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百比丘尼抵达万世极乐教的时候正是中午,将她们迎入寺庙中的教徒告知她,教祖大人正在房中休息。
这里位于山林之中,寺庙又是极为古朴的建筑风格,再加上教徒们普遍穿着和服,以至于一瞬间竟令人觉得跨越了数百年的时光。
现如今的社会正处于这样一种奇妙的状态,在有些地方已经有了电灯、火车、电话和风格新奇的洋楼,但在另一些地方,在那种人烟较为稀疏、被外来的文化影响较少的地方,却还是八百比丘尼很久之前所见到的那样。
正如此处。
越是偏僻落后的地方,“神”的痕迹越会鲜明。
并非是说这世上真的存在着神佛,而是说,在人们的心底里,存在着对神佛的憧憬,于是自然而然地将某些东西奉为神迹,供奉参拜。
虽然与她本人没什么关联,但因为其特殊的经历,在这世上也存在着供奉八百比丘尼的神社。
而名为“万世极乐教”的宗教里,被教徒们尊为教祖的,则是一位有着纯净的白橡色头发、以及奇异绚丽的彩虹色眸子的青年。
伊之助对这里并不陌生,在他更小些的时候,家中的气氛时常会因为父亲和母亲之间奇怪的相处模式而变得压抑沉重。而每到那种时候,他的母亲便时常带着他来万世极乐教“避难”。
“避难”这一形容词,也是童磨叔叔告诉他的。
相比于鬼舞辻无惨,在伊之助更小些的时候,童磨反而比他尽了更多作为“父亲”而言才应该尽的义务。
有着漂亮的彩色眼睛的童磨叔叔,也曾一度让伊之助觉得,如果童磨叔叔才是他的爸爸,母亲是不是也能比现如今更高兴些呢?
这样的念头甚至持续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鬼舞辻无惨心血来潮,也开始扮演起了“慈父”的角色,它才被慢慢地压下了心头。
但在更早之前的时候,童磨在没有太阳的阴天带着伊之助在寺庙的庭院里玩游戏的时候,伊之助曾童言无忌地问过他:“为什么妈妈总是不高兴?”
白橡发色的童磨叔叔蹲在他的面前,摸着他的脑袋对他说,语气爱怜地对他说:“因为爸爸不爱妈妈呀。”
年纪尚小的伊之助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其中有多么复杂的深意,他能理解的只有这句话本身。因为父亲不爱母亲,所以也不会爱她的孩子。
想到这里的伊之助颓然起来,平日里受尽母亲宠爱的孩子,表情不自觉就变得委屈了,本就是精致可爱的小脸皱巴巴的,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
童磨将面前小小的孩子抱进了怀里,用活泼可爱的声音安慰他,轻轻地拍打着他的背:“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哦。伊之助根本不用伤心呀,因为我和妈妈都会爱着伊之助的~”
他向来很会倾听别人的烦恼,也十分擅长解答他人的疑惑,更对安慰他人这种事情得心应手。
小小的孩子从他的怀里探出头来,他看到童磨叔叔的脸上在笑,漂亮的彩虹色眼睛也在笑。
——啊,为什么童磨叔叔不是爸爸呢?
