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
青年形态的上弦之鬼拖长了声音:“要是担心伊之助会发现的话,八百为什么还要总是带他来寺庙里呢?”
其实童磨也的确对她这样的举动有些不太能理解,只不过并非什么一定要知道的事情,所以也没有刻意进行询问的必要。
既然现在八百又提及了,那也可以顺便问上一句。
八百比丘尼别过了视线,目光扫过他的房间,片刻后开口道:“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的想法本就很简单,为了避免鬼舞辻无惨时常无来由的怒意,伊之助必然需要一个其他的可以暂住的地方。
童磨的寺庙是最恰当的选择。
顾及他对伊之助的母亲琴叶曾生出过的“将她就这样留在身边,等到寿终正寝也可以”的想法,对于与她血脉相连的伊之助,童磨自然也不会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当做储备粮。
而这也只是一部分的原因。
在更早之前的时候,童磨的父母、创建了万世极乐教的那两个人还在世的时光,他们曾帮助过八百比丘尼。
虽说对她而言也并非是特别有必要的帮助,却也不可避免地因为这份“帮助”而产生了因果。
所以在后来,童磨变成鬼之后,也还是如同人类时那般,将八百比丘尼视作心目中特殊的存在。
但童磨显然也不是那种会想到背后深意的鬼,听到八百比丘尼回答的上弦之鬼眼睑微垂,一派悲伤的表情:“原来我只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呀……”
“也不全是。”
八百比丘尼从他的房间里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他的脸上,安静的眸子注视着他,声音轻轻的:“你从来没有违背过对我许下的任何一个承诺。”
闻言陷入沉默的对象变成了童磨,他面上的表情凝滞了好一会儿,才复而露出愉快的笑容:“我就知道八百没那么狠心啦~所以我是值得八百信赖的人吗?”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仍是看着他。
“帮我一个忙吧。”
她说:“这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事情。”
童磨从来不会拒绝她的任何请求,正如他也不会放弃拯救任何一个可怜的教徒。这世间存在着太多的痛苦,无法摆脱这些痛苦的人都很可怜,而像八百这种,只能在漫无边际的岁月中延续着无望人生的存在,则更是可怜极了。
[因为八百是需要我的,所以我一定要为她做些什么。]
抱着这样的心情,童磨总会在见到她的每一次都诉说着自己对她的怜惜与爱意。
只有我才能理解她的心情。童磨想,所以她能够依靠的,也只有我呀。
“是什么样的事情呢?”
童磨毫不犹豫地开口了。
“我希望,你能帮我照顾伊之助一段时间。”八百比丘尼对他说:“我要去做一些事情。”
看到她露出笑容的鬼舞辻无惨必定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回再回别馆,这一点八百比丘尼可以肯定。
她没有一定要生活在鬼舞辻无惨眼皮子底下的必要,鬼舞辻无惨也不会太过在意这种事情,他知晓八百比丘尼对人世的厌倦,也知晓伊之助于她而言,是这个不值得留恋的人世中少有的值得在意的东西。
所以只要把伊之助交托给童磨,让鬼舞辻无惨能够感知到他的存在,那么八百比丘尼无论去了哪里,只要时间不算太长,都不会引起他的注意。
童磨答应得很爽快,一面说着八百能够信任我我实在是太高兴了,一面又承诺我绝对会把伊之助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倒也不必。八百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
童磨还是好奇地问了起来:“八百要去做什么事情呀?”
