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也没什么犹豫或是拖延的必要,在八百比丘尼接连等了好几夜之后,鬼舞辻无惨才像是消气般回到了别馆。
以往也曾有过比这更加激烈的冲突,但那时的八百比丘尼可从不会开着灯等他,鬼舞辻无惨无论是何时回来,都不会对她的作息产生任何改变。
所以在回到家中,听到良子说夫人已经有好几夜都开着灯等他的时候,鬼舞辻无惨自己也不知道这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一直以来他都习惯了八百比丘尼那副仿佛什么都不在意的冷淡模样,所以才会觉得,那时候抱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孩子,在他面前说“这是我的孩子”的八百比丘尼,实在是太过刺眼了。
仿佛是得到了什么重要的、能够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一般,她那时所露出的神色,正是让鬼舞辻无惨产生了这样的判断。
鬼舞辻无惨从不喜欢那样的八百比丘尼。
那样的她一点也不像他所认识的「八百比丘尼」,反而生动得像个普通的人类一样了。
可听完良子告知他的“夫人等了您好几夜”这样的消息之后,已经走到房间门口的鬼舞辻无惨,却罕见地迟疑了一瞬。
仿佛是有许多杂乱的念头在同一时刻涌出,连同推开房门的手也不受自己的控制,可这不知从何而来的奇异心情,却在听到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开口之后,倏然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八百比丘尼对他说出“多陪陪孩子”这种话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只觉得很可笑。
——又是为了那个孩子。
八百比丘尼也只有在触及到和那个孩子有关的事情时,才会变成这幅令他嫌恶的、平庸而又无用的模样。
这远比他们互相嘲讽时更令他不悦。
“你是在命令我?”
他的语气轻蔑傲慢,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的少女,忽然眯了眯眼睛,俯身将手撑在了扶手两侧。
其实若是按照他平时的脾性,当八百比丘尼说出这种话的时候,她就又要在他面前人头落地了。
但这一次,鬼舞辻无惨的心情却不太一样。抱着他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他又开始和她装模作样——哪怕现在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按理来说也没什么做作的必要。
坐在沙发上的八百比丘尼下意识往背后的靠垫仰了仰,将自己与鬼舞辻无惨的距离略微拉开了些。
“我是在和你商量。”她开口道:“毕竟一开始的时候,是你提出要当‘家人’的。”
在她将那个名为伊之助的孩子抱回来的时候,鬼舞辻无惨的心底里便升起了某种念头。
一直以来他都隐藏在人类之中,随意变化着自己的形态、也不断地更换着自己的身份。
为了避免让他人察觉自己“鬼”的真身,绝大多数时候他都要保持着小心警惕。
鬼舞辻无惨无法承受太阳的温度,也厌恶憎嫌着紫藤花的气息,后者倒也好说,但前者却总会令人类心生疑虑。
于是他做出了某个决定。
那个与他一样在世间留存了千年的少女,便成为了他的“妻子”。
而她带回来的孩子,也变成了他的“儿子”。
被生硬地拉扯到一起的三人,组成了摇摇欲坠的家庭。
“八百比丘尼,”鬼舞辻无惨轻声开口,低沉喑哑的声音从他口中溢出:“我为何要这么做,你是知道的。”
他说话时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猫一样细细竖起的瞳孔深邃而又尖锐,幽沉的暗色在他的眼眸中流转,八百比丘尼直视了他的眼睛。
她是知道的——鬼舞辻无惨为何要隐藏在人类之中的原因。
为了躲避由产屋敷家领导的、组成狩猎恶鬼队伍的“鬼杀队”——这只是次要的原因。
更主要的原因是为了找寻虚无缥缈的“青色彼岸花”。
八百比丘尼有着特殊的能力,早在很多年前,鬼舞辻无惨便已经知晓,而她与鬼舞辻无惨的初次相遇,也是因为拥有了这份特殊的能力。
误食了人鱼肉的少女,独自一人在世间度过了漫长的岁月,那些无法老去的岁月在她的身上发生了惊人的变化,令她获得了窥探未来的力量。
在她的脑海中,总会不经意浮现出人们的未来。
与其说是占卜,倒不如说是预言。
八百比丘尼偶尔会将她看到的东西告诉他人,当那些从她口中说出来的话一一化为现实之后,她便成为了人们口中的“预言巫女”。
身为人类的无惨找到了她,试图从她口中得知自己的未来。
“我……会死吗?”
那个身为人类的消瘦少年面色苍白,无力的身躯仿佛被风一吹就要折断,但他的眸中却燃烧着火焰,那是名为“执念”的、足以使人心也变得扭曲的狰狞。
“人类都会死。”
八百比丘尼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少年,在她的眼底只有空洞虚无。
人类都会死。
但八百比丘尼不会。
她既非人类也非妖物,被死亡所抛弃的八百比丘尼,只能站在此世与彼世的狭隙中。因为她不属于任何一方。
与期盼着死亡来临的八百比丘尼不同,那个循着她的声名找来的少年,无比渴望着她所厌弃的漫长。
作为人类时他只想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否能够好转,变成了“鬼”之后,他则是希望能找到令自己达成完美永生的“青色彼岸花”。
正如在人类时那般,当他再次见到八百比丘尼之时,又询问了她同样的问题。
“我会死吗?”
昔日孱弱消瘦的少年获得了强健有力的身躯,望向她的眼神也染上了曾经没有的、残忍的愉快。
与其说是询问,倒不如说是在用自身的存在反驳着曾经的她。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说了:“人类都会死。”
而鬼舞辻无惨已经不是人类了。
站在他面前的巫女眸色极静,声音轻慢:“我看不到。”
从殷红的嘴唇流泻出来的声音告诉他:“我只看到你活了很久很久,我看不到你的死亡。”
八百比丘尼留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边,在那之后她所等待的便不仅仅是自己的死亡,也是……鬼舞辻无惨的死亡。
但鬼舞辻无惨没有死,八百比丘尼也没有死。
他们在彼此身边活了一千年,也等待着对方的死亡等了一千年。
——*——
仿佛是念及了旧情一般,鬼舞辻无惨同意了她的请求。
再次出现在伊之助面前的男人温柔慈爱,就好像真的只是因为之前过分忙碌于公务,所以才忽略了自己唯一的儿子的父亲。
于是在意识到孩子的情绪时,在下班回家的路上,他在路边带回了孩子们都会喜欢的小玩具和糖果。
也带回了给妻子的礼物。
“月彦”先生亲手将那条精致漂亮的项链戴在了他的妻子八百比丘尼的脖颈上。
他用手指梳理着八百比丘尼的长发,贴心细致地调整了项链的位置。
伊之助看着“父亲”与“母亲”恩爱的模样,稚嫩的脸蛋上也不由得浮现出了笑意。
——这样的话,他也和学校里的其他同学一样了呀。
但只有八百比丘尼知道,为她戴上项链的男人,当他的手指搭在她的脖颈上时,那些不属于人类的尖利指甲也在顷刻间抵上了她的皮肤。
鬼舞辻无惨正在警告她。
并非是因为纵容她,所以答应了她的请求。他所做的一切,从来都不会受到任何人的限制。
这本就是化名为“月彦”的鬼舞辻无惨,与他的“妻子”八百比丘尼相处的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