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宅邸之中的房门, 不知何时竟被鸣女的血鬼术连接起来,当八百比丘尼拉开障门之后,映入她眼帘的并非是她所熟悉的房间, 而是那个过分怪异又扭曲得近乎虚幻的、用血鬼术制造出来的【无限城】。
“呀!八百比丘尼阁下也来了吗~”
在那声悠长的琵琶铮鸣声之后,与这片压抑暗沉的空间格格不入的、突兀而又活泼的声音忽然从远处响了起来。
八百比丘尼循着声音看去,看到的是童磨将手搭在猗窝座的肩上, 笑容无忧无虑的极乐之鬼靠在猗窝座的背上, 抬起手同她打着招呼。
若是与他们不相熟的人看到这样的情景, 必定也会以为猗窝座与童磨是极为要好的朋友吧。
但他们的身形落入八百比丘尼的眼里, 却是完全被颠倒了的模样——无限城正是这样奇诡的地方, 哪怕是相处于同一片空间之内,也能有截然不同的重心落点。
这是完全超脱了现实,也脱离了人类正常认知的地方。
八百比丘尼的立身之所恰好与其他人相反, 因此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颠倒过后的景象。她没有回应童磨的问好, 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坐在远处的一间和室之内,面容被长长的黑发所遮挡,以至于完全看不出五官的鸣女。
仿佛是福灵心至一般, 鸣女拨动了一下琵琶, 铮鸣声萦绕了整个无限城,八百比丘尼所处的位置也在顷刻间发生了变化。
——她站到了童磨、猗窝座二人所在的同一块平台上。
大量液体猛地溅落在地面上的声音, 八百比丘尼并不算陌生了。猩红的色泽顺着木质的地板蜿蜒而来, 像是细长的红色蛇类爬到了她的脚边。
猗窝座仍抬着他的左手, 而趴在他的背上一副和他极为熟络的模样, 将脑袋从他的左边肩头探出来的童磨, 却只剩下了半个脑袋。
站在童磨身后的八百比丘尼挑了挑眉梢,神色微动。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猗窝座阁下还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呢。”
分明只剩下了下半边的脑袋,童磨的嘴却依旧没能闭上,属于上弦之鬼的优越恢复能力令他的脑袋以极快的速度恢复了原样,生长时在皮肤上凸起的青筋也在完全修复了脑袋之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甚至连脸上的笑意都没有发生半分变化,仍是那个姿容俊秀又处变不惊的万世极乐教之主。
“但是猗窝座阁下,当着八百比丘尼大人的面做这种事,实在是有损我在大人心目中的形象呢~”
童磨嘟囔了几句之后,便松开了搭在猗窝座肩上的手臂,转身走向八百比丘尼,在她的身旁停下脚步。
他分明没有接触到八百比丘尼,但借着本就比她高挑的身形优势,微微倾下身体同她说话之时,声音里撇去几分面对猗窝座的轻佻,便染上了几分体贴或是柔情的意味。
“八百比丘尼大人今日怎么没和无惨大人一同驾临呢?还是说无惨大人另有要事,没有时间陪在您的身边?”
