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的继国严胜, 每到了入夜之后都会去找她。
八百比丘尼阁下掌握着比父亲的下属更加精湛的剑术,也比他们更能理解严胜的想法。
或许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 严胜的这几年努力的确短暂, 但对于继国严胜而言,他所学到的东西却远比过去要多。
他并不觉得世间会有几个能够胜过她的人,在明白了这点之后,继国严胜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当初的理想是有多么的不切实际。
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剑士, 这样的理想简直如泡影般虚无。
其实继国严胜也有过想要懈怠的时候,但那样的想法总会被八百比丘尼轻易看穿。她每日都会为他准备茶点, 在额外的练习结束之后, 他们二人便一同坐在外廊赏月。
当然,偶尔也会赏花。
在八百比丘尼所居住的院子里, 栽着一株已经有数百年历史的樱树。那株樱树长得很粗壮, 虽然已经过了这么久, 却依旧能够绽放出灿烂美丽的花朵。
继国严胜坐在她身旁吃着笹饼,他的吃相很文雅,一点点地咬着,和缘一那种塞一大口嚼嚼嚼的粗糙吃法完全不一样。
同八百比丘尼坐在一起的时候, 继国严胜从不会觉得安静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永远都是平静而又温和的,无论是什么情况下都能够令人觉得安心。
练习完剑术之后又吃了笹饼,严胜没坐多久便打起了哈欠, 小小的孩子伸了伸懒腰, 困意袭来时, 他的身体不自觉地靠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侧。
意识迷迷糊糊间,他似乎询问了八百比丘尼一个问题:“八百比丘尼大人喜欢夜晚吗?”
继国严胜睡意惺忪时突然记起她每日都会坐在外廊,这位巫女似乎格外偏爱晚上,无论是有月亮还是没有月亮的晚上,她都要注视着暗沉的天空。
八百比丘尼大人或许回答了,又或许没有回答,继国严胜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闭上眼睛的,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靠在她的怀里。
那位巫女大人似乎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因为当严胜睁开眼睛时便看到了她的脸。她的羽织被盖在他的身上,严胜微微怔住了。
“太阳升起来了。”
她的声音在上方响起。
严胜下意识侧了侧脑袋,他看到黎明挤开了暗沉的夜色,霞红的稠丽浸染了他们的视野。
继国严胜忽然觉得,他昨晚询问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
【并非是因为喜欢夜晚,而是因为喜欢夜晚结束的瞬间,太阳升起时的极致绚烂。】
——*——
很长一段时间,继国严胜都觉得继国缘一就像是天上的太阳一样。哪怕根本没有刻意去做些什么,属于他的光芒也足以令周遭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这样的想法,让严胜在缘一同他告别之后的白天,从母亲留下的笔记中得到了确切的回答。
继国严胜那时候才知道,原来缘一一直以来黏在母亲的身边,其实并非是因为依赖着母亲,而是因为他眼中的【通透世界】告诉他,母亲的左边身体早就因为病情而行动不便。
缘一很早就看到了母亲的困扰,甚至连母亲的临终都已经预料到了——而这一切对于严胜而言,却都是第一次知晓的内容。
普通人与天才的差距,就是这么的明显。无论再怎么努力,严胜也无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名为嫉妒的火焰灼烧了他的理智,也令严胜对缘一的感情只剩下了妒恨。
他甚至自己都忘记了,明明在以前,他也是会因为弟弟有了一点点反应、对他送的礼物露出了笑容,便会为他并非是他人眼中的傻孩子而感到骄傲的。
【为何想到了这种东西?】
时隔数百年,他竟在与自己的后代的战斗中想起了自己也曾为缘一而感到骄傲过。那样的骄傲发自内心、源于血脉。
正如他眼前所看到的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也如他现在看到的不死川实弥和不死川玄弥。
黑死牟想起自己身为继国严胜之时,当了许多年的继国家家主——哪怕对于鬼而言,那样的“许多年”根本不值一提。
但以人类的目光来看,那十多年的时光却足够漫长,平淡得近乎千篇一律。
在他母亲的葬礼结束的那天晚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同他告别了。
“是因为缘一走了吗?”继国严胜下意识询问她:“所以你也要去找他。”
听闻这话的八百比丘尼摇头了,她轻声说:“是因为若月死了。”
【若月】正是他们的母亲的名字。
继国严胜听到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她说希望我能留在继国家,所以我留下来了。”
所以当她过世之后,八百比丘尼也没有继续留在这里的理由了。
就像当初缘一离开时的那样,继国严胜的脑袋里一片空白,甚至生不出挽留的心思,只能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她没有任何行李,那身白色的羽织在浮满霞光的空气中被微微吹动着,像是浮动着的虚幻的云。
