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哪样?”
仿佛是听不懂她在说些什么一样, 鬼舞辻无惨依旧维持着这副伊之助的模样,甚至连语气和说话方式也在刻意模仿着。
八百比丘尼深深地凝视着他的脸。鬼舞辻无惨的想法,实在令人难以揣摩。
因为他并不是变成了现如今十五六岁的少年伊之助的模样, 而是那孩子更加年幼时的、数年之前的样子。
仿佛是为了她而刻意准备的惊喜一样, 他用这般幼小的姿态对她说:“能再见到我,你难道不高兴吗?”
也不知道鬼舞辻无惨究竟是故意刺激她, 觉得他们有太长时间没发生冲突了。还是真的想让她打起精神来,所以用了这种方法来安慰她。
可是……看到这样的场景, 八百比丘尼怎么可能高兴得起来呢?
她眉头紧蹙地模样落入了鬼舞辻无惨的眼中, 后者也没有恼怒她的沉默不语。
“我还以为相比起累, 你会更想见到伊之助才对,毕竟自从听到了那个消息之后, 哪怕已经过了好几个月了,你也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为了让八百比丘尼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伊之助】的存在,更加清楚地听到【伊之助】的声音。鬼舞辻无惨装模作样地解释着。
而那双被他睁圆了的眼睛,却在月色下浮现出过分醒目的血液般的色泽——这绝不会是伊之助会有的颜色。
八百比丘尼不认可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伊之助”的身份。相对应的, 鬼舞辻无惨的“好心”也没有得到她的认可。
“够了!”八百比丘尼低声喝断。
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猩红的眸中神色晦暗。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伊之助】的脸上实在怪异,但八百比丘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语气也加重了几分:“变回来。”
孩童模样的恶鬼眉梢微扬,说出来的话满含恶意:“我以为你会希望我维持得更久一些才对,毕竟现在能够见到伊之助的机会, 也只有这一种了……”
大抵是因为他的话又勾起了不好的回忆, 八百比丘尼的脸色忽的难看起来。
不过她也本就有所预料, 毕竟——从鬼舞辻无惨的口中,又能听到什么好听的话呢?
鬼舞辻无惨却满意了,比起此刻这种压抑着满目怒意的样子,之前她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反而更令他生厌,他眼尾微挑,模样也在眨眼间发生了变化。
——并非是变回了她熟悉的青年的模样,而是……与前几年的伊之助和累年龄相仿的孩童形态。
是鬼舞辻无惨自身年幼的模样。
看到他显露出这般姿态的八百比丘尼,她面上的表情倏忽间凝滞了。
她再也无法维持冷静,毕竟这时候鬼舞辻无惨做出的一系列举动,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
“你究竟在做什么?”连同嘴角也一并下压了,八百比丘尼问他。
她的嗓音里满是复杂的情绪。
鬼舞辻无惨没有回答她,他沉默不语时竟显露出了几分安静缄默的样子,而这副样子也让此刻幼小稚嫩的模样更加清晰。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也很不想将视线放在他的身上,但毫无疑问,这时候八百比丘尼的确无法像平日里那样语气尖锐地针对他。
她太容易受制于这般虚假的伪装。
各怀心思下形成了谲诡的场面,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对方。过了好一会儿,鬼舞辻无惨才开口说:“果然是这样。”
——八百比丘尼没法对孩子生气,无论这个【孩子】究竟是谁。
鬼舞辻无惨的心思活动得极为活络,但八百比丘尼却还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她只知道,幼年形态的鬼舞辻无惨,相比于青年形态的他,看起来要弱小太多了。
这副小小的样子……安静柔弱得令人心生怜惜。