这种对鬼舞辻无惨大不敬的话,也只有童磨会如此大大咧咧地从口中说出来了。
还没等八百比丘尼对此作出什么回应,便有人替她进行了作答。不知何时便已经坐在了高处的和室内,因垂下的御帘而遮挡了身形的上弦之壹,他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所有人的耳中。
“你逾矩了,童磨。”
穿着深紫色羽织,上面缀着黑色纹样的上弦之壹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与他们同一平台的地板上,使得他面貌狰狞的六只眼睛此刻都在望着同一方向。
“擅自揣度……无惨大人的行踪,”黑死牟的声音在他们面前响起:“不是你……应该做的事。”
闻言童磨笑容并未消减半分,他连连称是,反省得过分自然。
“黑死牟阁下说得对,是我考虑得太不周到啦,冒犯了无惨大人实在太不应该啦,等到时候无惨大人驾临,我就主动去请罪吧……”
眼见他颇有滔滔不绝的趋势,其余几人却都未在意,直到黑死牟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的不稳定,忽然开口打断了他:“鬼舞辻大人……莅临了。”
不知道是鸣女故意而为,还是单纯的巧合,出现在无限城中的鬼舞辻无惨,也如八百比丘尼降临时一般,站在了与其他人完全颠倒的位置。
但鬼舞辻无惨却丝毫没有要正视任何人的意图,不仅如此,其他的上弦们也发现——虽然气息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出现在他们面前的鬼舞辻大人,却完全是一副孩童的模样。
他坐在西洋款式的扶手椅上,手里拿着一本书,书页是被翻开的模样,但究竟看进去了几分,却也无人能够知晓。
在黑死牟的声音落下的那一刻,所有上弦都半跪在了地面上,垂下脑袋以证明自己对他的恭顺。
唯有八百比丘尼依旧站立着,只是将目光落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上。
鬼舞辻无惨倏地阖上了手中的书本,书页碰撞在一起时发出沉闷的声响,面容稚嫩却丝毫没有影响其威势的初始之鬼抬起眼眸,视线下意识落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
他就这样看着在视线内仿佛是倒立着,重心却又截然相反的八百比丘尼,不动声色地开口:“上弦之月出现了空缺。”
这句话一出来,其实只需要看一眼四周的同伴,便能够知晓鬼舞辻大人口中的“空缺”究竟从何而来了。
上弦之陆,妓夫太郎和堕姬,唯有他们没有出现在无限城中。
“我早就有所预料了,”鬼舞辻无惨淡淡地开口:“妓夫太郎可能会失败。”
“最先死掉的,永远是人类的部分残留过多的鬼,无论是上弦之鬼还是下弦之鬼,都是如此。”鬼舞辻无惨从椅座上起身,他的手里仍拿着那本书:“无论是吩咐下去的任务,还是青色彼岸花的消息,回到我这里的答复,永远都只是失败和没有。”
虽然此时鬼舞辻无惨的声音还很平静,但实际上任何上弦之鬼都能明白,一切都只是风雨欲来之前的短暂的安宁。
谁也不知道鬼舞辻大人会在何时便暴怒一通,尤其是作为上弦之肆的半天狗,更是几乎抖成了筛子一样——他素来如此,过分胆小得永远都在竭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八百比丘尼对他的斥责毫无反应,其他的上弦也都是保持沉默,唯有一个特例。
“那还真是抱歉啊,鬼舞辻大人~”童磨像是完全看不懂这时候的气氛一样,脸上洋溢着笑容:“属下完全不知道居然给您添了这么多的麻烦,毕竟妓夫太郎和堕姬都是属下介绍来的,而且方才在您来之前,黑死牟阁下还警告了属下不要揣度您的踪迹。”
鬼舞辻无惨眸色倏然暗沉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听着童磨毫无意义的长篇大论,在他说完之后,才开口道:“你又做了什么?”
闻言童磨摊了摊手,一副十分无辜的模样:“属下只是同八百比丘尼大人多说了几句话而已,不过您若是因此而生气了的话,那大可以惩罚属下,不如这样吧……”
谈及【惩罚】,童磨非但没有流露出半分害怕的意味,反而颇有种跃跃欲试的样子,他把自己的手指放在眼角,作势要伸进眼眶里:“把眼珠子挖出来给您赔罪怎么样~”
虽然那样的神色转变得极为迅速,只是在脸庞上停留了一瞬,但鬼舞辻无惨还是流露出了些许厌弃。
他完全没把眼神放在童磨身上,淡淡地开口:“要你的眼珠子有何用。”
鬼舞辻无惨想要的从来都不是童磨的眼珠子,若是童磨真的犯了什么错,让他觉得忍无可忍的话,直接要了他的命才更有可能。
那种玩笑般的小事,和妓夫太郎这种虽然是被童磨转变成了鬼,却与他没有任何其他关联的鬼,都不足以令鬼舞辻无惨对童磨直接下杀手。
但这并不意味着童磨就真的能从头到尾保持着自己的完整性。
一直被鬼舞辻无惨拿在手中的书本倏然被他扔了出去,十分精准地砸落了童磨的大半个脑袋。书皮和内页都沾染了满满的血迹,浓郁的血腥味顿时从他身上往外扩散了。