过去的一切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境,缓慢的生活甚至令继国严胜开始怀疑,那样的过往是否真的存在。
直到时隔十几年,他所率领的队伍在夜里遇到了【鬼】的袭击,而救了他们的人,正是缘一。
长大后的缘一褪去了年幼时的稚嫩与呆愣,面无表情时谁也不知道他的目光落在了何处,分明近在眼前,可严胜却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与他之前的差距。
继国缘一变成了高不可攀的存在,而继国严胜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远远地仰望着他的背影。
他额头的红色斑纹正如火焰一般炽烈,那时的继国缘一是唯一一名能够点燃自己的日轮刀的剑士,日之呼吸的剑技在黑夜中划出的轮廓,正如他多年前所见到的日出。
那是足以撕裂夜空的光辉。
继国严胜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何等想法加入鬼杀队的,但他的确扔下了继国家的一切——甚至包括他在继国家的妻儿。
他注视着继国缘一的身影,看到他教授那些与他同为【柱】的剑士们,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呼吸法传授给了那些人。
而那些人中,也包括继国严胜。
他的额头上生出了与缘一的斑纹极为相似的火焰纹路,但不同的是,缘一的右颈处没有的斑纹,也从继国严胜的右颈往上蔓延了。
那之后的继国严胜依旧每天磨练着自己的剑技,直到他发现那些因为使用了呼吸法而生出斑纹的剑士们,全都在二十五岁来临之前死去了。
他无意识地抚摸着自己颈侧的斑纹,忽然想,这样的话,就再也无法超过缘一了……
——*——
继国严胜变成了鬼,因为鬼舞辻无惨告诉他,变成了鬼,他所担忧的问题都能够迎刃而解。
鬼拥有比人类漫长无数倍的生命,甚至可以比肩他昔日所见到的那位巫女大人。
继国严胜再次见到了她,在鬼舞辻无惨的身旁。
而那个时候,她忽然对他说了一句话。
又是一名柱的赶到,令黑死牟不得不暂时停止了回忆。他看着眼前身材娇小的少女,以及她手中握着的过分纤细的日轮刀。
“那种东西……根本无法……斩下……鬼的头颅。”
黑死牟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穿着蝶翅纹路的羽织的少女,有着一头深紫色的头发,她的头上别着蝴蝶的头饰,脸上的笑容只停留在虚假的表面。
“这种事情,就不需要你来担心了呢。”
蝴蝶忍分明在笑,可声音里却丝毫没有笑意。
她的速度远比任何一名柱都要来得快,黑死牟被多人牵制,一时间竟真的被她的日轮刀划破了皮肤。
但也仅仅是这种程度罢了。
黑死牟忽然明白了她的日轮刀究竟有何玄机:“原来……是这样。”
那名少女的刀身里,藏着足以毒杀【鬼】的紫藤花的毒素。
但对于上弦之鬼而言,那样的毒素轻而易举便能被分解,被她划破的伤口也能在短时间内极快地愈合。
只是,这样的拖延战对双方都并不是有利的决策。
人类的体能远不如【鬼】,但【鬼】也无法出现在日光之下,不过如果拖延的时间足够长,陷入不利境地的最终还是黑死牟。
他想要速战速决,眼前却忽然闪现了一片空白,那样的空白虽过于短暂,却足以令那些【柱】们抓住他这唯一的漏洞。
“怎么……回事……”
黑死牟自己也不太明白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但他看到了蝴蝶忍脸上冰冷的笑意。
“能够毒杀上弦之鬼的毒素的确还不存在,但如果只是稍微干扰一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更何况,这并非是蝴蝶忍一人的成果。
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摆脱了鬼舞辻无惨控制的鬼,在灶门祢豆子之前还有一人——也就是当初灶门炭治郎在浅草遇到的、隐藏在人类之中,作为医师而生活着的珠世。
“干扰鬼的……毒素吗……”
他这时候分明不想回忆什么的,更何况天就要亮了。因为一开始的拖沓,导致被后来赶过来的柱牵制,身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竟没能解决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人。
但记忆不受控制地涌现出来,他忽然想起了那时候八百比丘尼阁下对他说的话。
她站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
黑死牟那时候问过她这个问题吗?他不记得了。
而现在也不是想这种东西的时候。
月之呼吸.拾肆之型,凶变.天满纤月。
无数巨大的弦月伴随着日轮刀的挥出而形成了环月的风刃,以黑死牟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涌去,像是要荡平周围的全部事物。
那些鬼杀队的【柱】们也使用着自己的呼吸法,剑技交错斑驳得甚至令人分不清究竟是谁挥出的剑式。
但继国严胜却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他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觉,那些都是回忆之中的身影。
但是……不是。
他看到了八百比丘尼。
并非是记忆之中的八百比丘尼,而是实际存在着的八百比丘尼,她就站在远处的树下,令黑死牟猛地缩紧了瞳孔。
——为什么?
