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沉的夜里浸染着冰冷的风,落樱在风中浮动, 落在水面静谧的池中。
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坐在外廊, 她的面前端放着矮桌,桌上是温热的酒和小菜, 衬着安静的夜,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一样。
庭院里传来了极细微的落地的声音,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向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 青年形态的初始之鬼站在月色之下, 微蜷的黑色短发落在他的颊侧。
他穿着考究的衬衫西服, 像是顾及了夜色的寒凉, 肩上还披着黑色的大衣。
鬼舞辻无惨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的衣在风中泛起弧度,像是正在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撕扯一般,红梅色的眸子里流淌着稠冶的暗色。
“你来了。”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
她的神色还是那么的平静, 平静得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恍惚间甚至令鬼舞辻无惨产生了一种错觉——此刻也像是这之前的无数个夜晚里一样, 晚归的鬼舞辻无惨在回家时碰巧见到了还没有入睡的八百比丘尼。
但实际的情况却并非如此。
鬼舞辻无惨的心一点点冷了下来,他的身体感受到了周围的空气, 在空气中弥漫着紫藤花到的臭味。
哪怕到了鬼舞辻无惨这样的境界, 紫藤花已经对他起不到什么作用了, 但对于这种味道, 他还是丝毫也喜欢不起来。
产屋敷家的宅邸出乎意料地令鬼舞辻无惨心生熟悉, 许多年前他作为人类之时, 这个家族的宅邸就是这般模样,千年已过,眼前的一起却像是从回忆里脱骨而出。
“我来了。”
鬼舞辻无惨应声。
八百比丘尼微微抬起了脸,视线眺望着空中高悬的月,那圆月在薄云的遮掩下稀疏地泄露出浅淡的光,轻柔地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肩头。
她忽然笑了,形状姣好的眼睛里映着同样温柔的月色:“今晚的月色真美。”
但鬼舞辻无惨却无暇欣赏。不仅如此,他甚至在想,这样的月色就算再美,八百比丘尼今后也注定无法再看到了。
“真可惜啊,”鬼舞辻无惨嘲讽地说:“你以后都见不到了。”
他的话并未令八百比丘尼面上的笑意褪去分毫,她移过视线,将这样的笑容展露在鬼舞辻无惨面前。
鬼舞辻无惨忽然有着异样的心悸——并非是源自□□,而是来于感情。
“一直以来,我都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仿佛真的是在和他谈心一样——哪怕现如今的气氛和场合,其实都没有半分适宜性。
“永恒的生命真的是上天的恩赐吗?”她动了动脖颈,微微低下脑袋,拿起了矮桌上的酒杯。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才发觉,在她的对面也摆放着一块圆垫,精致的酒杯里满盛着莹亮的酒水。
【就像是……特意在等待着他一般。】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庭院里,脚下所踩着的是细碎的石头,鸦黑的蜷发偶尔会被风拂起,发尾搔着脸颊轻擦过。
“从获得了不老不死的身躯那刻起,我就一直都在想着,我的终点将会在何处呢?”八百比丘尼自言自语般地说着,转动着自己面前的酒杯。
“但再怎么思考,再怎么寻找,我也没能得到答案。所谓的但凡是活着的生命,都会前往相同的终点,对于我这样的存在而言,根本没有任何真正的意义。”
八百比丘尼叹了一口气,她抬起脸,又将视线投向了鬼舞辻无惨。
她说:“直到你出现在我面前。”
四周静得几乎诡异,鬼舞辻无惨仿佛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跳动的声音。
“是吗。”
他不咸不淡地开口,似乎丝毫不为所动。
八百比丘尼此刻的表情却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他多年来所见的最为生动的模样了,她的眼睛也仿佛浸在了月光里,被皎洁如水的月色洗得莹莹发亮。
“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胡言乱语。”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当你向我伸出手的时候,我实在太高兴了。”
那时的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却又无法抵达自己唯一的知己所抵达的终点,她甚至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同晴明说,便已经迎来了晴明的终结。
而她的心底里只有无穷无尽的遗憾。
那时候的八百比丘尼太需要些什么其他的东西来填补这份孤独了,所以她无法拒绝别人伸出来的手,无论对方究竟是人类还是恶鬼,漫长的人世过于孤独,如果身边什么东西都没有、什么人都不在,那才是再悲哀不过的事情。
嘴上是说着这样的话,而脸上也带着同样的笑容,这样的表情竟真的令鬼舞辻无惨愣了一下,简直快要相信她的话了。
但实际上,鬼舞辻无惨仍然记得当初她注视着自己时的表情,那双空无一物的眸子里毫无波澜,丝毫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一直都是这样觉得的,八百比丘尼不在乎任何人,也不在意任何事,她总是这样,过分安静而又沉默,令鬼舞辻无惨难以读懂她的心思。
他从来都听不到她的心在说什么。
她伸出纤细的手,白皙的手腕轻巧地活动着,鬼舞辻无惨看到她将自己面前的酒杯斟满酒,而后举起了杯子。
“要来喝一杯吗?”