分别被不同的人打碎了两次脑袋,童磨却仍是像无事发生一样,一边长着脑袋,还能一边叨叨不停地安抚其他人。
“啊……无惨大人教训得是,我相信大家一定也能牢牢地记住无惨大人的教诲……”
鬼舞辻无惨深深地蹙起眉头,瞪了他一眼之后,童磨也终于识相地闭上了自己的嘴。
童磨从不惧怕鬼舞辻无惨,这是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其他人都拥有的名为【感情】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上弦也能像他一样泰然地面对鬼舞辻无惨。
尤其是上弦之肆和上弦之伍,一个过于胆小,另一个则是过于尊崇鬼舞辻无惨。
为了在鬼舞辻无惨面前表现一番,以证明自己和他口中那些总是【失败】的鬼,那些令鬼舞辻无惨都开始怀疑上弦都是否有必要存在的鬼不一样,身为上弦之伍的玉壶开始为自己辩驳。
——他已经得知了关于鬼杀队的刀匠们,他们的村子究竟在何处的信息。
但鬼舞辻无惨现如今并不想听到任何尚未被确定的消息,他想要的只有肯定。
正如鬼舞辻无惨总在说,“我从不喜欢【变化】,无论是什么的变化,都意味着不准确,也表示着【弱化】。”
但听到了这种话的八百比丘尼却觉得有些讽刺。
鬼舞辻无惨总是如此,嘴上说出来的话和自身的作为自相矛盾——在过去的这么多年间,他一直都是矛盾的集合体。
一方面他时常像对待普通的鬼那般,轻而易举地杀死八百比丘尼,可另一方面,他却又会在面对来自除他之外的危险时,用自己的力量甚至是在保护八百比丘尼。
正如他方才说自己讨厌【变化】,但实际上,在鬼舞辻无惨身上的变化远胜于他手底下的任何一只鬼。
他将自己隐藏在人类之中,换上了那些从西洋传来的新潮的服饰,生活在西式的别馆之中,在人类的社会中开着贸易公司,也在自己和八百比丘尼的手指上戴上对戒——他的种种举动,都是巨大的变化。
但他却一直在否认着这一切,正如他在否认……自己曾经受到的【天罚】。
那其实也可以算作是鬼舞辻无惨的【天命】了,他只差一点就完完全全死在了继国缘一的手中,继国缘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上天为鬼舞辻无惨降下的【惩罚】。
从那样的阴影之中逃脱的鬼舞辻无惨,却无时无刻不在否认着那一切。
【鬼舞辻无惨,从来都是个胆小鬼。】
【他永远都在否认着事实,无法接受许多事实,也无法接受降临到自己身上的命运。】
就像他一直都不愿意接受这种残缺的、到处都是不足的不死之身,而渴望着像八百比丘尼一样完美的永恒。
“八百比丘尼。”
在八百比丘尼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不对他的话语做出任何评价与反应之时,鬼舞辻无惨忽然唤起了她的名字。
他微微抬起下颌,稚嫩的面容与圆圆的眼睛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他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八百比丘尼这时候无论回答什么,其实都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
——无论是从他身上看到了什么,还是从玉壶他们所说的信息里,看到了什么。
她静静地注视着鬼舞辻无惨,却给出了一个令鬼舞辻无惨脸色大变的回答。
她说:“我看到了缘一。”
——*——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继国缘一于继国严胜而言,都是恶心的噩梦。
已经成为了鬼舞辻无惨的上弦之壹数百年的黑死牟,从来都不想回忆起身为人类时的噩梦——在他还是继国严胜的时候,从他的双生弟弟,继国缘一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总会令他难以遏制地心生恶心。
作为继国家的长子,继国严胜从小到大所接受的,都是来自继国家的家主,他的父亲亲自准备的最好的教育。无论是学识上还是剑术上,继国严胜得到的标准,永远都是以继国家的下一任继承人的标准来判断的。
他从小就很有天分,无论是在读书还是剑术,永远都能从师父们的口中得到最好的夸奖——而如果不出任何意外的话,他也本该接受着这样的赞扬长大,直到他接手继国家,成为像他父亲那样的存在。
哪怕于继国严胜而言,这样的生活……或许过于平淡了些。
在年幼的时候,他也偶尔会思考外面的世界如何。在他所出生的年代,那也是个过于动乱的年代,武家四处征战,流民和逃兵混在在一起,甚至经常聚集成令普通的村民们深受苦难的匪患。
但这些东西,于那时的继国严胜而言,都太过遥远了——虽然父亲是武士,而他们家族也世袭了武家的身份,但年幼时的继国严胜,所面对的最厉害的人,也不过是自己的师父和父亲。
他知晓他们的强大,也深信自己能变得像他们那样强大。
他的母亲一直都是个虔诚的信徒,时常会参拜着神明,甚至因此在家中收留了一位流离失所的巫女——继国严胜一直都觉得,母亲之所以会收留她,很有可能是因为她的名字。