——是因为鬼舞辻大人将她也派来了吗?
黑死牟原本是这样猜测的,距离太阳升起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他却仍无法在短时间内解决掉那些剑士……
——不对,有哪里出现了问题。
黑死牟倏忽间意识到了怪异的地方,可他又说不出来究竟是哪里怪异。
直到他试图再次让自己进入通透的世界。
黑死牟忽然发现,他无法让自己看清楚他们的肌肉和骨骼了——他无法再次进入到那样的状态之中。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他绷紧了心弦,也令他想起了当初那个远远地仰望着缘一的自己。
缘一曾对他说:“追求着极致的人,最终都会抵达同样的终点。”
黑死牟记得那时的风吹拂着继国缘一额前的头发,那头暗红色的、像是火焰一样的头发。
他总在无意识地散发着自己的光芒,让所有站在他面前的人都自惭形秽。
哪怕身为他的兄长,作为与继国缘一一母同胞的兄弟的继国严胜,也无法逃脱这样的魔咒。
但继国缘一抵达了的境界,继国严胜却无法抵达。当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是因为那个使用着虫之呼吸的女孩子注入的毒素,而无法再进入通透世界的时刻,莫大的恐慌忽然侵袭了他的身体。
不是因为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任何一个【柱】而产生的恐慌,而是因为意识到自己与缘一之间的差距,所以发自内心地生出了无措般的感觉。
这样的感觉让黑死牟变回了继国严胜,他仿佛仍是那个年幼的孩子,在七岁那年的下午看到了自己的弟弟轻而易举地打败了父亲的下属,而他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
鬼杀队的【柱】们,一直都是由优秀的剑士们组成,而他们也都看出了黑死牟此刻的变化,抓紧了这样的机会,几人目光交错,将包围着黑死牟的战线拉得更加坚固。
【只要撑到天亮就可以了。】
这是鬼杀队所有人此刻的念头。
但黑死牟的目光却没有落在他们的身上,而是落在了很远的地方——他看到站在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转身,白色的衣摆扼住了黑死牟的呼吸。
他伸出了手,下意识地想要去抓住什么,却被鬼杀队的柱拦住。他挥着自己的日轮刀,月轮形状的风刃从刀身往四处飞散。
作为上弦之壹,他是鬼舞辻无惨最大的骄傲,也是所有上弦之鬼中,无可撼动的存在。
时透有一郎受伤的腿部涌出的血液浸湿了他的衣物,也让他的动作变得比时透无一郎更加迟缓——尤其是当时间被拉长之后,他的虚弱便表现得格外明显了。
视线内想要看见的那个人完全消失,黑死牟再也没有心思留在这里,他抓住了这一漏洞,在所有柱的阻拦下冲出了他们的包围。
——*——
耳旁有怪异的风呼啸而过,落入黑死牟的耳中像是有无数的风妖在暗夜中狂舞。
他仅凭直觉而移动着,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明白了什么?】
在过去与现在的记忆重叠在脑海中的时刻,他忽然很想知道这个问题。黑死牟的直觉告诉他,或许这个问题的答案,远比他想象之中更加重要。
感知到了熟悉的气息,他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视线内出现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在外廊上坐着一个人。
她微微侧目,面容平静,分明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继国严胜却忽然觉得,她正在注视着的,并非是黑死牟。
而是继国严胜。
在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中,每一次投来的目光都浸染着皎皎明月与星光。
“八百……比丘尼阁下……”
他站在她的面前,高大的身形却早已能够遮挡一切落向她的月光。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注视着他,忽然问:“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
黑死牟忽然怔住了,这种问题完全不合时宜,而且她不应当是提问的那方,真正适合提出问题的,应当是黑死牟才对。
“我……”黑死牟深深地吐纳着气息,仿佛还没有从方才的战斗中解除状态。
黑死牟在做着怎样的梦呢?这几百年来,他都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度过每一天,又是以怎样的心态,注视着映入他六只眼睛里的一切?