没有想太多的孩子将这样的话脱口而出了。
“为什么呀~”童磨笑得弯弯的眸子注视着伊之助,轻声开口道:“大概是因为,当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和其他人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吧。”
伊之助这次倒是理解了他的意思,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那双眼睛里满是遗憾的神色。似乎真的在可惜,因为这样的事情,所以童磨叔叔没能成为他的爸爸。
见到他露出这种神色的童磨笑得依旧很灿烂,他将手从伊之助的腋下穿过,将伊之助举起来,让这个孩子能站在高高的地方看着他。
他笑眯眯地仰着脸对他说:“虽然她先遇到了其他的人,但是那个人对她不好的时候,她还是会来这里避难呀~所以伊之助可以经常见到我,我也可以经常和伊之助一起玩,如果伊之助想要把我当做爸爸,我完全不会介意的哦~”
这样的言论,恐怕也只有童磨这种不怕死的鬼才会说得出口吧。
这样说似乎也不贴切,与其说是“不怕死”,倒不如说是“什么也感觉不到”更为恰当些。
正因为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没能产生属于自己的情感,所以才会模仿着别人的样子,试图用那些从别人身上模仿来的情绪遮掩这一事实。
无论八百比丘尼和鬼舞辻无惨之间的相处状态如何,鬼舞辻无惨也绝不会容忍有人冒犯他的权位,普通人都是如此,更何况童磨是他亲手变成的“鬼”,是能被他感知到一言一行的他的从属。
所以在当天夜里,鬼舞辻无惨便降临了万世极乐教,特意当着八百比丘尼的面训斥了童磨大半夜。
过程中童磨的脑袋有好几次掉在了地上,被刻意关上了门窗的房间里满溢着浓郁的血腥味,八百比丘尼皱着眉头看他满脸怒容地打掉童磨的脑袋,被打掉脑袋的鬼反而一副比她还要轻松快乐的样子。
掉在她脚边的脑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对她说着“是我对不起您”“冒犯了八百比丘尼大人实在是罪孽深重的事情”“这么做完全是情不自禁”之类的话。
说得好像他们真的是背着鬼舞辻无惨做了什么事情,给他添了顶颜色鲜艳的帽子一样。
八百比丘尼一脸冷漠地瞥了眼童磨,神色依旧平静地望向鬼舞辻无惨,丝毫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也有懒得解释的意味在里头,但更多的还是因为知晓鬼舞辻无惨能清楚地感知到童磨的一举一动,所以完全没有解释的必要。
然而另一位当事人却像是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烦人,好不容易把脑袋捡了回去,刚安回脖子上又开口了:“因为伊之助一脸要哭出来的样子,实在是太可怜了……”
这是童磨最常说的话,日日在他面前诉说着痛苦的信徒们,教会了童磨“可怜”的含义——那些渴望着不存在的世界、沉溺在虚构出来的童话中的人,实在是太可怜了。
当他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八百比丘尼反驳了他:“伊之助不可怜。”
这是她看了大半夜掉脑袋的戏码之后,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
“因为伊之助是我的孩子。”
八百比丘尼直视着他的眼睛,对他那挂在俊秀的脸庞上灿烂的、带着血腥的笑容视若无睹,只是陈述着自己的看法。
“可是……”童磨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声音却戛然而止,温热的液体溅在了八百比丘尼的身上,她的指尖碰了碰自己的脸颊,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沾满血迹的衣服上。
很麻烦。
八百比丘尼皱起了眉头。
虽然伊之助已经睡着了,但那孩子的鼻子一直都很灵敏,大抵也是天赋异禀吧,哪怕是轻微的血腥味都能闻到。
更不要说她带来换洗的衣物全放在了伊之助睡觉的房间里,只要一进去,恐怕就会惊醒伊之助。要向他解释自己身上的血迹从何而来,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鬼舞辻无惨眸色晦暗地注视着她的表情,在童磨重新把脑袋接回去之前消失在了房间里。
“八百~”哪怕明知道对方能够知晓,但鬼舞辻无惨一离开,童磨对她的称呼便从“八百比丘尼大人”变成了“八百”。
他语气委屈道:“八百好狠心哦,我可是因为替你抱不平才被鬼舞辻大人打掉了头哦,结果八百就这样站在旁边看着,我好伤心啊呜呜呜……”
说话时那双彩虹色的眸子里还流出了晶莹的泪水,嘴里也一直反复念叨着。八百比丘尼被吵得心烦,就把他的脑袋捡起来按回了脖子上。
上弦之鬼的恢复能力很强,尤其童磨还是上弦之鬼中的第二位,实力更是有目可睹。被鬼舞辻无惨打掉脑袋这种事情,于他而言和不痛不痒的责骂也没什么区别。
安回脑袋之后的青年哭唧唧地握着她的手,委委屈屈地说:“伊之助可是很希望我才是爸爸呢。”
他一脸可惜地感慨道:“当初要不是鬼舞辻大人硬是要把你带走,那我们现在才是一家人吧~”
面对这种虐恋情深的苦情戏码,八百比丘尼面无表情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出来:“这种事怎样都无所谓。”
她说得很平淡,可童磨却并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露出夸张的表情:“怎么会无所谓啦,伊之助那么可爱,我也一直都很喜欢伊之助哦。”
“不止伊之助,我也一直都很喜欢八百呀~”
面露天真单纯表情的上弦之鬼,就是在说出这句话之后,又在八百比丘尼面前人头落地了。
去而复返的鬼舞辻无惨阴沉着一张脸将他的脑袋打到了窗外,将手里的东西扔向八百比丘尼。
那团东西落在了她的身侧,八百比丘尼低头看去——是一身干净的衣服。
那上面还有淡淡的香水的味道。
“换上。”
说出了这种话的鬼舞辻无惨,在将衣服扔向她的时候,似乎也刻意避开落了血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