他看到了她手指上的东西,在她斟酒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了她的手指上,由他亲手套上去的戒指,仍未被她摘下。
鬼舞辻无惨的心忽然乱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在想些什么,是应该回答她说的话吗?还是思考她的举动究竟代表着什么?
此前的八百比丘尼从未同他说过这种话,也没有向他露出过这样的眼神——不带一丝一毫的杂意,仿佛真的只是想和他坐坐。
他的脚步仿佛是不受控制一般走了过去,在她的面前顿住,鬼舞辻无惨注视着她的脸,看到她的脖颈脆弱而又纤细。
鬼舞辻无惨曾无数次割开这样纤细的脖颈,但每一次她都会在血泊中焕发出太阳般的火焰,像是奇诡的古事中超脱了人类理解的神明或是妖物,在顷刻间从流溢的碎光中重获新生。
他也曾无数次想过,究竟要用什么东西,才能够终结八百比丘尼的生命。
但这样的疑惑是无解的难题,是说出了【青色彼岸花可以杀死你】这种谎言的鬼舞辻无惨,也无法得到答案的悬疑。
他在她对面的圆垫上坐了下来,没有任何表情地瞥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酒杯。
“可以喝酒吗?”她忽然问。
鬼舞辻无惨只觉得很讽刺——他们在一起那么多年,而她却连这种小事都不知道。
若是在平日里,他肯定会直白地将这样的讽刺扎进她的血肉,但此刻……鬼舞辻无惨却保持了沉默。
他没有动。
八百比丘尼已经饮尽了杯中的酒,她将杯子放在桌上,轻声叹道:“真好啊。”
鬼舞辻无惨忽然想起了以前的事,似乎在某个时刻,她也曾用这样的语气,说过同样的话——但无论是这一次还是那一次,鬼舞辻无惨都不明白她究竟在感慨着什么真好。
月色真好?酒水真好?还是……此情此景真好?
奇怪的念头就这样从鬼舞辻无惨的脑海中一个个冒出来,却又慢慢地消散。
而八百比丘尼也继续开口了:“一直以来,我都有一个遗憾。”
鬼舞辻无惨有些诧异地看向她,虽然喝了酒,但她的脸颊并没有泛红,眼神也没有陷入迷醉,依旧是很清明的目光。
可八百比丘尼这时候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在和他掏心挖肝地说着自己埋藏在心底里已久的话语。
“什么……遗憾。”
仿佛也是被她的状态所感染了一般,鬼舞辻无惨竟接了她的话,询问她后续。
八百比丘尼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睫羽如蝶翅般微扬:“在很久之前的时候,我有一件事情没有完成。”
她说:“很多年之前,也是这样月色美丽的夜晚,我和另一个人坐在神社的外廊,我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还有好多话想要对他说,可我却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
正是因为这一迟疑,才导致她竟没有发觉,那时候坐在她对面的晴明,已经老得就快要死了。
他的皮肤早已不如初遇时那样白皙,甚至连手指也无力再握着酒杯——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来赴约了,因为晴明自己也很清楚,这一定就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在那夜之后,便不会再有人同她一起坐在月色美丽的外廊,哪怕只是闲聊也足以打发无趣的时光。
“我想要对他说……”八百比丘尼分明是在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但她的视线却目不转睛地落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上,她说:“请把我也一起带走吧,让我也能够和你一起,去往你将要抵达的终点。”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鬼舞辻无惨握着酒杯的手却无意识地收紧,直接捏碎了手中的酒杯。
酒水顺着杯身裂开时的缝隙往下流淌,和碎片一起掉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腿上,手工制作的考究西服就这样毁于一旦,但它的主人却没有丝毫顾及的闲暇。
鬼舞辻无惨很想问她,那么久之前的事情,与他没有任何关联的事情,为何要在此刻、在他的面前提及。