没能他做出回答,八百比丘尼却又开口了:“我见到了缘一零式,那个有着六只手臂的人偶。”
【六】这个数字其实很常见,但六只眼睛、六只手臂,这两个条件放在一起的时候,却足以令它们都变得不同寻常。
“缘一的剑式,想要做出人偶重现,那些人为其装上了六只手臂才能勉强做到。”
而一生都在追逐遥望着缘一的继国严胜,却在变成鬼之后也生出了六只眼睛。
他分明可以保持更接近人类的模样,而那样的面容才更像缘一。
黑死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对于缘一所达到的极致的领域,他一直都觉得,只要延长自己的生命,像八百比丘尼那样活到足够长久的时间,便能够接触到。
但是,在继国严胜变成了黑死牟之后,用与人类时截然不同的姿态面对她的时刻,她的目光中却带着黑死牟无法理解的感情。
那样的感情是什么呢?
或许是悲哀、怜惜,又或许是惋叹、遗憾。
总而言之,那样的神色不带半分高兴的意味。
黑死牟忽然意识到,或许在她眼里,当初的继国严胜是做出了错误的选择。
而她又问:“在过去的时光里,你在为了什么而努力呢?”
为了能够超过缘一,抵达缘一所说的极致。
“无论是再怎么特别的人,还是没有任何特点的普通人,最终都将抵达同样的终。”八百比丘尼轻声说:“缘一说过这样的话,对吧?”
黑死牟倏然绷紧了思弦,他握紧了手中的刀鞘,手背上迸起道道青筋。
自缘一死后,她已经有几百年没有提起过有关于缘一的半个字,但最近的几天,她却反反复复地提起他,频繁得令黑死牟都心生悚然。
她又在做着怎样的梦?又在为了什么而努力?
“……是。”
黑死牟应声,太阳很快便要升起,而他却站在檐廊之外,站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前,巍然不动。
直到她伸出了手,对他说:“你还是没有明白吗?”
黑死牟将刀鞘驻在地面,他单膝跪在了八百比丘尼的面前,让自己的视线能够与她持平。
八百比丘尼的手掌放在了他的发顶,那样的触感已有数百年未能感受。
他的心忽然乱了,仿佛又变回了好多年之前的幼小的继国严胜,在那天夜里来到她的面前,试图从她口中得到回答。
“明白……什么……”
他无意识地重复了这句话。
“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通透世界】,也不是【至高领域】。”
倘若是从其他人口中说出这样的话,黑死牟只会嗤之以鼻,但八百比丘尼不一样——她曾是令继国严胜生出了【只要拥有足够漫长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哪怕是再怎么普通的人,也能够变成超乎寻常人类理解的存在。】这种念头的人。
“是死亡。”
她轻轻地说出了令黑死牟头脑空白的话。
继国严胜穷尽一生都在追求着缘一口中的极致,但他未能想到的是,缘一所说的终点,从来都不是真正的极致——而是任何人都无法避免的结局。
死亡。
近乎无措般的慌乱侵袭了他的身体,令黑死牟几乎要握不住自己的刀鞘。
他抛弃了死亡,抛弃了人类的身份,堕落成吃人的恶鬼,变成了他们无数次斩杀过的对象……
“在那个时候,缘一离开的时候,我离开的时候,你都没有挽留。”八百比丘尼的声音钻入他的耳中,在他的脑海中发酵,将他的思绪破坏得一塌糊涂。
“我以为你已经想明白了,”八百比丘尼轻声道:“我在离开的时候,也告诉了你原因。”
原因……黑死牟想起来了,她离开继国家的原因,是因为他的母亲若月已经过世了。
“人类拥有着生老病死,都会抵达死亡这一终点,哪怕再怎么难以割舍,也没有强行挽留的必要。”八百比丘尼当初,正是抱着这样的念头离开了继国家。
所以她没有任何迟疑,也不需要有任何留恋和犹豫。
而继国严胜也没有挽留她,让她以为对方也已经明白了这点——任何事物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宿命与归途,强行扭曲它们,得到的结果也只会是面目全非的惘然。
继国严胜一生都在注视着缘一,而黑死牟一生都在磨炼着剑技。
