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死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作为双生子, 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的兄弟——哥哥正在认可着弟弟。
他肯定着自己弟弟的优秀, 并且发自内心地认为,弟弟永远都是自己的骄傲。
这样的认知倏然令黑死牟恍惚起来,甚至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情。
他忽然想起在很久之前, 继国缘一和继国严胜两兄弟, 也是一起加入了鬼杀队,无数次像他们那样握着日轮刀面对残忍的恶鬼。
但身为兄长的继国严胜, 却从未产生过像时透有一郎那样的想法。
——是哪里出现了问题呢?
黑死牟反问自己。他躲开时透有一郎的刀刃, 在呼吸法的加持下变得更加强大的剑技, 被黑死牟一一挥刀斩裂。
夜晚的风吹起时透兄弟二人的头发, 露出他们稚嫩的面容、竟如秀美柔弱的少女。
“我……也有过……弟弟。”
不知为何,他忽然同他们说起了这件事。但也只是说到了这种程度。
剩下的话堵在黑死牟的口中,让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从何说起。
继国缘一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黑死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自己也无法得出答案。
继国缘一……是个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男人。
早在尚且年幼的时候,他就已经展现出了自己的与众不同,黑死牟曾隐约记得, 八百比丘尼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她说:“生来便与众不同的人,要想融入到这个世界中,想要获得他人的理解和认同, 其实是件很困难的事情。”
那时候继国严胜尚且年幼, 而继国缘一, 也还没有展现出他那仿佛被神明眷顾一般的天赋。
七岁之前的缘一, 在继国严胜的眼里是可怜的、值得人去同情的——因为与生俱来的斑纹和双生子中弟弟的身份, 继国缘一在继国家的地位甚至不如许多佣人。
他只能住在偏僻的小院子里, 睡在小小的、只有三叠大小的房间里。他甚至连话也不会说,更听不见其他人说的话,无论在何时,都木讷得像是人偶一样。
于是继国严胜心想,他该是有多么可怜啊。
生来就没有他人应该拥有的一切,甚至连最基本的生活常识都无法理解。当严胜抱着怜悯的心态去和继国缘一玩耍,同他一起龟缩在那小小的房间里时,他才忽然发现——
缘一甚至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那个小小的房间,与其说是房间,倒不如说只是个稍大些的木盒子罢了。除了那床寝具之外,继国严胜甚至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东西。
多么可怜啊……
继国严胜发自内心地感慨着,他用怜爱的目光注视着年幼的弟弟——哪怕他自己也是如此的年幼。
但比起一直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吃穿用度样样甚佳的继国严胜,与他有着相同的血脉,甚至有着相同的面容轮廓的缘一,的确是再可怜不过的孩子了。
他的眼神总是呆呆的,目光不知是落在了何处,小小的身体经常蜷缩在角落,穿着毫不起眼的粗布衣物,黯淡得像是没有丝毫存在感一样。
“好可怜。”
继国严胜轻声说着,发自内心地想要送给他什么东西——哪怕他自己也不知道缘一究竟需不需要。
无论严胜同他说些什么,缘一的反应永远都是呆呆的、慢慢的,迟钝得像是老旧的木车,哪怕是很简单的话语、很短促的问题,也足以让缘一反应好长一段时间。
但哪怕生出了这样的想法,继国严胜也没法擅自从自己的房间里拿走什么东西送给缘一——因为父亲会知道。
继国严胜的父亲虽然是十分强大的武士,可也是个极为冷酷而不近人情的人,虽然严胜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未来继国家的一切都将属于他,但是……年幼时的继国严胜,他所拥有的一切,自身都没有擅自支配它们的权利。
只是偷偷跑去缘一的房间和缘一玩耍,在被父亲发现之后都会被严厉责骂,倘若是平日里的练习稍有松懈、或只是没能达到父亲期待中的地步,严胜都会受到冷漠的惩罚。
他有时会在自己的房间里低声啜泣,有时也会在夜里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偷偷跑去缘一的院子里。
在他去往缘一院子的路途中,也会经过另一个人居住的院子。
坐在外廊的巫女有着一头黑如鸦羽的墨发,以及在月色下仿佛泛起了粼粼波光般的眼睛。
她的视线落在年幼的继国严胜身上,敏锐地察觉了他身上的伤痕。
“要吃点心吗?”她忽然开口,白皙的手掌轻轻地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在茶托上放着一看就没有动过的热茶和小点心。
他的动作分明已经足够小心了,但还是被她察觉。听到她的邀请,继国严胜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慢慢移动到了她的身旁。
继国严胜其实很喜欢小点心,但他平日里是继国家的继承人,继国家的继承人应该喜欢的不是这种东西——他的父亲,也不会希望他喜欢这种东西。
八百比丘尼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吃完了一盘子的小点心,才开口问他:“好吃吗?”