更何况她口中那个人的身份还如此特殊,没有任何男人会在听到自己的妻子一直记挂着另一个男人之时,仍心平气和面对着这样的事实。
但鬼舞辻无惨忽然愣住了,他猛地意识到了自己在想些什么,而这样的想法足以令他自己都沉默许久。
酒杯碎裂时的动静其实并不大,可在现如今这种过分安静的环境里,一切突兀的声音都显得格外鲜明。
但八百比丘尼却像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失态的举动,而是注视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在它空掉的时候自顾自地斟满了酒。
鬼舞辻无惨却觉得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挤出来几个字:“……那还真是可惜了。”
八百比丘尼忽的笑了起来,并非是之前那种轻柔的笑,而是低低地笑出了声音。这样的笑让鬼舞辻无惨有些看不清她了,不过转念他又想到,自己从来也就没有看清过她。
如果鬼舞辻无惨真正了解她,那也不会坐在这里,听她说着此前他从未听见过半句的话语。
正是因为她此时露出的姿态太过陌生,她说出来的话太过罕见,所以鬼舞辻无惨才难以遏制住自己想要继续听下去的冲动。
如果是平日里,或许八百比丘尼在此时早就已经身首分离,从满地的鲜血中再度复活了。
但此刻,他仍没有翻脸。
鬼舞辻无惨过分安静地坐在外廊,从和室里的灯笼往外氤氲出来的光落轻抚着他的面颊,在他的脸上投落明灭的灯光。
“不,”八百比丘尼忽然说:“已经不可惜了。”
她沉沉地舒了一口气,像是终于从什么东西里解脱了一般。
八百比丘尼看着鬼舞辻无惨:“因为我这一次终于说出来了。”
哪怕并非是对晴明说,而是对鬼舞辻无惨说。
鬼舞辻无惨怔了一瞬,他微微眯起眼睛,正想开口,却被八百比丘尼打断——她说的话令鬼舞辻无惨猛地缩紧了瞳孔。
她说:“你在骗我。”
在这句话落入耳中的瞬间,鬼舞辻无惨的第一反应只有一个,其实他本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继续维持着这份岌岌可危的表面平静。
但是……
他握紧的拳头上,手背凸起的青筋直白地暴露了自己。
而八百比丘尼却捅/穿了最后的遮掩,直白地说:“一直以来你都在骗我,青色彼岸花能够杀死我这样的说法,从始至终都是假的。”
她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和之前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都没有差别,但鬼舞辻无惨却怪异地从中听出了其他的情绪,那样的感情紧紧扼住了他的神志。
他难以思考些什么,但沉默也就等同于默认——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如果她猜测错误,必定会得到来自鬼舞辻无惨的嘲讽或是冷笑。
八百比丘尼比他更觉得讽刺,一切都是假的,比之荒唐而又虚幻的梦还要无趣。
他们之间的联系,从一开始就是建立在了谎言与欺骗之上,是用腐烂的虚伪作为肥料,栽培饲育出来的扭曲的花。
“多么可笑啊。”八百比丘尼轻声说。
四周静得发冷。
鬼舞辻无惨分明穿得比她还多,也分明早已脱离了人类的薄弱,但他却觉得那些滴落在他的大腿上的酒水都带着刺骨的寒冷——酒杯的碎片仿佛要深深地嵌入他的血肉。
“就是因为这样吗?”
鬼舞辻无惨沉默了许久,给了这样一个回答。
因为他骗了八百比丘尼,所以她就要背叛。
听到这样的话,八百比丘尼仿佛突然褪去了脸上的全部血色,她安静地注视着鬼舞辻无惨,皮肤呈现出一种瓷器般的惨白。
她张了张嘴,对她眼前坐着的鬼舞辻无惨有了更加清楚的认知。
是的,他就是这样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分明一直都是知道的——鬼舞辻无惨是傲慢而又自我,永远不会考虑他人的感受,也永远不会发自内心地理解和关心任何人的存在。
他本就是这样的,是狰狞而又残忍的恶鬼。
但八百比丘尼却深深地将他的身影刻在自己的视线内,将他留在自己的脑海中。
“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这样的问题令鬼舞辻无惨在对上她的目光时忽的平静下来了,他之前也听到过这样的问题,也是从她的口中被说出来。
但那时候的问题,却不是给他的,而是给黑死牟的。
在最后的时刻,黑死牟大抵是重新变回了继国严胜,那个曾被他自己亲手放弃、亲自扭曲的,弱小的人类身份。
但鬼舞辻无惨无法理解,为何会有人甘愿放弃强大的力量,放弃永生去追求着其他的东西呢?
