽然便有满身是血的男人从门口冲了进来,口中大声叫喊着“救命!”,以至于整个银行顿时陷入了慌乱的气氛中。
八百比丘尼坐在角落的地方,视线落在摔倒在地砖上,从伤口处涌出血液的中年男人身上,只一眼便能判断出他身上的伤口,大抵并非是被普通的利器所伤。
事实也与她所想的大致相同,就在银行安抚着客人们的情绪,说他们已经报警并打了医院的电话,保安也过去查看受伤男人的情况时,忽然有怪异的黑布从门口延伸进来,仿佛凶猛的黑兽一般,顷刻间挥开围在男人身边的保安,缠着男人的腿将其一路拖至门外。
如果说原本那个男人出现时只是给银行大厅造成了些许慌乱,那么另一个人——操控着黑布将那个浑身是血的男人拖出去的人出现后,整个银行大厅的情况便完全无法掌控了。
尖叫声不知从何处开始传出,紧接着是人群拥挤的嘈杂声,所有人都试图从侧门逃走,整个大厅的情况一片混乱。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脑袋看着自己手中的新证件,心想今天的银行大概是无法办理业务了。
她抬起脸望向门外,原本站在大门口,操控着自己的黑色风衣外套化作凶兽的人影也已经带着大抵是他目标的男人离开,只有大厅里斑驳的血迹和仍在蜂拥而逃的人们证明了他带来的巨大影响力。
待到人群几乎已经走完,八百比丘尼才起身出门,她没有在意那些工作人员投向她的满带着诧异和残留着惊恐的眼神,面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
事实上,那个出现在银行门口,将银行里的男人拖出去的少年,她也勉强能算是知道的。
那个少年,隶属于横滨最凶最恶的组织——港口Mafia。
即便是在那样的组织里,芥川龙之介也是被称之为【黑色祸犬】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一想起港口Mafia,脑海中便不由得浮现出了关于港口Mafia的另一个人的事情。就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甘乐酱发来的私聊消息。
[甘乐酱]:[有一件事情我刚才忘记说了,好像一直以来有人在四处收集关于你的信息哦,不过具体是谁我就不知道啦……]
[甘乐酱]:[对了,余款我这边也收到了,谢谢惠顾~]
看着亮起的屏幕上发来的消息,八百比丘尼沉了沉眸子,她往边上走了几步,停下了自己的脚步。
在看到甘乐酱说有人正在收集她的信息时,八百比丘尼的脑海里下意识浮出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按理来说,本该不再被想起的人了。
八百比丘尼无意识地摸着自己手上的戒指,从指腹传来了坚硬的触感之后,她想起了上一次见到将这枚戒指送给自己的人是在何时。
那时候距离现在,也已经过了近百年了。
在那个时候,她产生了一个想法——一个或许可以让她死去的想法。
而这个想法诞生的原因,也是因为她知道,在鬼舞辻无惨的身体里,也存在着属于她的一部分。
过去那些漫长的岁月在八百比丘尼的身体中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令她获得了超脱人类理解的能力——这指的不单是预言的能力,也是……将降临在鬼舞辻无惨身上的【死亡】,通过他身体中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转移到自己的身上。
这样的事情八百比丘尼从未做过,也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例子,也就是说,结果究竟会如何,就算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在那个时候,最有可能出现的情况也有许多种。要么是能力起到了作用,他们中的一方死去,另一方独自活着,要么就是一起死去或是一起活着。
或许是因为这份能力的副作用,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无惨死后并未第一时间复苏,而是在自己下葬了不知多久之后,才在棺椁中睁开了眼睛。
深夜里路过她被埋葬的地方的老人,听到了从地下传来的声音,他抱着敬畏与胆战的心情挖开了泥土,将苏醒的八百比丘尼从地下挖了出来。
后来也是这位无亲无故的老人给了她暂时落脚的地方,并在临终前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积蓄留给了她。
那之后的八百比丘尼再未听说过任何关于【鬼】的踪迹,也再未听说过任何关于【鬼杀队】的事情。
以她对鬼舞辻无惨以往性格的了解,如果他还活着,大抵又会像以前那样,大肆用自己的血液制造新的鬼,然后去向鬼杀队的那些人类进行复仇。
但她完全没有听到任何有关于此的风声,也没有听到任何怪异的传闻。
就好像……鬼舞辻无惨真的死在了那时一样。
很难说八百比丘尼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回忆起他们那因为欺骗而开始的扭曲的缘分,弥漫在他们身边的永远都只有暴戾与血腥。
但恍惚间八百比丘尼却又想起鬼舞辻无惨在不经意间望向她的目光,他站在远处遥遥地注视着她,眼睛里似乎蒙上了一层温柔的光。
八百比丘尼怔怔地站在街边,眼前却忽然多出了一片阴影。有着一头黑色短发,两边鬓发的发尾却仿佛褪色般泛着苍白的少年,不知何时便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的面前。
“许久未见,八百小姐。”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睛看到了他的脸,轻声说:“许久未见,芥川君。”