继国严胜小幅度地点了点头,小声地说:“笹饼很好吃。”
他看到巫女笑了起来,她的牵起了他的手,不知从何处拿来的药膏被涂抹在他身上那些青紫的伤痕上,冰冰凉凉的。
但她的手却很温暖。
继国严胜看着她微微低下的脑袋和手下温柔的动作,忽然觉得面前的巫女大人,竟有种……像是母亲一样的感觉。
他真正的母亲,分明也还活着,并且与他们一同生活在这座宅邸之中。
但正如继国缘一得不到父亲的目光,继国严胜也从未得到过母亲的温柔。
他们的母亲是个格外虔诚的信徒,整日除了祈祷之外,哪怕偶尔踏出房门,她的身边也总会黏着缘一小小的身体。
缘一总是抱着她的腰身,站在她的左侧,仿佛一刻也离不开母亲的胆小鬼。
而严胜则不同,他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自然不需要这种懦弱无用的依恋。在他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撒娇】这种东西存在。
因为继国严胜,是继国家未来的继承人。
轻柔的声音在他的头顶响起,带着暖意的手掌落在他的发顶,女性的嗓音潺潺月下流水:“很疼吗?”
严胜这时候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无意识地掉了眼泪。
“不是的。”严胜胡乱抹了抹自己的脸,却被另一个人抓住了手腕,她的力气其实并不大,但继国严胜没有挣脱的想法。
她从怀里取出了手帕,细细地擦拭着继国严胜被抹了满脸的泪渍。
八百比丘尼没有追根问底,而是换了一个话题,“要去找缘一吗?”
继国严胜抿了抿嘴角,点点头。
他站了起来同她告别,却又被她叫住,拉到身前。八百比丘尼帮他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拉下衣袖将那些青紫的痕迹遮住,她理了理严胜的头发,才笑着说:“去吧。”
——*——
霞之呼吸制造出来的雾气弥漫在他们的身侧,本是用以迷惑敌人的视线,但似乎在黑死牟的身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他轻而易举地挥散了雾气,通透世界内所看到的东西,将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的身体状况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们的确很强,在这样的年纪做到这种程度也的确算得上天赋卓绝,但要想就此打败活了数百年、磨炼了数百年月之呼吸的剑技的黑死牟,却只是痴人说梦的想法。
“我……可以放过……你们中的一人。”
黑死牟突兀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时透无一郎的脸色变得苍白,也不知是因为这句话,还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时透有一郎则是狠狠地:“呸!”了一声,对他的“仁慈”不屑一顾。
“你做梦去吧!”时透有一郎的刀刃穿过雾气,厉声呵斥:“我们才不需要你的放过!”
这样的挑拨非但无法令他们的心智动摇,反而能让兄弟二人变得更加亲密和警惕。但这样的场景落入黑死牟的眼里,却只会让他觉得不快。
但他看到了时透无一郎看着时透有一郎的眼神,却忽然觉得那样的眼神实在熟悉。
【曾经也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着继国严胜。】
只不过……那时的继国严胜完全没有明白,那样的眼神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严胜生出了想要送给缘一什么东西这样的念头之后,他却思考了许久,才想出自己可以送些什么。
父亲给他的东西,他不能送给缘一,所以严胜只能自己做,他在夜里大家都睡着的时候跑到八百比丘尼的院子里砍了根小小的竹子,只取了其中的一小截。
他用那截竹子给缘一做了一只竹笛。
因为是第一次动手,所以笛子做得很粗糙,再加上他接连好几天的夜里都在忙着这样的事情,这也导致了他在白天的剑术训练时不慎出现了很小的失误。
这样的失误落入了父亲的眼中,他生气地责骂着继国严胜,暴力在他身上又留下了熟悉的痕迹。在当天夜里去见缘一之前,他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坐在外廊的八百比丘尼身旁。
没有任何言语的交流,八百比丘尼便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一面为他上药,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笛子上。
“是要给谁的礼物吗?”