也正是因为这份怜惜,使得八百比丘尼原本因他变成了伊之助的模样而升起的怒意,在顷刻间都不知道该如何发作了。
没法朝他发火、也没法平和地同他相处,她本想就这样转身离开,却被鬼舞辻无惨出声叫住。
他仍坐在那里,在她背后发出了声音:“我打算这段时间都维持这样的形态。”
不是商量也并非试探,只是单纯的通知。通知她,鬼舞辻无惨做出了新的决定。
这样的决定突如其来,让本以为他只是心血来潮的八百比丘尼心下一惊。
先不说要如何解释他本人忽然消失这件事,再者,家中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奇怪的孩子,佣人们也一定会不知所措吧。
在转瞬间想到了许多麻烦事,八百比丘尼的脚步顿住了,她背对着他,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化,嘴上却只丢下了一句:“随便你。”
八百比丘尼并不打算配合他的胡来,同样不想插手他的决定。鬼舞辻无惨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已经不想去了解了。
想怎么胡来是他的事情,与八百比丘尼毫无关系。
产生了这种想法的八百比丘尼,离开时的脚步甚至没有半分停顿。
幼童模样的鬼舞辻无惨侧身坐在外廊,他沉默地注视八百比丘尼远去的身影,看着她消失在自己视线内时,忽然有些明白了以往自己在吵架之后摔门而去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看着他离开时的感受。
不得不说,【还挺有意思的。】
看着别人被气走和自己被人气走时的感觉截然不同,难怪八百比丘尼时不时都要和他吵起来。
——*——
八百比丘尼躺回寝具里之后好半天也没能睡着,她在被子里辗转反侧,也不知具体过了多久,忽然听到了障门被拉开的声音。
夜里四周都格外安静,连自己翻身时发出的细微声响都能被悉数收入耳中,更别说有人向她走来的脚步声。
而会在这种深夜时分进入她房间的,怎么想也只会有一个人。
那人掀开了她的被角,钻进被窝后将自己的身体贴了过来。
可在那具身体贴上来的时刻,八百比丘尼紧闭了一下眼睛,她清晰地感受到了贴在她背上的身体有多么稚嫩。
八百比丘尼倏地睁开眼睛,猛然翻身看着对方——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苍白幼小的面孔。
“鬼舞辻无惨。”仿佛是从喉腔里挤出来的名字,咬字时发出沉重的气音。她竭力压制着止不住升起的怪异情绪,低声道:“出去。”
闻言他非但没有听话地离开,反而将被子往上拉了拉,压紧了被角反问她:“去哪里呢?”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从身旁这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夜里的窃窃私语。仿佛是怕被其他的什么人听到一样,鬼舞辻无惨的声音放低下来,听起来更是平静无辜。
偌大的宅邸要想找出一间空房间,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八百比丘尼本以为无论如何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在今天夜里再出现在她的面前,却没有想到他竟然会以这样的姿态缩进她的被窝。
平日里常见的青年模样,八百比丘尼看习惯了,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可现如今他这副样子,哪怕明知道鬼舞辻无惨就是故意的,她也依旧无法像平日里那样对待他。
不得不说,鬼舞辻无惨的装模作样的确产生了效果,不仅成功堵住了八百比丘尼的嘴,也堵住了她随时都可能发作的怒意——哪怕明知道他并非真正的孩童,八百比丘尼也不会像平日里那般对待他。
表象有时就是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甚至时常可以用来自欺欺人。
一如八百比丘尼满脸压抑着什么的模样,也如鬼舞辻无惨此刻作出的毫不符合他习惯的言辞与姿态。
只想到前面一部分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从来都看不到自己身上的缺点或是不足。在他的眼里永远只有他人的错误与缺陷,哪怕只有分毫也足以被他拿出来挤进讥讽。