鬼舞辻无惨在做着的梦,是永生不灭的梦——正如八百比丘尼现如今所拥有的一切。
但八百比丘尼却在渴求着死亡,前往那些人类的终点。
“无惨,”她忽然这样唤他,声音温柔语气亲密,八百比丘尼似乎想到了很高兴的事情,虽然现如今的情况无论如何都不该高兴。
鬼舞辻无惨忽然心生寒意,能令八百比丘尼觉得高兴的事情,是什么呢?
她一直以来都在追求着的东西,在今日刚见面的时候,她说过的,她说已经找到了……
鬼舞辻无惨不知道那样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八百比丘尼找到能让自己获得死亡,能让自己前往黄泉,去和她思念了上千年的安倍晴明见面的东西了吗?
初始之鬼的瞳孔里深深地刻印着这样的想法——在他眼里属于八百比丘尼的想法。
这样的想法甚至在她的心底里深藏了上千年,伴随着另一个男人的回忆,被她长长久久地埋在了最隐秘的梦境里。
【八百比丘尼,就是在做着这样的梦吗?】
一想到这样的事实,鬼舞辻无惨便遏制不住心底里阵阵升腾而起的怒意,他不想再和八百比丘尼多说——起码此刻不再想了。
鬼舞辻无惨将会在今夜覆灭鬼杀队,这是他坚信着的事实,也正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才来到了产屋敷的宅邸。
他会在解决完鬼杀队之后再把她带回无限城,从今往后她再也不需要思考哪天的天气更明朗,也不需要去琢磨哪夜的夜色更美丽。
而他们也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用来说清楚她在做着怎样的梦。
——*——
在鬼舞辻无惨试图起身的时刻,八百比丘尼像是看出了他的意图一般,她拂开矮桌上的布置,倾身抱住了他的脖颈。
八百比丘尼紧紧地将他拥在怀中,她的额头贴着鬼舞辻无惨的额头,熟悉的触感仿佛那些数不尽的夜晚。
她亲吻着鬼舞辻无惨的嘴唇,力道却像是要撕咬下他的血肉。
分明鬼舞辻无惨才是【鬼】,可这时候的初始之鬼却觉得,她才更像是失去了理智的恶鬼。
这样的举动其实根本无法给鬼舞辻无惨造成任何伤害,但他的思绪却被她的动作搅成了一团乱麻,鬼舞辻无惨下意识将手掌放在了她的背上,却忽然察觉到她唇角的弧度。
【八百比丘尼在笑。】
起初他不明白她为何而笑,但很快他便知道了——漫天的火光从产屋敷的宅邸里升腾起来,伴随着爆/炸声的响起,熊熊燃烧着的火焰吞没了整座产屋敷宅邸。
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或许她之前说的那些话,都全部是假的。
【只是为了拖延他,而故意做出的惺惺作态罢了。】
但那样的八百比丘尼却令鬼舞辻无惨陷入了恍惚,哪怕明知道她的举动过分怪异,他仍是觉得——或许就这样陪她演下去,也并非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
可当他自己的身体在爆炸中被摧毁,被过分灼热的火焰延缓了恢复的时间时,他却下意识在这片火光之中寻找着八百比丘尼的身影。
她也会在这样的火焰中复活,而复活之后的身体——与人类别无二致的身体,却无法抵挡住这样的火焰。
八百比丘尼会不断地在这样的火焰中重复着复活与死亡的过程,直到她爬出这片火焰,或是待到火焰熄灭。
生出这种念头的鬼舞辻无惨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变化,那日在浅草十二层中,他们忽然遭遇了地震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是下意识将她拥进了怀里——是未经过思考的,本能般的动作。
其实这已经可以证明八百比丘尼在他心目中特殊的地位了,哪怕她做出了现如今这种背叛的举动,鬼舞辻无惨无法原谅她,却也无法丢下她。
过去的太过漫长的时间里,哪怕只是因为谎言与欺骗而让他们牵扯到了一起,他也不会在谎言被揭穿之后任由一切就此结束。
【还没有结束。】
鬼舞辻无惨想,不会在这里结束的。
——*——
在炸/药中还藏着其他的陷阱,由血鬼术制造出来的数量庞大的刺球阻碍了鬼舞辻无惨的动作,而当他被那些刺球巨化时生出的荆棘刺入身体时,才猛然惊觉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异样。
分明置身于熊熊烈火之中,可他的大腿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一样,刺骨的寒意从腿部向全身蔓延。
不到瞬息的时间,鬼舞辻无惨便明白了自己为何会生出这种异状的原因——是那时捏碎的酒杯——八百比丘尼早就在里面倒好了酒水。
在鬼舞辻无惨抵达产屋敷宅邸之前,那个杯子就已经是满的了。
他不知道那里面究竟是什么东西,但可以知道的是,侵入他身体里的毒素,远在鬼舞辻无惨的认知之外。
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太过讽刺了。】
鬼舞辻无惨心想,他正在火焰中寻找着八百比丘尼的身影之时,或许对方正在暗暗地嘲讽和庆幸着鬼舞辻无惨的愚蠢吧。
只是因为一个谎言,她便要做到这种地步吗?