她问。
继国严胜抬起了脸看她,在这个孩子的脸上还有着被打过的痕迹,这一次父亲下手很重,这些痕迹一时半会儿也无法消退。
但继国严胜的目光里却带着喜悦,他轻声说:“是要送给缘一的。”
继国严胜后来很少回忆自己身为人类时的事情,也很少回忆身为人类时遇到的人们,他总是在强迫自己练习剑术,哪怕他的父亲早已无法再要求他这样做。
那些熟悉人类时的时光在他的记忆中褪去色彩,原本熟悉的脸也一张张模糊不清,但继国严胜却忽然发现,原来那时候的自己,竟然也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怜爱着那个可怜的弟弟。
继国严胜还记得八百比丘尼曾对他说:“缘一是个很可怜的孩子。”
他曾经无数次对这样的话发自内心地认可,可后来却无数次地想要反驳。
继国缘一……的确是生来就与众不同的人,但他却并非是可怜的人——他应当是【神之子】,是像她一样,深受神明眷顾的存在。
要不然的话,为何只有继国缘一,生来便拥有着红色的斑纹,生来便能够看到通透的世界,生来便注定了凌驾于所有人之上。
在继国缘一的眼里,所有人都没有区别。
当继国严胜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正迎来了他与缘一之间的关系无法再回到从前的分界点。
他的弟弟曾在安静的圆月之夜,听到有人敲响自己的纸门,他的兄长捧着自己亲手做的笛子,哪怕被父亲打骂之后,也能在缘一面前展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小的缘一依旧呆呆地看着他,却在接过笛子之后,将笛子放在了自己脸颊旁,也不顾那做工粗糙的竹笛是否会划伤自己的脸颊——严胜头一次发现,原来缘一也是会笑的。
他的弟弟并非只有一个表情,发现这点的时候,继国严胜忽然还有些小小的骄傲,哪怕在所有人眼里缘一都只是个傻傻的孩子,但严胜却觉得,缘一其实也是个优秀的孩子。
因为在严胜的努力之下,缘一甚至也能和严胜一起玩【双六】了。
那样的小游戏对于普通人而言或许不值一提,但对于缘一来说,却是极大的进步——尤其在游戏之中,缘一还经常能胜过严胜。
但因为身份的原因,继国严胜极少有时间陪缘一玩这样的游戏,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为了成为优秀的继国家的继承人,严胜的练习片刻都不能懈怠。
直到七岁那年,一切都开始发生了变化。
结束了剑术练习的继国严胜,忽然听到了缘一说的话。那个在所有人眼里都是聋子,是哑巴的孩子,忽然询问他:“兄长的愿望,是成为这个国家第一的剑士吗?”
那样的声音、那样的话语,过于流畅通顺得就像是普通人一样。
但这并不普通,放在继国缘一身上,简直可以称得上怪异。
原本在继国严胜心底里已经构筑好的那个可怜而又可爱的弟弟的形象,在顷刻间崩塌了。
继国严胜看着眼前的孩子,某个瞬间竟产生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他觉得现如今站在他眼前的并非是他的弟弟,而是一个不知道是谁的陌生人。
而这样的念头,在他开口说出第二句话的时候,彻底吞噬了继国严胜的意志。
缘一说:“那么,我想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剑士。”
继国严胜的脸色从来没有这么苍白过,他感觉自己脸上的肌肉变得僵硬,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某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里升腾起来——继国严胜的缘一,已经被其他的什么东西取代了。
继国严胜难以释怀这种事情,夜里他在寝具里辗转反侧,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觉。他披上外衣蹑手蹑脚地出门,却不是去找缘一。
“八百比丘尼大人。”继国严胜轻轻地唤着她的名字,在她的身边坐下。
无论是什么时候,夜里偷偷溜出来的继国严胜,总能在八百比丘尼门口的外廊找到她。
他方才远远地站在庭院门口,看到她的身影依旧坐在熟悉的位置之时,满溢了胸口的安心感忽的填充了胸腔。
八百比丘尼没有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在等他开口。
“如果……”继国严胜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开口询问她:“您忽然发现,有的事情,在某一刻突然和自己想象中完全不一样了,您……会怎么办呢?”