芥川龙之介与八百比丘尼的相识在许久之前,彼时还未加入港口Mafia的芥川,带着自己的妹妹,和另一些年龄相仿的孩子流浪在贫民区的街头。
曾经有过好心的面包店店主因为怜悯他们的年幼,所以时常会将面包和牛奶之类的食物用篮子装着放在门口,每天晚上去取回篮子时,那个篮子都会变成空的。
而那个店主,正是昔日在那附近开店的八百比丘尼。
因为自身的存在过于特殊,所以八百比丘尼并没有收养任何孩子的理由,她能做的只是尽自己所能给他们一些食物,让这些过早体会到了现实之残忍的孩子能有饱腹的机会。
但在某一天之后,她放在门口的篮子,再也没有空过了。
那些孩子们不再来取走食物,而八百比丘尼也从隔壁店主的口中得知,前几天附近的树林里似乎有人听到枪声响起。
在贫民区附近开店的人,一般来说其实都是生活所迫,但八百比丘尼是例外,她只是当初被房屋中介坑了,等买下了这个店铺之后才知道它所处位置的特殊。
只不过八百比丘尼事实上也不怎么介意这种事情,无论是在何处,于她而言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在一个地方呆了几年之后,她一般都会再次寻找新的落脚地点。
所以在那里已经呆了好几年的八百比丘尼,也在不久之后将店铺卖了出去,然后才买下了现如今与武装侦探社同一栋楼的第一层,并将其改装成了咖啡店。
回忆过去的时间只在瞬息之间,八百比丘尼并不觉得昔日被附近的人称为【无心的狂犬】这种存在的芥川龙之介,会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偶然遇见她之后,还特意跑过来打招呼。
事实并未出她所料,因为芥川龙之介很快便从言语中暴/露了自己的来意。
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的少年以手覆面,轻轻地咳嗽着,声音平静:“黑市中有人发布了对你的悬赏。”
八百比丘尼顿时明白了他的来意。
她忽然将这一信息与方才甘乐酱对她的提醒联系到了一起,眉梢微挑时视线不动声色地扫过四周。
这里是在街上,四周人来人往,倘若是寻常的港口Mafia成员,或许还会顾忌些什么,但对方是芥川龙之介,便要另当别论了。
这些年来在横滨造成了多次轰动,一直以来悬赏令都被贴在警署墙壁上的、港口Mafia的黑色祸犬,从来都不会顾忌自己执行任务的地点究竟是何处,更不会顾忌自己在执行任务时造成了多少伤亡。
在距离她们所站的位置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有一条小巷子,这是刚才八百比丘尼路过时无意间扫见的,将芥川龙之介引入巷子之后再甩掉对方,从理论上来说完全可行。
只不过,在她真正实施之前,却忽然又见到了另一个身影。
“诶呀~”活泼的语调从他们的身侧传来,穿着黑色长风衣外套的青年一脸惊喜地来到他们面前,笑容灿烂地张开了双臂,将八百比丘尼拥入了怀中:“真是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呢!八百~”
八百比丘尼在对方的发梢扫过自己的面庞时闭了闭眼睛,比起如何甩掉芥川龙之介这种小事,如何面对眼前的大/麻烦才是更需要思考的问题。
她眸色沉了沉,叫出了对方的名字:“童磨。”
并非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上弦之贰童磨,而是……大抵是转生之后的童磨。
白橡的发色,七彩的虹膜,以及与当初如出一辙的无忧无虑的笑容。除了眼睛里不再有【上弦贰】的数字之外,甚至连发顶的那滩血泼般的红色也依旧留存。
说实话,近百年后再次见到童磨,八百比丘尼甚至生出了几分心惊。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所谓的转生。
八百比丘尼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遇到了许多人,她见到了无数生死离别的场景,却从未见过已经死去的人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以转生的形式。
之所以确认对方是转生而并非原本的童磨,是因为她亲眼看到了对方出现在阳光之下的场景,不仅如此,她后来也曾亲眼看到他吃下人类的食物,却没有露出丝毫异样。
这样的事实,足以令八百比丘尼也心生慌乱。
更何况,对方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便笑着对她说:“我有种似乎在哪里见过您的感觉。”
当他说出这样的话时,八百比丘尼罕见地生出了想要逃避的念头。
若真要算起来,八百比丘尼当初急着离开贫民区附近也有几分童磨的影响在里边,那时他分明是港口Mafia的干部候选,却总要找各种理由来面包店见她,甚至还时不时给她送来礼物,高调得就连港口Mafia里的人都知晓了他有了正在【追求】的人。
所以她在卖掉店铺时也将自己的联系方式一并进行了更换,试图以此来避开童磨。
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有着怎样的过往,芥川龙之介单纯因这样的场面蹙起了眉头。
他保留了对干部的基本敬意,却也在对方打乱了自己的行动时出声提醒:“童磨先生,八百比丘尼是在下的任务目标。”
童磨听到了他的声音,仿佛这时候才发觉还有芥川龙之介的存在一般,在八百比丘尼从他怀中退开时露出了极为可惜的神色。
“如果是说黑市的那个悬赏,芥川君大可不必担心呢……”童磨敛了敛面上的神色,半含着笑毫无负担地说:“因为我就是那个发布悬赏的人哦!”
