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比丘尼坐在房间里陪伊之助写作业。事实上,像伊之助这样懂事又聪明的孩子,其实根本不需要八百比丘尼过多参与。
这孩子既不需要她来辅导那些作业,也不需要她来监督,八百比丘尼只是不希望自己在他成长的过程中留下的痕迹太少,所以才要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写完了作业的伊之助举着作业本放到她眼前,圆圆的大眼睛亮晶晶的。
这是在向母亲讨要称赞。
八百比丘尼问他:“全都写完了吗?”
伊之助颇有些骄傲地点点头:“全都做完啦。”
这些知识对于八百比丘尼而言并非难题,所以她检查的速度也很快,虽然完成度的确很高,但还是有一两处因粗心而导致的小错误。
八百比丘尼用笔给他圈出来,摸了摸他的脑袋:“伊之助很棒啦,知识点都掌握得很好,就是下次还要再仔细一点哦。”
得到这种评价的伊之助有些不太好意思地背着手低了低脑袋,刚打算接过母亲手中的作业本回去改正,却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进来吧。”
八百比丘尼说完之后,她们便看到低着脑袋的良子走进来,良子像是鼓起勇气般抬起脸,面上的神色却复杂得过分。
这样的表现引起了八百比丘尼的注意,她略有些疑惑地询问:“怎么了吗?良子。”
良子在别馆中帮佣好几年,她还是头一次见良子露出这种表情。
这种像是生气又像是伤心,一脸愤怒与忍住哭意的表情。
在听到八百比丘尼的声音的瞬间,良子便控制不住情绪地哭了起来。
八百比丘尼也被她这种举动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正打算先安慰一下,良子却一边哽咽着一边说:“对不起、夫人……呜呜呜,我、我没想到先生他……他居然会这么过分!呜呜呜……”
一瞬间八百比丘尼差点以为鬼舞辻无惨对她做了些什么。
但这种事情显然是不可能的,倘若鬼舞辻无惨真的要对良子下手,那良子也不可能活着在她面前哭泣了。
伊之助则是呆呆地看着良子进来就开始哭的样子,抿了抿嘴唇,从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小手帕举起来给她。
“良子姐姐……”
小小的男孩子在她面前举着手帕,试图给她擦擦眼泪。
看到小少爷这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再联想到月彦先生今日的举动,良子哭得更大声了。
伊之助被她的哭声吓了一跳,下意识退到了八百比丘尼身侧,这种情况下八百比丘尼必定得先安抚良子的情绪。
她拉过良子的手让她坐下,从伊之助手里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像是以前哄伊之助那样轻声细语地哄着,帮良子擦拭着滴落的泪珠。
过了好一会儿,良子的情绪才平稳下来。
她眼睛红红地看着八百比丘尼,啜泣道:“先生他……他把别的女人生的孩子……也、带回来了……”
说话时良子又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恐怕会以为受到了这种对待的是良子才对。
毕竟听到这话的八百比丘尼,她的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或是难过,而是安抚伊之助。
只可惜听到这种消息的伊之助也呆愣了好一会儿,完全没能听清楚母亲究竟在对他说些什么。
“妈妈?”
听到这种消息的孩子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下意识呼唤着母亲。
八百比丘尼哄了左边哄右边:“伊之助不用担心,没有这种事情的,一定是良子姐姐误会了,爸爸怎么会和别的女人生孩子呢,爸爸可是最喜欢伊之助了。”
她捧着伊之助的脸,笑意不减:“伊之助是不是一直都相信妈妈?”
男孩眨了眨眼睛,看着母亲柔美秀丽的面容,点了点头。
“妈妈一直都相信爸爸哦,所以伊之助也要相信爸爸绝对不会做这种让伊之助伤心的事情。”她面上挂着笑,温暖的手指摸着伊之助的脸颊,在伊之助自己都还没感受到泪珠滚落时便仔细地擦去他不自觉流下的眼泪。
“所以伊之助先在这里复习,妈妈和良子姐姐下去一趟,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吗?”
她单手将伊之助的脑袋压在自己怀里,回过脸轻轻地朝良子摇了摇头,使了个眼神之后良子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虽然眼睛还是红彤彤的。
八百比丘尼知道良子是在为自己抱不平,对于这份好心,她也没有责备的理由,只不过这种事情不方便让伊之助知道,所以还是需要避讳些。
再者,八百比丘尼一直都知道鬼舞辻无惨不是什么好人,但在外面和其他的女人有了孩子这种事情,她实在很怀疑消息的真实性。
擦干净伊之助的眼泪,八百比丘尼带着良子走出房间,关上房门后她才询问道:“是他亲口说的吗?”