鬼舞辻无惨其实又想嘲讽在八百比丘尼身上残留过多的人类部分,只能看到虚伪的表现而做出来的判断,只会令自己也变得更加脆弱无用。
但他又想,八百比丘尼素来如此,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一直都知道她就是这样的存在。
但令鬼舞辻无惨忽然打消这股念头的,却不止他对八百比丘尼的了解。而是他忽然发觉,他们之间的相处,其实少有这样的平和。
八百比丘尼不会对青年形态的鬼舞辻无惨心生爱怜,这一点鬼舞辻无惨本人也很清楚。哪怕是偶尔会在他面前露出的顺从,也不过是浮于表象的作态。
所以当他不动声色地用孩童的模样为她拉起被子时,八百比丘尼脸上的神色则显得格外复杂。
并非是故意露出来给他看的伪装,而是发自内心的复杂与惘惑。
她所了解的鬼舞辻无惨,不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存在。
不过鬼舞辻无惨并不讨厌露出这种表情的八百比丘尼,甚至可以说,虽然他平日里总在嫌弃着手底下的鬼身上残留了过多属于人类的弱点,但当八百比丘尼也显露出这样的特质之时,他反而会觉得有些高兴。
是过分奇异而又诡谲的高兴。
哪怕这样的高兴转瞬即逝,连他自己也未能完全捕捉到。因为他所能察觉的,只是自己情绪的正面变化。
这副小孩子模样的鬼舞辻无惨身高完全不如她,手臂努力伸长也没法彻底抱住她的肩膀,但他还是将自己的手放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背上,帮她拉着被角的模样笨拙得像是怕她会受凉一样。
八百比丘尼其实很想叫他放开,但她刚刚开口,一句完整的话还没说出来,就已经被鬼舞辻无惨打断了。
就像是因为身体的变化而导致性格也发生了变化一样,鬼舞辻无惨这时候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变成了格外贴合孩童外表的作风。
倘若是平日里的鬼舞辻无惨,必定不会这样同她说话。
他轻声道:“已经很晚了。”
的确是已经很晚了。
本就在外面坐到了深夜,半夜里又跑出去折腾半晌,一来一回怎么着现如今也过了凌晨——可问题是现在的八百比丘尼根本睡不着。
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感受到身侧躺着的孩子,小小的身体、稚嫩的面容。还有那笨拙的、帮她拉着被角的动作。
而这个孩子的真身竟是鬼舞辻无惨。
这样的姿态让她止不住地回忆起了过去,回忆起了那些本不该被想起的过往。
在这一千年来,八百比丘尼不知道鬼舞辻无惨是否会想起过去的事情,是否会做着虚幻的梦境,但八百比丘尼从未遗忘过任何重要的记忆……她总是难以忘却那个于她而言再特别不过的时代。
那是鬼舞辻无惨诞生的时代,也是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再重要不过的时代。
重重叠叠的阴霾笼罩下的平安京,在繁华绮丽的流光溢彩之中闪烁着绚丽夺目的光耀。春日里的樱花垂落在道路上,牛车滚动时的车轴压过花瓣。
从被轻轻吹起的帷帘缝隙中望去,可以看到那张稠丽苍白的面容。
在此前八百比丘尼从未怀疑过在自己心目中最为重要的人究竟是谁,在她看来,在她心底里占据了最为重要的地位之人,毫无疑问只有那个人。
那个唯一能够理解她,看穿她的痛苦与孤独,也能用安静温柔的目光回应她的注视之人。
晴明。
只有安倍晴明。
但在许久之后,这一想法却逐渐开始动摇了。
八百比丘尼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另一个人占据了原本应该是属于晴明的位置,哪怕那个人……从未发自内心地了解过她。
他从不知道八百比丘尼真正的梦想,也不知道她在做着怎样的梦,哪怕他们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就这样躺在彼此的身侧。
甚至在那过去的抵足而眠的夜晚,在汗水沁湿对方的身体,在他们的皮肤紧紧地贴合在一起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也从未真正放下身段倾听她的想法。