但他却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想法,也忘记了自己最开始的梦。
黑死牟忽然觉得一切都豁然开朗。
黎明撕裂了暗沉的天空,日光逐渐洒落在地面,黑死牟低着脑袋,有人捧着他的脸颊,让他抬起了脑袋。
六双眼睛在淌着泪水。
多么荒唐……而又无趣的一场梦啊。
继国严胜其实早就死了,是被他自己亲手杀死的,活下来的是不甘的执念,是扭曲了自我也扭曲了本心,甚至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怪物。
但这样的强留与执着,根本毫无意义。
在那过去的数百年间,他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着的东西……其实早就已经得到了。却又被他亲手丢弃了。
“缘一……”
“对不起。”八百比丘尼轻声开口,却并非只是在向他道歉,同时也是在告诉他:“去这样告诉他吧,严胜。”
她说:“去告诉缘一,你真正的想法……”
“你永远,都是我的骄傲。”
继国缘一……也是继国严胜的骄傲。
——*——
黑死牟的脸上,那些狰狞的眼睛逐渐消失,属于人类的面孔重新展露在太阳之下,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从远处叫着他“兄长大人”。
“缘一……”
消散在空气之中的声音,身形也一并消散,只有那身白底紫格的羽织掉落在她的面前,八百比丘尼看到了在那堆衣物之中,有一个小小的袋子。
她打开了那个布袋,看到了一支老旧的笛子——和刚做出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它已经彻底变得光滑了。
因为曾有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摩挲着这支笛子,发自内心地思念着另一个人。
八百比丘尼没有说话,她安静地坐在外廊,不知道过了多久,有黑色的鎹鸦飞到了她的身边。
“请跟我来。”
那只鎹鸦口中发出了语调怪异的声音,尖锐地打破了周遭的寂静。
八百比丘尼仿佛从梦中惊醒,现实中的一切都令她恍惚。
她埋葬了继国严胜的衣物——和那支旧旧的笛子一起。
本该在数百年前便已经死去的亡魂,终于抵达了他梦寐以求的、却又一直都错误地理解了的【终点】。
如果真的存在着死后的世界,如果真的存在着神明……
八百比丘尼抬起脸,她看到日轮升起。
【请让我也……抵达那样的终点吧。】
——*——
上弦会议再度召开。
仅相隔数日,这样的频率实在过于频繁了些。童磨漫不经心地托着脑袋这样想着,却忽然发觉无限城中安静得有些过分。
弹琵琶的姐姐依旧坐在高高的地方,抱着她的琵琶,猗窝座阁下则是站在不远的平台上。童磨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正想同对方打个招呼,却忽然感受到了一阵危险的气息。
属于本能的敏锐,以及身体里属于鬼舞辻无惨的细胞,令童磨打消了打招呼的念头,将视线移向了另一个平台。
他看到了鬼舞辻大人——并非是幼年形态,而是成年男性的模样。
鬼舞辻无惨微微抬起下颌,红梅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泛着冷冽的光泽。
“上弦之壹,上弦之肆,上弦之伍……”说到这里的时候,童磨举起了手,像是课堂上听到了老师提问的小孩子一样,还没得到回答的点名,便抢答道:“他们好像都还没有来呢!”
童磨张望了四周,仿佛没有感受到这时候的气氛究竟如何,“半天狗阁下和玉壶阁下难道还在刀匠的村子里吗?那黑死牟阁下又去哪里了呢?”
他好奇地摸了摸下巴,像是灵光一现般惊呼:“难道……都已经死在猎鬼人的手中了吗?”
他自顾自地说着,从七彩的瞳眸中淌下晶莹的泪水,童磨以扇遮面,语气悲痛道:“啊……实在是……”
空气中忽然升起了一道凛冽的寒光,在童磨话未说完时便落在了他的脑袋上,熟悉的液体溅落在他脚下的地板,冷冷的呵斥从远处传来:“闭嘴!”