听到这样的问题,八百比丘尼怔愣了一下。
她想起最初的时候,她吃下了人鱼肉,离开了家乡,遇到了以前从未见过人和事物,对外界的好奇与兴趣短暂地冲散了她的悲伤,让八百比丘尼误以为自己漫长的生命真的是来自神明的恩赐。
在见到成为了【鬼】的鬼舞辻无惨之前,八百比丘尼所听到的【鬼】,绝大多数来自人们的口耳之中。
被抛弃的女子,因为妒恨抛弃了自己的男子,于是扭曲了本心与自我,变成了名为【般若】的鬼怪。
但八百比丘尼有着远胜于她们的美貌,而这副美丽的姿容,将会延续绵长无尽的岁月。
人们的确不会主动想要抛弃她,他们只会随着时间的流逝,看着依旧年少秀美的八百比丘尼,露出令她也难以理解的目光与神色。
八百比丘尼那时候才忽然意识到,过分与众不同,从来都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但是,“顺其自然吧。”
她是这样回答继国严胜的,“如果无法改变,哪怕事情已经变成了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的样子,那也只能任由它继续下去了。”
继国严胜头一次想要反驳她:“为什么不努力呢?您难道不想改变吗?”
八百比丘尼张了张嘴,她看着继国严胜单纯而又明澈的眼神,意识到了自己不该和一个孩子解释这种过分深奥的事情。
于是她只能无奈地笑了笑:“那严胜要努力去改变呀。”
八百比丘尼完全没有想到,正是这样的一句话,在许久之后的时光里,也时常被继国严胜反复咀嚼着,一遍又一遍地挥舞着自己的日轮刀。
——*——
继国严胜的地位开始被动摇,也是来自七岁那年的一个玩笑。
只不过对于继国严胜而言,那样的玩笑也实在是过于残忍了。
他惯例地进行着剑术的训练,在父亲下属的指导下挥舞着竹刀,而他的弟弟,那个前不久说了“我要成为这个国家第二的剑士”的孩子,则是躲在不远处的大树旁,探出半个脑袋,像是偷偷摸摸一样地注视着他。
继国严胜握着竹刀看到了他,在休息的空隙中,缘一忽然从树后跑了过来,说自己也想要联系剑术。
这次父亲派来的下属,是位很年轻的武士,他听到缘一的请求,顿时哈哈大笑起来:“那么缘一少爷也来试一试吧。”
他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将一柄竹刀交给了缘一,本只是带着玩笑的意味想要和缘一打闹几下,却不料缘一挥出的剑式,竟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虽然其中也有他轻敌的原因,但在缘一动身的时候,武士其实已经本能地做出了抵挡的动作,只可惜依旧没能拦下缘一袭来的攻势。
这是联系了许久的严胜少爷,都无法达到的境界。
继国严胜看到那样的场景怔愣了许久,他注视着看起来依旧一脸呆呆的表情的缘一,却忽然觉得自己同他的距离变得无尽遥远。
仿佛是为了寻求什么依靠一般,继国严胜移开了目光,他的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外廊——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巫女也坐在那里注视着他们的练习。
继国严胜原以为她也会有所反应,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八百比丘尼大人,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意外也没有感觉到。
看到她的表情,对上她的视线,继国严胜却忽然生出了某种奇诡的安心感,正如那无数个偷偷溜出房间的夜晚,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永远平静如皎月。
但缘一所展现出来的天赋,却令他们的父亲,继国家的家主产生了其他的心思。
原本一直被当做继承人抚养,一直被灌输着【继国严胜就是继国家未来的家主】这样的思想长大的严胜,他的地位忽然就被动摇了。
而动摇他地位的人,却是曾经所有人眼中呆呆傻傻的、过了十岁就要被送去寺庙的缘一。
继国严胜难以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每每想起缘一的脸,想起他露出笑容的模样,他都会觉得那张脸、那个笑容,属于缘一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恶心。
恶心得令人几欲生狂。
——*——
时透有一郎和时透无一郎最多只能起到拖延的作用,哪怕是他们兄弟二人联手,也无法让他们战胜身为上弦之壹的黑死牟。
更何况,无论是时透有一郎还是时透无一郎,他们都看出来了——眼前的上弦之鬼,并没有全心全力地同他们战斗。
一边战斗一边走神,却依旧令他们束手无策,这样的认知令时透兄弟二人咬紧了牙关,时透有一郎的剑技施展得更加接近极限,但就在快要击中走神的黑死牟之时,对方却挥出了月之呼吸的剑技。
时透有一郎无法躲闪,他的左腿被对方的日轮刀深深地嵌入,哪怕时透有一郎已经用最快的反应速度拉开了自己与他的距离,深可见骨的刀痕依旧留在了他的左腿上。
“哥哥!”