其实只要他稍稍低下脑袋,将那高傲的头颅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下移,他就能听到许多从未听过的东西——能够听到她的心正在发出的微弱的声音。
但鬼舞辻无惨从未做过,他从来都没有为任何人垂下脑袋。
并非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去做而已。
鬼舞辻无惨不懂得如何像普通人一样爱着另一个人,也不懂得爱一个人应当为对方改变。
甚至于他而言,他无论何时都该是傲慢不可一世的姿态,所有人都只配伏跪在他的脚下。
八百比丘尼正是因为太过了解他,所以才知道,鬼舞辻无惨并非是适合相伴一生的存在。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太过孤独了。
正如鬼舞辻无惨早已在过往的岁月中逐渐习惯了八百比丘尼的存在,这样的情况转换对象之后也能成立——哪怕八百比丘尼并不愿意承认。
夜色依旧氤氲在和室内,月光透过薄薄的纸门透进房间,八百比丘尼听到了极为轻浅的呼吸声。
鬼舞辻无惨大抵是睡着了。起码看起来如此。
面容稚嫩的孩子将自己的手臂搭在她的身上,像是要将她抱在怀里,可由于身形的差距,这时候他所保持的姿势反而显得格外别扭。
八百比丘尼将他的手轻轻地拿下来放好,注视他的面容许久,终于忍不住抬起手来,用自己的手背蹭了蹭他的脸颊。
不得不说,鬼舞辻无惨完全摸清楚了她的心思。
哪怕他这时候的举动,其实只是下意识而为。鬼舞辻无惨是不知道自己年幼时便已经见过她的。
这是只属于八百比丘尼的记忆。
抚摸着这孩子的脸颊时,八百比丘尼在想,如果她当初能一直陪在他身边,看着他长大,那么或许也能看着他慢慢从这副模样长成后来到的青年。
看着他作为人类,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变成清秀隽的少年,或许他会一直作为人类而活,到最后也是作为人类而死……
只不过……也只是或许罢了。
收敛了夜里忽然冒出来的奇怪念头,八百比丘尼还是伸出手来抱了抱他,然后才闭上眼睛。
但她不知道的是,在她闭上眼睛之后,鬼舞辻无惨又在她的怀里睁开了眼睛。
他安静地注视了她许久,然后才将自己的额头贴近了她的额头。
——*——
说实话,在宅邸之中见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年龄与他相仿的孩童时,累觉得很惊讶。
穿着打扮极为现代化,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孩子用他那双大而无神的红梅色眼眸瞥了累一眼,便又将视线落在了不远处的八百比丘尼身上。
那孩子就这样站着,丝毫没有要解释什么的意图,也像是没有看到周围佣人们向他投来的疑惑目光。
鬼舞辻无惨没有刻意收敛自己的气息,因而外貌上的变化并未完全蒙蔽累的判断,身为鬼的敏锐,让累在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便认出了他的真实身份。
累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询问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变成这样?
鬼舞辻大人的决定,根本不是他应该询问的内容。
装作不知道他真实身份的模样打招呼?
恐怕鬼舞辻大人只会觉得,这样的举动无趣又多余。
那么累需要做的,只是保持安静——他也一直都在保持着安静。
不需要发表自己的看法,也不需要询问他人的意见,只需要摆正自己的身份,像是装饰品一样存在于这个【家】中。
仅是如此,便已经足够了。
鬼舞辻无惨显然很满意累的安静,而要想让他来解释什么,也只是痴人说梦般的想法。虽然昨天夜里说的是让他随便,事实上,最后还是八百比丘尼开口告知宅邸中的佣人,这个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孩子的“来历”。
她说:“这是远房亲族的孩子,暂时过来住些时日。”
随意做出的解释,便足以让佣人们收回视线。
宅邸中的佣人们早已习惯夫人的惜字如金,也知道不该随便询问主人不该问的问题。所以哪怕他们都很好奇这个孩子究竟是在何时过来、又是被谁送过来的,也不会刨根问底地追问夫人。