那位巫女与传说中吃下了人鱼肉而不老不死的八百比丘尼同名。
小时候的继国严胜很少见到他的母亲,因为母亲常年待在父亲为她建造的小小的神社里,日日参拜着那些不知所谓的【神明】,整日祈祷着大家都能够不再遭受痛苦。
继国严胜无法理解她的祈祷,他不相信神明的存在,也不相信仅仅凭借着参拜与祈祷便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在继国严胜看来,只有凭借着自己的努力去达成的目标,才是真正能被真切地握在手中的东西。
他有时也会在家中遇到那位巫女大人,从她身边路过时,她的羽织从他身旁擦过,在空气里留下如鹤翼般纤细优雅的弧度。
从她的仪态,继国严胜便可以肯定,她或许也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的贵族家的女子,而非那种山野中粗鄙的村人。
继国严胜很少和她说话,或者说是因为她看起来并不想和任何人说话——那位巫女大人总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眼神也平静得没有任何波澜。
但实际上,她只是很少主动开口,这一点在后来继国严胜逐渐长大,见到她的次数越来越多,同她交谈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后,他便发现了。
巫女大人……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
她会在继国严胜的邀请下坐在外廊看他练上一整个上午和一整个下午的剑术,也会在他被父亲责备,母亲却身体不适无法倾听他的倾诉时,安静地陪在他的身边。
“八百比丘尼大人,为什么要留在继国家呢?”
当继国严胜忽然询问她这个问题的时候,继国严胜头一次从她的口中,听到了一个极为陌生的名字。
她说:“因为……我看到了缘一。”
——*——
在听到了【缘一】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大变的绝不止是鬼舞辻无惨。
过去的记忆与现在的声音,以一种奇诡的方式重叠在了一起,令黑死牟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他的手搭上了腰侧的刀柄——在那柄日轮刀的刀柄上,生着密密麻麻的、一看就足以令人心生不适的张开了眼睛。
早就已经舍弃了【继国严胜】之名的黑死牟,在听到熟悉的【缘一】的名字时,他的反应全然不比鬼舞辻无惨要小。
但继国缘一所诞生和死亡的时代是战国时期,而在场的所有上弦之中,唯有黑死牟经历了那个时代。
正因如此,听到这个名字的其他上弦其实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算他们产生了什么反应,也不是因为八百比丘尼说的这个名字,而是本就令他们胆战心惊的鬼舞辻大人,在听到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在顷刻间阴云笼罩。
半天狗敏锐地察觉到了空气中怪异的气氛,从上弦之壹身上、从鬼舞辻大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足以令他把自己的脑袋深深地贴在地面上,甚至恨不得把自己都塞进地面之下,让自己彻底逃离这样危险的氛围之中。
而说出了这个名字,引发了这种气氛出现的八百比丘尼,却仍是直视着鬼舞辻无惨的眼睛。
“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鬼舞辻无惨声音低沉,但声线中却是压抑着一触即发的怒火。
“我知道,”八百比丘尼视线微移,落在了绷紧身体的黑死牟身上,她垂了垂眼睑,没有评价他们的反应,只是说:“在刀匠村子里,存在着缘一留下的东西。”
听到了这话的鬼舞辻无惨猛地缩紧了瞳孔,红梅色的眼眸像是渗出血迹一般,黑红色的裂纹在他的瞳眸中扩散:“什么东西?”
虽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黑死牟却也是将所有的心思全部放在了她的话上,几乎是屏住呼吸在等待着从她口中说出的那样的东西。
“那座村子里曾经存在着擅长机关之术的术师,他制造了以缘一为原型的人形木偶,在那个木偶里……”八百比丘尼顿了顿,重新将视线落在了大睁着眼睛的鬼舞辻无惨身上:“藏着缘一的日轮刀。”
她的话音停落之后,死一般的寂静在无限城中扩散,所有人都在保持着同样的沉默——哪怕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缘一是谁。
鬼舞辻无惨的面容几乎扭曲,挤出来的字眼里仿佛也带着血液的腥息,他说:“拿到它!”
“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鬼舞辻无惨的面容,比之他们在数百年的时光里,任何一个时刻所见到的模样还有可怖,他一字一句地说:“把那把刀给我带回来!”