芥川龙之介当场愣在了那里。
昔日当太宰先生还在港口Mafia的时候,便曾有人将他们二人相提并论,并非指的是能力,而是……令人心生恐惧的、脱格的举止。
仿佛与正常人类的思维方式不再同一条线上,也仿佛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他们,一直以来都是港口Mafia之中最难以揣摩的存在。
甚至当太宰先生从港口Mafia叛逃之后,也曾一度有人怀疑童磨会选择相同的道路。
芥川龙之介的唇角紧了紧,仿佛被扼住了情绪一般,生硬地开口:“但这是在下的任务。”
闻言童磨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摊了摊手:“啊,芥川君真是太不会灵活变通啦,都已经说了我就是雇主,那就当做任务已经完成就好了,到时候我会把悬赏的金额打去约定好的账户的……”
芥川龙之介想说并非是钱的问题,但当他想要开口的时候,却有一只手轻轻柔柔地搭上了他的肩膀,童磨的脸近在咫尺。
他面无表情地说:“太宰君可不会喜欢这种下属哦。”
八百比丘尼欣赏到了面前少年的脸从苍白变成惨白的全过程。
芥川龙之介的眼睛瞪得很大,瞳孔紧缩,那样难看的脸色甚至都要让人担忧起他是否还能继续站稳。
但芥川龙之介不仅站稳了,还咬紧了牙关,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一句:“那么……在下告辞。”
八百比丘尼全程没有插/入半句话,只是单纯地注视着他们。
——*——
当童磨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时,八百比丘尼觉得有些头疼。
见她没有要接过去的意图,童磨微微低下脑袋,压低了嗓音之后就像是在撒娇一样:“八百要拒绝我吗?我们可是好不容易才再见面呢,这也能算是缘分了吧?”
——就连性格也是一如既往的熟悉。
这何止是寻常的缘分呢,要是换一种情况的话,哪怕说是命中注定也算得上了。
但八百比丘尼在他面前抬起了自己的手掌,明确地对他说:“我早就已经说过了吧,我已经结婚了。”
回应她的是童磨露出了尖尖的虎牙的笑容:“我已经托人查过了哦,没有查到任何关于八百已经结婚了的资料~”
这个笑完全可以称得上【可爱】,哪怕眼前这人的年龄早已到了被称之为【青年】的时候,但他的眼睛里却仿佛没有染上丝毫阴霾,永远都是琉璃般的通透明亮。
那些稠冶绚丽的光彩在他的眼眸中流转,被他悉数捧到了八百比丘尼的眼前。
而站在他面前的女性却沉默了许久,而后垂下了眼睑。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应该确认一个问题:“我听说有人一直在收集关于我的信息,那个人就是你吗?”
闻言童磨毫不否认,“因为八百招呼都没有打一声就搬走了,我又不知道应该去哪里找你,只好去找人帮忙啦。不过八百的消息真的超——难打听呀……”
不知为何,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生出了几分异样的情绪,并非是感动于童磨的【深情】,而是一种,近乎遗憾般的情绪。
当她听说了这件事的时候,其实生出过另一种猜测。
或许一直以来都在收集她消息的,是除了童磨之外的另一个人。
但这样的猜测却在童磨默认时被否认了,白橡发色的青年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突如其来的颓然,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对她说:“快到中午了呢,八百要一起去吃午饭吗?”
“不了,”八百比丘尼拒绝道:“我还有其他的……”
话未说完,童磨便又将自己的手机递给了她:“那可以先欠着,等下次见面的时候再一起吃哦。”
意识到对方的执着之后,八百比丘尼无奈地接过了电话,她将自己的号码输了进去,递给对方后便打算离开。
但就在这时,童磨挡在了她的身前,当着她的面拨通了这个号码。
——她口袋里的手机没有半点动静。
童磨面上的笑意带上了几分玩味,盯着八百比丘尼却没有说话,他按下了免提,让八百比丘尼也听到了从听筒里传来的询问对方是谁的声音。
随手输了一个号码的八百比丘尼陷入了沉默。
见她这样,童磨面上的笑意慢慢敛了下去,他轻声问:“八百小姐很讨厌我吗?”
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脸,她的眼里分明倒映着他的身影,可说出来的话却毫不留情。
她轻声说:“是。”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讨厌童磨吗,答案肯定是否定的,她曾亲眼看着这个孩子的出生与长大,也曾在最后的时刻靠在他的怀中迎接自己的【死亡】。
但现如今的童磨,已经不再是她所认识的童磨了,过去的一切都已经结束,他不再是【鬼】,也拥有了作为【人】而活的资格。
这也正说明了,他应当去追寻自己人生,而非是继续沉湎于不知缘由地对她生出的好感。
于是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不要再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