夫人并没有要给他们解释什么的义务,而他们也没有一定要什么都知道的责任。
在这座宅邸中,他们只需要保持适当的安静,做好自己本分的工作便足够了。
关于“远房亲族的小少爷”的名字,八百比丘尼随口胡诌了一个“俊国”,以便让佣人们区别对他和累的称呼。
鬼舞辻无惨不在意称呼这种小事,也不在意宅邸中的佣人们会有什么想法,他所在意的,只是八百比丘尼对待孩童模样的他的态度。
说实话,作为【俊国】在她面前所受到的待遇,远比【鬼舞辻无惨】要好上太多。
再者,鬼舞辻无惨不能做或是不屑于做的事情,放在【俊国】身上都会失去那些限制。
累的生活并未因为【俊国】的到来发生太大的改变,他依旧是白日在房间里睡觉或是看书,晚上偶尔出来走两步,运气好的时候或许可以遇到母亲大人和她一起坐坐——现在遇到母亲大人时,却往往都能在她身旁看到变小了的鬼舞辻大人。
累不明白鬼舞辻大人为何要做这种事,也不清楚他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但他能知道的是,自己并没有了解这一切的必要。
所以累就像是完全不知道【俊国】的真实身份一样,依旧维持着自己固定范围之内的平静。
但是,八百比丘尼的生活却发生了几乎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鬼舞辻无惨都能想到各式各样的理由来给她找麻烦。
事实证明,或许是因为身体变小了,所以连想法也会一并幼稚——甚至让八百比丘尼开始怀疑起他是否连羞耻心也一并丢弃了。
白天的时候鬼舞辻无惨没法出门,也不能暴露在太阳底下,但八百比丘尼习惯性坐到外廊赏花……哪怕庭院里的樱花都开始凋谢了。
于是在她起身即将进入阳光下的时候,鬼舞辻无惨便会伸出手拉住她的衣角,对她说自己不熟悉宅邸的环境,希望她能带他四处走走。
八百比丘尼微微低下脑袋,对他在佣人面前故意而为的做作行径陷入了沉思。
“那便让和子带你四处走走吧。”她说。
也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八百比丘尼便把自己的衣角从他手里抽出来……她是想这样做的。
然而出于力量上的差距,她的衣角依旧在鬼舞辻无惨的手中纹丝不动。
鬼舞辻无惨是主动变成了这副样子,而非被削弱了实力或是其他原因,这也就意味着,他的力量并不像他现如今展现出来的外表一样弱小可怜。
鬼舞辻无惨依旧是那个不容他人反驳与抗拒的鬼舞辻无惨。
被这种无言的威胁所牵制的八百比丘尼,看见他不动声色地露出了眸中的竖瞳,只不过因为面容的稚嫩而削减了其中的锐利,倒有几分乳虎龇牙的意味。
但谁都知道,鬼舞辻无惨哪怕是尚且稚嫩的时候,也只会是安静蛰伏着的蛇蝎。
他有着流淌在血液里、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与生俱来的毒性。
不过说实话,比起他平日里那双神采奕奕的眸子,八百比丘尼倒更喜欢他现如今这样、在佣人们面前刻意露出的伪装。
红梅色的眼睛圆圆的,虹膜是在孩童期常见的占据了大半只眼球的状态,没有了那些锋利凛冽的棱角,眼型也不再因上扬而显露妖冶,却让他的眼神竟增添了几分格外柔和。
当他牵住她的衣角,仰着脸看向她的时候,八百比丘尼甚至因为这样的眼神恍惚了好一会儿。倘若鬼舞辻无惨真的如他现如今所表现出来的这般无害……
终归只是想想而已。
八百比丘尼敛去了那些胡思乱想,自嘲般在心底里叹了口气。
果然也是近来过分平静,所以才会连这种想法都会出现了。
她牵着鬼舞辻无惨的手在宅邸转了一圈,那只小小的手掌安静地躺在她的手心里,竟有几分可爱而又脆弱的错觉。
虽然期间因鬼舞辻无惨无法暴/露在阳光下而被迫省去了许多房间的参观,但最后的结果也勉强算得上皆大欢喜。
毕竟鬼舞辻无惨的本意也不是真的要参观宅邸。他只是想看看八百比丘尼的容忍限度究竟在什么地步。
不过就目前的表现而言……或许比他想象中的更高些。
八百比丘尼少有和鬼舞辻无惨这样相处的时候,也少有像这样握住他手的时候——不带任何目的,也没有任何被强/迫的意味。
只是单纯地牵着他的手,和他并肩走着。
或许这就是他们千年来相处最为平静温和的时刻了。
夜里鬼舞辻无惨依旧会钻进她的被窝,但八百比丘尼已经放弃赶他,每次都任由他钻进来,却不会理会他的言语,无论鬼舞辻无惨对她说什么,八百比丘尼大多都只是沉默或是敷衍。