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玉壶所说的【找到了似乎是刀匠村子的地址】上,他所在意的,是八百比丘尼所看到的内容。
在从他这里领了命令的玉壶和半天狗退下之后,猗窝座也在童磨的挽留中没有留下任何一个眼神便离开了无限城。
“诶?大家都好冷淡哦——”好在童磨看到还有好几个人留在了无限城,正想和他们搭话,却在下一秒听到了鬼舞辻无惨的声音。
孩童模样的初始之鬼给了他一个满是血腥味的眼神,语气足以令人悚然:“滚!”
在他的声音刚从口中吐出之时,鸣女的琵琶便响了起来,在童磨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已经被送回了自己的寺庙里。
坐在祭坛上的软垫上,童磨盘着腿,一手托着自己的脸颊,回忆起了八百比丘尼说出【缘一】这个名字时的神色。
“缘一啊……”童磨低低地呢喃起来,又想到自己被鬼舞辻大人喊了滚,而另一位上弦之鬼却仍留在了那里,便开始思考起来:“黑死牟阁下似乎也认识那个【缘一】呢……”
童磨清楚地意识到了他们三人都知道【缘一】是谁,而自己却完全没能插入到他们的话题之中,甚至完全没有理解到他们那时的状态为何那么奇怪。
想到这种事情,他就更想知道具体发生过什么了。
“啊……”童磨自言自语道:“等下次再见到八百的时候,就去问她吧。”
——*——
与继国缘一无关的人全部都离开了,甚至连无限城的主人,一直在充当着工具人的鸣女也在意识到自己的地位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们的视线,不知道躲到哪里藏起来了。
但鸣女在离开之前,把鬼舞辻无惨移动到了八百比丘尼和黑死牟的面前,让他们三人能够面对面地站在一起,也更利于彼此的交流。
上一次八百比丘尼在鬼舞辻无惨面前提及了【继国缘一】这个名字,她就当场被杀过一次了,但可能正是因为已经有了先例,所以鬼舞辻无惨再次听到的时候,才没有直接动手打掉她的脑袋。
鬼舞辻无惨站在她的面前,声音低哑危险:“谁允许你在那些上弦面前说出那个名字了?”
八百比丘尼忽然意识到,或许事情的真相,只是因为这次还有其他上弦在看着,所以鬼舞辻无惨才不愿暴/露出曾经存在着令自己一听到名字就失控的人。
闻言她敛了敛眸子,目光落在还残留着童磨溅出来的血迹的地板上,轻声说:“我只是把我所看到的东西说出来了而已。”
但这样的回答,显然不是鬼舞辻无惨希望听到的东西。
她比任何一个人都更加清楚【继国缘一】这个名字究竟意味着什么,也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清楚,在黑死牟,也就是继国严胜的眼中,【继国缘一】究竟代表着什么。
无论是鬼舞辻无惨还是黑死牟,都无法在听到了这个名字之后依旧保持着平静。
那是他们共同的、却又有着截然不同意义的噩梦。
继国缘一给鬼舞辻无惨带来的灾难是肉/体上的伤痛,是深深地刻印在了细胞里的恐惧。而给黑死牟带来的,却更多的是心底里的、永远也无法释怀的折磨。
不管是谁,他们都对继国缘一的那把刀有着自己的心思。
鬼舞辻无惨不想看到它,而黑死牟……他想要得到它。
但鬼舞辻无惨的怒火并非是一时半会能够退却的,他对八百比丘尼当众戳他痛点的行为,也绝对不可能轻易原谅。
“在过去的一千年里,我从未因为你没有看到任何关于青色彼岸花的东西而斥责过你……”不知不觉间,鬼舞辻无惨的声音已经平复了许多,但其中仍能听出其中针对八百比丘尼个人的情绪。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分明是小孩子的模样,他的眼眸却深邃得更似猩红的兽瞳,就像是某种被踩到了弱处的危险野兽,在寻找着敌人身上适合下嘴的地方。
他忽然问她:“你真的从未看到过青色彼岸花吗?”