鬼舞辻无惨难以理解,分明八百比丘尼往日总是一副看不进任何东西的模样,她也总像是无法产生任何情绪波动的样子,可现如今她所做的一切,都令鬼舞辻无惨像是被人狠狠地抽在脸上一样耻辱。
这是他生平所受的最大的侮辱,甚至掩盖了昔日他身为人类之时被预言着无法活过二十岁的怜悯,令鬼舞辻无惨的心从未像此刻一般猛烈地跳动着——他迫不及待要结束这一切。
然后把八百比丘尼找出来,把这一切都加倍地还在她的身上。
——*——
无限城笼罩了整个鬼杀队,而鬼舞辻无惨则被鸣女藏在了最核心的地带,为了给受伤中毒的鬼舞辻无惨拖延足够长的时间,鸣女要和其他的三名上弦一起拖住鬼杀队的所有柱。
在鬼杀队之中,有威胁力的也只有【柱】级的鬼杀队成员,其他的普通队员反倒是送去鬼舞辻大人身边更好——用作鬼舞辻大人恢复的食物。
鸣女抱着这样的想法,不断地使用着自己的血鬼术,源源不断地将鬼舞辻无惨事先召集好的鬼全部送到鬼杀队队员所在的地点。
而其他的上弦也分明有了自己的对手。
猗窝座遇上了当初在无限列车事件中没能解决掉、也没能将其变成鬼的炼狱杏寿郎,童磨遇上了他曾经杀死的【花柱】蝴蝶香奈惠的妹妹蝴蝶忍,而才变成鬼没有多长时间便晋升为上弦之六的曾经的鬼杀队剑士狯岳,则是遇见了自己的同门师弟我妻善逸。
所谓的宿命,大抵便是如此。
就在今夜,所有人都要面对自己的命运了。
——*——
“我一直都觉得,命运就是和神明、极乐之类的东西一样,丝毫没有存在的确切性和可能性的东西。”
有着彩虹色眸子的极乐之鬼被鸣女送来了一个和万世极乐教的莲池极为相似的空间里,用木头筑造的蜿蜒小路架在莲池之上,而他的四周都是女性教徒与许多鬼杀队的女性队员。
“我还真是幸运呢~”
童磨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展开了自己的武器。金色的铁质对扇在他的手中张开,本可以作为装饰品的东西,在他的手里却变成了杀人的利器。
面带笑容的恶鬼身上溅满了鲜血,可他的眼睛仍是那么的璀璨绚丽,干净得像是雨后初晴时在空中浮现的彩虹。
童磨用慈悲的目光注视着这些失去了生命的女孩子们,一面说着好可怜,让我来把你们带去极乐,一面将她们抱在怀里,吞食着她们的身体。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有人闯入了他的极乐净土,打断了他将她们带往极乐的举动。
那是一名身材娇小的鬼杀队剑士,似乎还是鬼杀队中的柱,童磨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时满浸着愤怒与仇恨。
她扯着自己身上的羽织,像是要让他看得更加清楚明确些一般,咬牙切齿地问他是否记得这身羽织。
童磨的记性一直都很好,他从来都不像八百比丘尼大人那样,连很重要的事情都总是忘记。于是童磨想,他应该是记得的。
他的确记得。那是他在数年前杀死过的一名【柱】身上穿着的羽织。不仅如此,那个鬼杀队中的女孩子的头上也带着和现如今的这个女孩子一样的蝴蝶发饰。
“原来是你呀!”想起了她说的是谁,童磨高兴极了,可他很快又想起当初的遗憾,他的高兴也没能维持多长的时间。
“太可惜啦,”童磨摊手道:“当初没能把她吃掉真是太浪费了,不过没关系哦,我今天一定会把你吃掉的,你的名字是忍吧,小忍吗?”