偶尔会多说几句,可当鬼舞辻无惨觉得能聊起来了的时候,却又总会发现八百比丘尼又闭上了眼睛,一副十分困倦甚至是已经睡着的样子。
鬼舞辻无惨知道她是故意的,却也没什么办法,强行摇醒她这种事做过一两次就够了,四目相对的无言并非时时刻刻都能让人觉得有趣。
主要是他现在这副模样也做不了什么,只是单纯地躺在一起睡觉罢了,但不管是对于八百比丘尼还是对于鬼舞辻无惨而言,都足以生出许多异样的心情。
但就在八百比丘尼也快要习惯这样的生活之时,却忽然出现了打破这份诡异的【温馨】的东西。
有着与累如出一辙的、哪怕在【鬼】之中也显得过分惨白的皮肤的少女,捂着自己的右眼在某天夜里闯入了庭院。
那本该是个与往常毫无异样的、平静的夜晚。
好不容易甩开了鬼舞辻无惨的八百比丘尼坐在外廊透气,忽然闻到了过分浓郁的血腥味,这样的气息甚至在顷刻间令周围的气氛都陷入了诡谲的血色,她皱了皱眉头,不动声色地让守在身旁的佣人退下。
在外廊只剩下她独自一人时,八百比丘尼开口道:“出来吧。”
那个浑身是血、眼睛受了伤的少女就这样捂着自己的右眼,从暗处慢慢地走了出来。
她的头发或许平日里梳理得还算漂亮,脸蛋也算得上可爱,然而现如今却沾满了血迹,浑身都透露着凌乱,就像是被揉搓成一团的杂草。
八百比丘尼不需要花太多心思思考就能明白对方的身份,也不需要询问什么,便能看出来她这时候的遭遇。
“八百比丘尼大人……”脸上有着对称的红色圆点的少女神色间满是敬惧,低垂着脑袋开口轻声道:“深夜打扰您,实在万分抱歉。”
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
几乎所有鬼都知道八百比丘尼的存在,其中又有一大半的鬼知晓累备受鬼舞辻无惨和八百比丘尼的青睐,甚至两度被他们接到身边抚养。
作为曾在这两次的间隔之中,当累生活在那田蜘蛛山的那段时间里,待在他身边当了数十年【姐姐】的少女之鬼。在累离开那田蜘蛛山的几年之后,她机缘巧合下得知了现如今他的住所。
【鬼不允许聚集】这样的规矩从始至终都是存在的,在多年来只有累受到了特殊的偏爱,所以拥有了许多的【家人】。
在他被鬼舞辻无惨接走之后,按理来说这些因他对家人的执念而聚集在一起的鬼,也应当因此各自退散。但不知道是为了防止累再次被送回原住所时又要重新找【家人】,还是鬼舞辻大人根本没有闲心管这种小事,所以他们也都还维持着原本的模样。
在试探了鬼舞辻大人的心思却没有被警告之后,他们依旧作为【家人】生活着。
就仿佛是家中的幼子暂时出门了,而其他的家人依旧维持着原本的生活等着他回来。
维持这样的状态有好处也有坏处。一方面,数量多的优势无论在何时都展现得格外鲜明。可另一方面,他们的力量几乎都是来源于累,以往能在那田蜘蛛山占据一方,也是因为倚靠了身为下弦之伍的累的力量。
前几年累被鬼舞辻大人带走了,他们的力量也随之大幅度下降,可多年来丧命在那田蜘蛛山的人类的数目,却足以引来了鬼杀队的注意。
“其他的家人全都已经被鬼杀队的人类杀死了,所以……”少女模样的鬼说起那田蜘蛛山发生的事,心有余悸地颤抖着:“只剩下我了。”
猩红的血液从她捂着的右眼往下淌着,滴落在院子的地面,染红了土壤,也染红了她的汗水。
她发现,从始至终,八百比丘尼大人都没有开口评价半句。
在她说话时八百比丘尼依旧平静地坐在外廊,当她提及这次鬼杀队的队伍中有几个明明只是低级队员却厉害得不像话的剑士时,八百比丘尼终于正眼看她了。
少女模样的鬼见她终于注意自己,眸中闪烁起了希冀。
“有一个是黄色头发的小鬼,一直闭着眼睛,甚至还打着呼噜,完全就是一副看不起我们的样子!还有一个是红头发,耳朵下挂着花札耳饰的小鬼,一开始的时候明明用的是水之呼吸,可在父亲都快要赢了的时候,他却忽然变成了什么【火之神神乐】……”
“对了!那里面还有一个小鬼用的也是水之呼吸,速度快得离谱,却一直都戴着狐面,我的眼睛就是被那个小鬼……”
少女模样的鬼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毫不掩饰地露出了恨意,她紧紧地攥着拳头,却猛然间瞪大了眼睛,面上的表情顷刻间凝滞了。
八百比丘尼听到了自己身后传来的脚步声。
有一双手轻轻柔柔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略带稚嫩的嗓音在她的头顶响起:“被鬼杀队的人打败了,居然还敢顶着这副丑陋的姿态跑到我的住所来?”