时透无一郎的喊声里带着明显的慌乱与紧张,黑死牟静静的看着他们,被眼睛占据了大半的面庞,根本看不出表情的变化。
黑死牟想起自己年幼的时候,他的弟弟也曾大声地唤着他“兄长大人”,在见到他身上被父亲打骂的青紫痕迹时,眼神竟与眼前的时透无一郎有几分相似。
他想起了太多不该想起的东西,那些本以为早就被遗忘的过往,竟都一一在脑海中浮现。
属于过去的记忆之中,只有两个人的脸依旧清晰,从那个时期一直活到了如今的八百比丘尼阁下,以及……自己身为人类时的弟弟,继国缘一。
哪怕他连自己昔日的妻儿的脸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缘一的脸却依旧能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黑死牟侧身躲开从身后袭来的攻击,拿着奇怪武器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你……是谁?”
黑死牟俯低身形,他的手中握着自己的日轮刀,那柄已经被【鬼】的细胞彻底侵蚀的日轮刀。
“真是恶心。”突然出现的少年低声骂道。
他的脸上横贯着不知怎么弄出来的疤痕,整个人看起来一副凶狠的模样,但在面对黑死牟的时候,其镇定程度却也不逊色于时透兄弟。
“玄弥!”
又是一道声音响起,黑死牟眼神微移,看到了一个脸上有着相似疤痕的青年。
仿佛是福至心灵一般,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而这一猜想也在那个少年叫出“哥哥”的时候,得到了最好的印证。
站在黑死牟面前的鬼杀队剑士忽然增加到了四名,而其中的三名都是【柱】,虽然霞柱兄弟已经受伤,但伴随着地方数量的增加,黑死牟也不得不认真起来了。
“又是……兄弟吗……”
黑死牟很不喜欢这时候的气氛,虽然他并没有产生危机感,但对于这样的场面,对于这样一种……兄弟之间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并肩战斗的场面,他发自内心地产生了恶心。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当初加入鬼杀队的原因。
自七岁那年,缘一展现出了远超常人的天赋之后,继国严胜身上的压力越来越重,他时常能察觉到父亲看向他的目光里带着探究,而这一切的原因,他也是知道的。
【父亲想要更换继承人。】
虽然严胜是长子,但缘一所表现出来的能力已经远远胜过他了,在缘一的身上,那具小小的身体所承载着的,是任何人都难以想象的来自神明的恩赐。
他能够看到人们的身体之中肌肉与骨骼的变化,对于继国缘一而言,他眼中的世界完全是透明的,所以他能够判断出当初父亲下属的动作趋势,也能够判断出……母亲的身体正在走向衰败。
但凡是活着的东西,无论是普通的人还是特别的人,都会迎来同样的终点,抵达同样的地方——也就是死后的地方。
继国缘一看到了母亲的身体正在一点点衰败,从她身体的左侧开始往外扩散的病情,在缘一和严胜十岁那年,将她带入了黄泉。
当严胜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思考着自己是明日还是后日会被送去寺庙的时刻,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
指节叩在障门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他从寝具内爬起来,看到了跽坐在外廊的缘一。
缘一要走了。
那个小小的孩子,告诉他母亲已经在方才去世,他同严胜告别,说自己要独自前往寺庙了。
缘一什么都没有,在继国家的时候他就什么也没有,所以并没有行李,他的行囊里只装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继国严胜送给他的笛子。
那支粗糙的,完全没有任何收藏价值的笛子。
缘一像是捧着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对严胜说他会把笛子当做兄长大人一样对待,听到这话的继国严胜怔愣了很久很久,久到他看着缘一的额头贴在地面上,小小的身体郑重其事地向他告别。
他走了很远,站在庭院门口的大树下,远远地朝着严胜挥手,严胜就这样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看着他背着那个空荡荡的行囊,迈着小小的步子一步步离开了继国家。
他没有挽留。
继国严胜甚至没有生出半分挽留的意图,而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另一种念头侵袭了他的全身——继国缘一走了。
继国缘一扔下了一切,无论是继国家还是他。
那么继国严胜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也全部都白费了。
他在过去的两年多时间里,每天夜里都要去八百比丘尼的院子里,并非是要去向她撒娇——就像缘一像母亲撒娇那样——继国严胜有着更重要的事情。
在继国缘一初次展现出他在箭术上的天赋的那天下午,严胜失魂落魄般坐在外廊,看着院子里父亲的下属和缘一正在进行着比试。
“严胜。”
轻柔的女声在他的耳畔响起:“不练了吗?”