“是一些必须要做的事。”
说着这种话的八百比丘尼,在童磨疑惑的神色中走出了房间。
她在寺庙中停留的时间很短,在告知了伊之助自己有事要暂且离开一下的时候,伊之助拉了拉她的衣角:“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八百比丘尼不太肯定地说:“或许是明天,也或许是后天……”
“但是伊之助特别特别想我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伸出手来和伊之助拉钩,笑着将自己的脸贴在他的脸上,说因为伊之助是我的宝贝,所以无论如何妈妈也会爱着伊之助。
伊之助抱着蹲在自己面前的母亲,也对她说自己一定不会给妈妈添麻烦,一定会乖乖听话等她回来。
八百比丘尼最后抚摸着他细细软软的黑发,起身离开了万世极乐教。
——*——
当昨夜的鬼舞辻无惨在伊之助面前讲完了她的故事之后,八百比丘尼的眼前浮现出了某些画面。
不是“预知”到的未来,而是忽然想起的过去。
在许久之前的过去的时光里,她从「她」变成「八百比丘尼」的那段时光里,也曾遇到过很多人。
早在那段时间里,八百比丘尼便已经厌倦了人世的一切。
无趣而又漫长,毫无意义而又庸庸碌碌。
为了打发那些无趣的岁月,她来到了最为繁华的都城——平安京。
正是在那里,她开始被人称之为「预言巫女」,也正是在那里,她遇到了人类时的无惨。
但后者其实比前者发生在更早之前,只不过鬼舞辻无惨大抵是忘记了。他其实在见到「预言巫女」八百比丘尼之前,就已经先遇到「她」了。
没有任何身份背景的八百比丘尼独自一人来到了京中,在产屋敷家作为侍女也呆过一段时间。
那时鬼舞辻无惨也还不是鬼舞辻无惨,而是产屋敷家的小少爷。
她看着那位小少爷,小小的身体被抱在他母亲的怀里,也看着他的母亲,被他日复一日的疾病缠身弄得满脸憔悴,只好将他交给当时最为信任的侍女照顾。
那个侍女,就是八百比丘尼。
无惨年幼时远比伊之助更难照顾,从母亲的腹中落下的病根,折磨得他日日夜夜都在哭泣。
八百比丘尼抱着襁褓之中小小的孩子,几乎是彻夜不眠毫无间断地哄唱着。
其实在她之前,产屋敷家的夫人也曾试过将孩子交给其他的侍女照顾。
但她们无一例外无法支撑下来,只有平日里沉默寡言、因总是独来独往而被人说成是性格怪异的八百比丘尼,做到了照顾好小少爷这样艰巨的任务。
她像是没有脾气也不会感到疲倦,所以不管小少爷如何吵闹也既不会觉得辛苦也不会厌烦。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不论是牙牙学语还是蹒跚学步,都是由八百比丘尼在他身旁陪伴鼓励着做到的。
但在他真正长大之前,八百比丘尼却主动离开了产屋敷家。
任何地方于她而言都只是旅途中稍作休息的地点。她的旅途既没有目的也没有终结,任何人对她而言,也都只是过客。
从产屋敷家离开的她搬进了京西的一座小神社里,又成为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巫女。
这是八百比丘尼头一次抚养一个孩子。
因为她身上的岁月不会变化,所以自然也不会有生育的能力,不管怎么说这种体会于她而言都是一种新奇的尝试,哪怕在后来抚养伊之助的时候,她也时常会回忆起多年前的时光。
只是,当初的那个孩子早已忘记了那段时光。
人类本就极容易忘却,因为生命短暂,反而更难记住些什么,鬼舞辻无惨时常以“身上残留着属于人类的部分所以更弱小”这样的理由来责骂他制造出来的鬼,但八百比丘尼却觉得,他身上残留的属于人类的部分,其实也不逊于任何人。
哪怕拥有了强大的躯体,也获得了常人难以匹敌的能力,他仍在恐惧着那些无论如何也会降临在他身上的东西。
比如死亡,再比如……产屋敷家的仇恨。
因为家族中出现了“鬼”这样的生物,所以产屋敷一族也受到了诅咒,八百比丘尼曾在很久之前见过一次产屋敷家的家主,并借由神官向他们传达了自己“看到”的东西。
与神官一族的女子结合,生下来的后代能够拥有更长的寿命。虽说要与寻常人类比较还是极为困难,但至少也比那样下去要好得多。
八百比丘尼对鬼舞辻无惨抱着奇异的感情。
一方面这是她抚养过的第一个孩子,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在她离开产屋敷家之后,也时常会在路过那附近时听到关于他的情况。
但另一方面,他又是残忍自私的鬼舞辻无惨,是被人类恐惧着、被鬼杀队和那些被伤害的人仇恨着的可怖的怪物。
究竟要如何平衡这两种感情,她自己也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
但八百比丘尼也并不需要什么绝对正确的答案。
她既非正义的斩鬼剑士,也非臣服于鬼舞辻无惨的他的从属,八百比丘尼只是八百比丘尼,她从始至终都是孤独地继续着自己的旅途,在漫长的岁月中,偶尔停留在某个地点,与他人产生缘分而又在那些人死后断绝一切的「预言巫女」。
所以她也要去见那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