鬼舞辻无惨神色阴冷地缩紧了瞳孔,童磨的话无疑是在他的伤口上撒盐,令人觉得就像是在嘲讽一般。
“上弦之月,只剩下二人。”
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无限城中响起,猗窝座的目光淡淡地瞥过正在生长着脑袋的童磨,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蠢货。
但对于黑死牟的死亡,猗窝座也的确感到了意外。
上弦之壹的力量有多么强大,猗窝座完全可以感受得到,倘若说他会死在猎鬼人的手里,猗窝座是绝对无法相信的。
人类的力量,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八百比丘尼……”
在猗窝座陷入深深的疑惑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个人的名字。猗窝座抬起脸,这才发现八百比丘尼也不在无限城。
他忽然产生了一种不太好的预感,很难说那种感觉是什么,但无端的令人心生忐忑。
鬼舞辻无惨咬牙切齿地说出她的名字,猩红的瞳孔里有如实质的仇恨浓稠得像是要淌出血来。
“她背叛了。”
“……”
奇诡的沉默蔓延开来,猗窝座甚至没能反应过来鬼舞辻无惨说出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他理解了之后,第一反应则是:“怎么可能……?!”
在过去的几百上千年间,她都一直站在鬼舞辻大人的身边,怎么会……
“诶?!”童磨的声音响起的速度更快,新长出来的脑袋很快便和一开始没什么差别了,他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金色的铁质对扇在手中展开。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接受这一事实的速度却极快,一边露出沉痛的模样抚着胸口,一边落着泪说:“没想到八百比丘尼阁下居然会做出这种事情,真是太过分啦!”
听到这种比起斥责倒更像是在开玩笑的话,鬼舞辻无惨的脸色难看极了。
他正想让童磨再次无法发出声音,却看到他脸上的神色发生了变化。
收敛起那些轻佻而又虚浮着的虚情和表象,童磨对他说:“由属下去把她带回来如何?”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归宿,从来都不是其他的任何地方,像她那样的存在,在人类的世界里,又怎么可能得到救赎呢?”童磨忽然笑了起来,是哀怜而又慈悲的模样。
这样的言语令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就在童磨和猗窝座都以为他要点头了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却开口说:“不。”
他轻轻地吐出这种压抑而又冰冷的字眼:“我亲自去。”
“我会亲自,把她带回来。”
——也会亲自,让她明白背叛的下场。
鬼舞辻无惨一生都在怀疑着一切,但当他想要去相信些什么,试图让另一个人站在她的身侧,并且发自内心地接受着对方的时刻,那个人却令他失望了。
这样的认知令鬼舞辻无惨觉得格外讽刺,甚至觉得生出了那样的念头的自己,也简直就像是笑话。
在他过去的漫长生命中留下了过分深刻的痕迹的人,他透过黑死牟的眼睛,在黑死牟的身形即将消失的时刻看到了她。
鬼舞辻无惨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她那时候正在注视的人并非黑死牟,而是他鬼舞辻无惨。
但这样的恍惚只持续了瞬息不到的时间,便又轻而易举地灰飞烟灭。
他想起她微微垂下眼睑时平静的脸色,想起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她沉默而又安静的姿态。
安静而又沉默得……令鬼舞辻无惨觉得她永远也不会产生变化。
但他忽然意识到,八百比丘尼已经变了,在距离她最近的自己都还没有弄明白原因的情况下,她忽然离开了他的身边。
并非是一言不发地离开,而是……带走了他手底下最为得意的上弦之鬼的前提下。
鬼舞辻无惨早就应该想到的。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想起她在上弦会议中突然提起缘一的日轮刀。
那样的举动过于突兀而又怪异,但鬼舞辻无惨当时却以为她仍站在自己的身边——哪怕她时不时要露出冷淡的、嘲讽的表情,但她也曾在无数个抵足而眠的时刻拥抱着他的身体。
而现如今一切都只像是笑话。
或许早在她的目光落在黑死牟身上时,她就已经看到了他的死亡。
那么无数次迎接了她的目光的鬼舞辻无惨,他的终结……是否也早已在她的眼前浮现过无数次了呢?
鬼舞辻无惨从来都不是能够轻易善罢甘休的人,任何令他觉得不悦的存在,都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那么,把八百比丘尼带回来之后,又要怎么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