像是在和刚认识的人闲聊一般,童磨兴高采烈地叫着她的名字,说小忍真努力,速度也很快,“在我见过的所有柱中,有这种速度的是在是太少啦!”
分明是在进行着生死的决战,可童磨却轻佻得像是在玩游戏一样,就好像他们现在在做的一切都只是打闹,打闹结束之后大家还是好朋友。
但蝴蝶忍并不这样认为,在她看来,哪怕要付出自己的生命,她也必须要将眼前的恶鬼斩杀。
但童磨却在蝴蝶忍剑身中的毒素全部注入了他的身体中之后,一面轻而易举地分解着毒素,一面骄傲又可惜地说:“小忍真厉害呢!只是这种毒素很快就会被分解呀,你也发现了吧,毒素被分解的速度越来越快,没有更厉害的毒是不行的哦~”
蝴蝶忍难以忍受他这种嬉笑般的态度,也难以忍耐他假惺惺的可惜。
“你的速度真的很快呢,这种速度说不定可以斩下我的脑袋,只可惜小忍的力气太小啦,光是用毒可没法杀死我哦~”
这样的话在童磨的口中蹦出来的时刻,只会令蝴蝶忍内心的恶心与恨意翻涌得更加猛烈,她不想听到自己的名字从鬼的口中说出,还是用这种令人作呕的语气。
而就在蝴蝶忍与童磨的战斗陷入短暂的停顿时,有其他人闯入了这片空间里。
头上也戴着蝴蝶发饰,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与蝴蝶忍和蝴蝶香奈惠有所关联的女孩子,以及……脸上戴着狐面,气息却过分熟悉的少年。
“哦呀~”童磨半掩着自己的下颌,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呢……”
分明他也没有指明是在对谁说话,可在场的三人却都忽然意识到了——是对伊之助。
“伊之助。”童磨笑着叫出了他的名字。
穿着鬼杀队队服的少年身体瞬间僵硬了,事实上,从见到这只鬼的时刻,他的脑海中便忽然涌出了怪异的念头。这样的念头与其他的两人都不同,并非是仇恨,而是……熟悉和安心。
【怎么会呢?】
伊之助想,他分明是鬼杀队的剑士,为何会对一名鬼生出这样的感觉,尤其对方还是上弦之鬼。
那名眼睛里刻着上弦贰的鬼露出了怜爱般的表情,阖上了手中作为武器的对扇,把它们放在身后,像是要藏起什么来一样。
“诶呀呀,被伊之助看到了这副样子,八百肯定要生气了吧……”童磨颇有些苦恼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却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抬起了脸说:“不对呀,八百更不希望的是伊之助知道鬼的存在……可伊之助你现在穿着的,是什么呢?”
他的语气倏然间发生了变化,脸上的表情也收敛了,“快脱了吧,把这身衣服丢掉,然后到我身后来,我会保护你的哦,伊之助。等我解决掉这两个鬼杀队的人,我就把伊之助带去更安全些的地方。”
他说着说着,像是陷入了某种幻想之中一般,像是在对他们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童磨说:“八百这次一定会夸我做得好了吧,毕竟我可是找回了那位大人和她都以为已经死掉了的伊之助哦!”
【他在说什么?】
自童磨开口说出伊之助这个名字时,八百伊之助的状态便陷入了诡谲的迷宫,像是有千万条思绪在他的脑海中盘踞,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
分明一切都近在咫尺,从眼前的鬼说出“八百”这个名字时,伊之助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眼前这名上弦之鬼口中的“八百”,或许就是他的母亲。
可随着童磨说出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伊之助越是觉得头晕目眩,若不是有面具的遮挡,他毫无血色的面容便要直接暴/露在他们的视野之中了。
当伊之助意识到他的母亲竟和眼前这个杀死了无数人的恶鬼有所联系,甚至还似乎交情匪浅的时刻,他再也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伊之助!”
栗花落香奈乎的声音在他的耳畔响起,短暂地唤回了他的理智,而蝴蝶忍的话,则对他起到了适时的安抚。
蝴蝶忍对他说:“不要相信鬼说的话。更何况是眼前这只鬼。”
“一面做着残忍扭曲的举动,一面却能露出无忧无虑的笑容,抱着杀意使用着自己的血鬼术,却能称赞鼓吹着对手的一举一动……”
蝴蝶忍的声音不大,可童磨还是凭借着过人的听力完整地听到了她的每一个字。
“小忍!”童磨嚷嚷起来,却不是恼怒,而是兴高采烈:“没想到小忍居然也这么关心我!我真是太感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