良子看着她的脸,忽然意识到,夫人似乎从始至终都冷静得令人悚然。
她不知道究竟是因为夫人根本不在意,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原因,总而言之,先生带了孩子回来这种消息,似乎完全没能令她产生半分慌乱。
奇诡的寒意从脚底升起,令良子的理智也回归了几分,她冷静下来解释道:“先生……只是问您是不是又不在家……”
八百比丘尼抬起眼睑,也就是说,都只是良子的猜测罢了。
她没有斥责良子半句,只是让她先去洗把脸早些睡觉,在良子担忧的目光中,八百比丘尼安抚道:“我大概知道那孩子是谁了。”
——*——
累有很多疑惑。
他不知道鬼舞辻大人为何会突然莅临那田蜘蛛山,也不知道他为何要将自己带到这种地方来。
数十年前累也曾是人类,他还记得那时候明治维新已经开始很久了,国内各种舶来品盛行。
累的家庭条件很好,虽然他从小就体弱多病,但他的父母一直在找医生为他进行治疗,又顾及他无法随意走动,为他购置了大量的玩具和书籍。
想起过去的事情,累便也想起了那时的鬼舞辻大人。
那时的鬼舞辻大人有着一头柔顺服帖的短发,将额前的头发往上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他穿着时下最新潮的西服,披着灰色的短披风,像是从天而降一样落在累的面前。
鬼舞辻大人声音怜悯:【真可怜啊。】
这样怜悯着他的鬼舞辻大人,给了他新的生命。给了他……健康的身体和强大的力量。
于是累的头发发生了变化、身体发生了变化、心也发生了变化。
鬼舞辻大人对他说:【让我来拯救你吧。】
在累孤独地坐在外廊,抬头仰望着皎洁的圆月之时,他又如最初那般降临了。
鬼舞辻大人将他带去了山中,在那里有着一处古老却庄重的宅邸,而在宅邸里,有着一个……冷淡却又温柔的人。
在累看来,鬼舞辻大人也是这样的人。
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任何说明,他们就像家人一样生活了好几年。
鬼舞辻大人是父亲,八百比丘尼大人是母亲,而累是他们的孩子。
累一直都记得她的温度——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温度。
她用平静而又虚无的眼神望着他,脸上的神色却温柔得不可思议。
夜里一起坐在外廊,累躺在她的膝上时,那种安心而又温暖的感觉,柔和得令他想要落下泪来。
在累还是人类的时候,似乎也曾有人这样让他躺在自己的膝上,用纤细柔软的手指抚摸着他的脸颊。
虽然累已经记不清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知道——八百比丘尼大人,于他而言就像是母亲一样。
累本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虽然鬼舞辻大人许久也不会“回家”一次,但是他的那一份“爱”,累也从八百比丘尼大人这里得来了。
所以完全没有关系。
家人之间的羁绊就是这么的奇妙,哪怕父亲总是不在家,孩子对他的敬爱与孺慕也不会消减。相对应的,长年陪在孩子身边的母亲,则更能聆听到孩子的心里话。
累曾经对八百比丘尼说过:【我希望能一直这样下去。】
白发的男孩跪坐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背上,八百比丘尼身上有寒樱夜雨的冷冽香息。
【我们一家人……就这样,永远在一起。】
累的体温一直很低,在人类时是如此,变成“鬼”之后更甚。八百比丘尼大人身上的温度远远不断地从额头与脸颊传递过来,仿佛是无声地回应着累的请求。
于是累以为她答应了,也以为自己的愿望能够一直被实现。
只是……鬼舞辻大人还是走了,他离开了那田蜘蛛山,并且把八百比丘尼大人也一并带走了。
那之后的好多年,累都没有再见到八百比丘尼,只有鬼舞辻无惨去过几次,在他提出想要【家人】的时候,对他说:“随便你吧。”
累沉默而专注地注视着鬼舞辻无惨,却没能对他说:【我希望您和八百比丘尼大人,能够继续当我的家人。】
因为累很清楚,这样的请求,鬼舞辻大人早就知晓了。
任何鬼心底里的想法都会被他知晓,没有什么念头是能瞒过他的,但清楚地知道他的愿望的鬼舞辻大人,却没有丝毫要答应这一愿望的意图。
直到过了好多年,累的“家人”换了一批又一批。鬼舞辻大人却在某日忽然来到他的面前,对他说:【累,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