鬼舞辻无惨忽然开始怀疑起来,这样的怀疑只需要一丁点,在心底里冒出来之后,便成了足以点燃一整片地带的火星。
越来越多的怀疑逐渐扩散在他的心底里,连带着看向八百比丘尼的目光也变得满是探究。
“而你今日所说的看到的东西,又是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一个问题之后,与之相关的各种问题也在同一时间一窝蜂地涌了出来,在鬼舞辻无惨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之下,黑死牟完全没有找到合适的开口的机会。
他本就不是健谈的性格,更不知道该如何从鬼舞辻无惨的缝隙里插话,只好站在一旁当背景板,看着鬼舞辻无惨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而八百比丘尼则是长时间的一言不发。
八百比丘尼不说话的原因和黑死牟完全不一样,她只是在等着鬼舞辻无惨发/泄完毕。以鬼舞辻无惨的性格,若是八百比丘尼这时候真的问一句答一句,反而会让鬼舞辻无惨的情绪愈发朝着暴戾的方向发展。
保持适当的沉默,回答合适的问题,才是最为正确的选择。
在鬼舞辻无惨终于停下来之后,八百比丘尼才开口道:“我们的目标一直都是一样的。”
她的目光穿过鬼舞辻无惨的肩头,落在他身后的空中,在某个点上停下——并非是因为那里有什么东西,她只是不想看着鬼舞辻无惨的眼睛。
“我想要青色彼岸花,让自己结束这漫长的一切,而你也想要青色彼岸花,想要拥有我现在正拥有着的一切。”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如此直白地指明,他们虽然都在追求着同样的【青色彼岸花】,但想用它来达成的目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内容。
一个是想死,另一个却是想活。
被如此直白地点明这一点的鬼舞辻无惨倏忽间冷静下来了,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灌下来,任何一丁点火焰都没能剩下。
“……”眼神也平静了许多之后,鬼舞辻无惨的模样竟莫名让人生出了几分……觉得他像是失魂落魄一样的心思。
和他口中所说【不变】最为接近的人,从始至终都是八百比丘尼。
鬼舞辻无惨讨厌变化,无论那是任何意义上的变化,实际上它都不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变化,而是彻彻底底的【劣化】。
□□的变化,在人类的身上展现出来的状态最为明显——就拿长大来说,鬼舞辻无惨亲眼看着他曾经的【孩子】伊之助从牙牙学语的幼儿成长为少年的模样,也亲耳听到了从警署的人口中说出来的,他已经遇难的消息。
人类就是这样脆弱的存在,只是一点点情况的变化就足以让他们彻底消亡。这也正是鬼舞辻无惨看不起人类的原因——他看不起这种过分脆弱,只是稍微有点变化就会消失的东西。
更何况……曾经身为人类时的无惨,也曾一度因为自己身体情况的变化,而被医师们断言绝对活不过二十岁。
他讨厌这样的变化,也讨厌一切脆弱的东西。
而那些脆弱的东西,令他不悦的东西,却都在人类的身体里达成了集合,令鬼舞辻无惨甚至不想把自己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
但是,在他的身边,还是存在着【真正的不变】。
名为八百比丘尼的少女,在吃下了人鱼肉之后,便永远地维持了这副年轻美丽的姿容。
倘若只是外表、只是肉/体上的不变,其实根本不足以令鬼舞辻无惨在她身上花这么多的心思,也完全不足以让鬼舞辻无惨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身上那么长的时间。
她本身就是【不变】。
外表、神态、一举一动、甚至包括内心的想法,都仿佛已经彻底停止了一般——哪怕他自己并不认可,但毫无疑问,这就是鬼舞辻无惨最为憧憬的状态。
他注视着八百比丘尼的目光,远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长久而又专注。
鬼舞辻无惨永远都在看着她,看着她从第一次见面时,在他还是人类时,八百比丘尼就是那样平静的表情。
他也看到了自己变成了鬼的时候,自以为意气风发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以为能让她大吃一惊或是惊恐万分,但八百比丘尼仍是那副安静而又平淡的模样,永远也没有变化。
甚至在很多年之后,鬼舞辻无惨已经变成了一团碎肉,以过分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仍是像曾经的任何一次那样,没有任何变化。
鬼舞辻无惨无法做到【不变】,他讨厌变化,自身却一直都在不断地变化着,但他身边的那个人……却是真真正正的不变。
这才是鬼舞辻无惨憧憬着不变的原因,从最初见到她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就在憧憬着这个名为【八百比丘尼】的、永恒不变的存在。
但这样的憧憬,却永远也不会被八百比丘尼知晓,也永远不会被鬼舞辻无惨说出口。
他只会将那份对她、对她身上的一切的憧憬与恋慕,永永远远地藏在心底的最深处,在每一个见得到她或是见不到她的时候,有意或是无意地从心底里翻出来——
贪婪而又仔细地摩挲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