原本站在八百比丘尼面前的鬼,在见到鬼舞辻无惨的下一刻便猛地伏跪在了地面上。
苍白的头发将她的脸完全遮挡,只有止不住颤抖的身体和不断滴落的汗水暗示着她这时候的心情。
事实上,她来这里也只是为了搏一把。
鬼舞辻大人之前没有将她们驱散,这便足以证明累的地位在鬼舞辻大人心目中格外特殊,但仅凭这点她还没有主动找来的勇气,这次之所以会冒死跑来,更多的还是因为……
她听说了那个消息。
【鬼舞辻大人在寻找耳下挂着花札耳饰的鬼杀队剑士。】
她其实也只是从其他鬼的口中听到了一点点传闻,但假冒鬼舞辻大人命令这种事情,哪怕是上弦之鬼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于是她便心生了大胆的念头,想着……或许能借这次机会做些事情也说不定。
与其一辈子只当一只低级的鬼,时刻活在担惊受怕中,倒不如赌上一次,反正以她现在的状态,就算逃走也必定要花好长一段时间才能恢复过来。
可这样东躲西藏的日子,她已经受够了。
早在成为累的【姐姐】之前,她就凭借着看似弱小的外表和格外谨慎的心机躲过了许多鬼杀队剑士的追杀,在成为累的【姐姐】之后,她更是小心翼翼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哪怕其他的【家人】都换了好几轮,她也一直都是累的【姐姐】。
而这也与她格外敏锐的直觉和果断的决策脱不了干系。她总能抓住一切有可能的机会,让自己能够得到最大的利益。
“鬼舞辻大人……”她试图开口解释:“这是因为……”
“闭嘴。”鬼舞辻无惨冷冷喝断:“我有说过你可以开口吗?”
和料想之中完全不一样的发展终于让她开始惊慌起来,原本在八百比丘尼面前展露得过于顺利的那些卖惨小心机,在鬼舞辻无惨面前全都成了无用功。
因为鬼舞辻无惨根本不会像八百比丘尼一样,安静又有耐心地听她长篇大论地诉苦。
鬼舞辻无惨只会听自己想听的话,也只会看自己想看的东西。
可就在她惊慌失措得颤抖得更厉害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突然挑起了眉梢,心血来潮般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这道声音令她看到了突如其来的希望,若是能入了鬼舞辻大人的眼,可远比在八百比丘尼大人面前说再多话都更有用。毕竟能给她们血的,只是鬼舞辻大人。
她抬起脸面露喜色:“濑佳子,我的名字……”
“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够了,我不想听多余的话。”鬼舞辻无惨淡淡地打断她。
濑佳子立刻闭紧了嘴,不敢多说半句话。
鬼舞辻无惨满意地颔首:“你说在那田蜘蛛山遇到了戴着花札耳饰的小鬼,是吗?”
“是的!”
闻言鬼舞辻无惨眯了眯眼睛,分明是小孩子的姿态,从身上流露出的威压却丝毫没有削减。
和八百比丘尼不同,其他鬼都是由鬼舞辻无惨进行转换的,所以也对鬼舞辻无惨有着发自本能的恐惧和敬畏。
无论鬼舞辻无惨以何等姿态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的第一反应也只是跪拜与臣服。
“我要听具体的过程。”鬼舞辻无惨颔首道:“把你刚才说的那个小鬼和他转换呼吸法的过程,全部都完完整整地告诉我。”
濑佳子完全不敢隐瞒半句,也不敢有所敷衍,甚至连那些一路活跃着的小心思都在亲眼见到鬼舞辻无惨之后停歇了许久。
“【父亲】想要保护我们,所以一开始是由他出去应付那些鬼杀队员的,可是来的人实在太多了,所以弟弟妹妹们也都出去了。”
濑佳子说着,试探性地看了眼鬼舞辻无惨的脸色,见他没有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才敢继续说道:“大部分鬼杀队队员其实很容易就被解决了,真正棘手的只有那三个小鬼,尤其是那个戴着花札耳饰的红发小鬼,因为他以为父亲是下弦,所以其他的几个人都想尽了各种办法来针对父亲。”
“开始的时候,他使用的是水之呼吸的呼吸法,但一直都砍不动父亲的脖子,所以被父亲抓住机会压制住了,但就在父亲快要解决掉他的时候,从他背着的箱子里却突然跳出了一个明明是鬼的女孩子!”
身为鬼杀队的队员,却在背后的箱子里藏着【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