继国严胜没有说话,他低着脑袋陷入了沉默,也陷入了对自己的怀疑,和无法接受这样的继国缘一的复杂情绪。
但那只温暖的手掌又落在了他的脑袋上,“不是说要努力改变吗?”
严胜忽然想起来了,那天夜里,他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如果发现某件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截然不同,那就要努力去改变它……现在正是这样的时候。
但是,天赋是生来的才能,是与生俱来的东西。
仿佛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八百比丘尼对他说:“但普通人也有普通人的努力方法,不是吗?”
在继国严胜怔愣着抬起脸的时候,她说:“今晚带上竹刀来找我吧。”
虽然并不明白她说这句话的用意如何——毕竟继国严胜并不觉得她会懂得什么是剑术,可他还是按照八百比丘尼说的话,在夜里来到了她的院子里。
她早早地坐在了外廊等他,身侧摆放着继国严胜最喜欢的笹饼,但另外一侧的东西却被身体遮挡了大半,只能隐约看到一点点痕迹。
——是一把竹刀。
继国严胜看着她拿起了身侧的竹刀,站在院子里,她吐纳着气息,身上的气势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来吧。”
没有任何多余的解释,她的动作就是最好的解释。继国严胜挥刀冲了上去。
——然后被一击打落了手中的竹刀。
他甚至没有看清楚八百比丘尼是何时出手的,更不知道她究竟用了什么剑技,这种事情带来的冲击,甚至不逊于白天的时候缘一展露出的天赋带给继国严胜的震撼。
“……为什么?”
他忽然觉得很委屈,大家都是天才,只有自己是个普通人。
当初那些称赞他剑术高超,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天赋的话语,一夜之间全都成了讽刺——他根本就没有天赋,比他更适合被称之为【天才】的人,在这座宅邸之中都有好几个。
继国严胜低着脑袋,脸上的表情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他没有去捡自己掉落的竹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八百比丘尼走到了他的眼前,在他身前单膝跪下,她用手抬起了继国严胜的脸,看到了那张正在咬牙哭泣着、却没有让自己泄/露出一丝一毫声音的稚嫩的脸。
“只是这种程度,就要放弃了吗?”
她轻声说着,分明还是往常那般温和的语气,却令继国严胜觉得格外残忍。
但继国严胜没有开口,他怕自己一发出声音,就要哭得止不住哭腔。
八百比丘尼从怀里取出手帕,又像往常那样轻柔地擦去他脸颊的泪痕,忽然问他:“我做到现如今这种地步,你知道我花费了多长的时间吗?”
严胜虽然嘴上没有回答,但在心底里却默默地开口了,或许是十年,又或许是二十年,最长也不过是三十年了吧,毕竟以她的年龄,就算看起来再怎么年轻,也只会是这么多了。
“七百年。”
八百比丘尼平静地对他说:“从我开始拿起刀剑的那一刻起,起码已经过去了七百年的时光了。”
她其实并不记得具体有多长,只是能估摸出大致的时间,从她第一次接触剑术到现在,再怎么算也不会少于七百年。
“就算是再怎么普通的人,只要有足够多的时间,付出足够多的努力,活得时间长了,自然也就会拥有许多超出人类想象的能力。”
继国严胜最初只以为她是个怪异的巫女,却不料她真的就是传说之中那位吃下了人鱼肉的巫女。
很奇妙的是,知道了这一事实,他并没有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