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倒也没说不行。
陆决摩挲指尖, 天臧双手合十,沈誉勾起唇角,嵇无靖则不动声色。
千凝往前走, 四人都没动, 等她走到三步开外, 转过身,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挺好的。”
她手指挠挠鬓角, 像是突然放下什么,肩膀微沉,歪着脑袋笑了下:“但是我觉得吧,我可能更喜欢自己一个人呆着。”
菜菜在千凝脑海“嘶”了一声。
一次性发出四份好人卡, 不愧是她。
天臧依然双手合十,闭上眼睛,没说什么, 陆决朝她走出一步,眼眸微眯,嵇无靖则垂了垂眼睫,沈誉抱起手臂, 神色看似闲散, 动作倒并非如此。
很刺眼,很沉重。
沉默在蔓延。
幸好早在说出这句话之前,千凝就做好心理准备,说她是有恃无恐也好,说她是玩弄人感情也好……
反正她最开始,就只是想活下来而已。
至于现在嘛,一切都不重要了。
虽然他们的气场还是让她有点心悸, 会莫名地怀疑自己的决定,连向来坚定的心性都有点摇摆。
千凝咽咽喉咙,准备敲定一切,说:“就这样子吧。”
眼见其余三人不说话,沈誉挑眉,慢条斯理却也斩钉截铁:“我感觉不可以。”
千凝双手自然垂放,神色淡然,便是微风吹拂起鬓角的发丝,也没去拨弄,只是,她的后背落下一滴汗。
来了,果然是沈誉出这个头。
他惯不会委屈他自己。
与此同时,陆决和嵇无靖两道明锐的目光,齐齐移到沈誉脸上,沈誉左手手指压在右手手肘间,按出几道极深的纹路,面上依然笑:
“千凝啊,我想出一个法子,恐无比这更好的了。”
这话音落,就连天臧也侧身看着沈誉。
千凝觉得有诈,哪有完美计策?沈誉肯定要给她挖坑,然而,只要沈誉说出来,她就一定有反驳的理由,切不可自乱阵脚。
她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犹自点头,说:“你怎么想?”
沈誉两个手指捏住自己手肘间的褶皱,捻了捻,才接着说:“那就这样吧,一年四季十二月,我们四个人平分。”
“陆决为春,我是夏,归一秋则天臧冬。”
他手朝前一摆,大有挥毫泼墨指点江山的意思,他笑嘻嘻,目光微微闪烁,到:“诸君,以为如何?”
菜菜震惊了:“这是我能看的内容吗?”
千凝:“……”
草!草!草!
她实在没想到,这厮居然能提出这么损的主意!她就不该由着他说,应该在他开口前就让他开不了口。
千凝脸色青了些,冷笑:“你把我当什么了?”
不过,相比之下,她声音有点单薄无力,她立刻去瞟另外三人的神色。
天臧似乎觉得过于荒唐,笑了笑,摇头,陆决则周身泛着不悦的冷气,千凝毫不怀疑,要不是场合不合适,陆决已经和沈誉打起来。
而嵇无靖想了一会儿,也觉得不好,说:“春夏秋冬,当都是我。”
每个人都不是容人的性子,怎么能接受这种结果?
千凝松来僵住的身体,哂笑:“沈誉,你别玩笑了。”
想用“玩笑”给沈誉递个阶梯,奈何这厮一脸困惑,坚决说:“不是你说谁都不想要的吗?既然如此,和谁都要有什么区别呢?”
确实,千凝才说完谁都不要,这样没有一个人是赢家,但如果按沈誉的方法,那就没有一个人是输家。
既然没有最完美的办法,那就选一个共赢的办法。
相当朴素的想法。
既然不想出局……陆决敛起一身的冷冽,缓缓将目光放到千凝身上,似乎真的在思索,沈誉所说的可能性。
嵇无靖看着沈誉和陆决,眼瞳沉了沉。
天臧低喃阿弥陀佛,又抬起眼,道:“不可忽视千凝的想法。”
沈誉“嗤”地笑了下,说:“天臧,就你会当好人。”
天臧再度摇摇头。
空气中又一次沉默。
千凝骇然,这他妈都什么跟什么啊!她吸口气,让肺部充满新鲜空气,自己也冷静下来:“我不同意。”
她语气硬邦邦的:“沈誉,你会说出这些话,我很意外,我也很不喜欢你说这种话。”
“你说这些,是没有用的。”
这句话,其实比起以前她对沈誉说过的,措辞相对不尖锐,却叫沈誉缓缓收起脸上随意的笑。
他眼瞳缩紧,脸色沉肃。
诚如千凝了解沈誉,沈誉也了解她,在千凝说出这些时,其他人还不会察觉到什么,但是沈誉知道,这便代表,她没考虑过他。
只一瞬的失控后,他又眯起眼睛笑了起来。
也唯有笑,能够掩盖一些心事。
陆决也闭上眼睛,手指攥了攥,似乎是知道再用力也抓不住什么,复又松开,他不再言语。
倒是嵇无靖朝前走了两步,停在千凝身侧,他熟稔地替她把被风吹乱的鬓发别到耳后,他能敏锐察觉千凝现在的情绪波动,道:“不要不开心。”
他那双眼睛微阖,像是薄云后的星川,云一散,便深沉不可窥,只轻声道:“做让你开心的事,没人能强迫你。”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他人生的欢愉,都是千凝带来的,所以他也希望她开心,仅此而已。
但最触及千凝的心腔的,还是话语里表达出来的“随心”二字。
千凝眼睫微动。
及至后来,所有人散了,说不清他们的心思如何,千凝连自己的心思都捋不顺,她坐在屋子里,捧着脸,盯着一颗小小的夜明珠发呆。
菜菜刚吃了一场大瓜,痛心疾首:“所以为什么不挑一个走?”
“毕竟颜值都摆在那,修为也是妥妥的,何况还可能有买一送三的活动,你真是暴殄天物啦!”
千凝:“……送给你?”
菜菜:“大可不必。”
千凝幽幽叹口气,菜菜终于察觉她情绪不对:“怎么啦?还在因为沈誉的言论不高兴呢?”
“不是,沈誉也是为了激我,我早不想这件事,我只是想,”千凝停了停,“昊海一定也是个随心的人。”
菜菜心说怎么突然说到昊海去,又回:“切,你就是昊海啊。”
千凝伸了个懒腰:“或许是吧。”
千凝忽的又说:“你不是说我能回现代吗,怎么没个准头,这世界上可恐怕再没人能打我玄天珠的主意。”
菜菜:“回是能回的,这不是还在研究嘛。”
千凝:“那你劝我找个人,到时候我回现代他怎么办啊,鳏夫吗?”
菜菜咂摸过味了:“……你正直得不太像你了,你不就是那种能爽一把爽一把的吗,今天怎么这么正直!你不对劲!”
千凝嬉笑声:“这不是良心发现吗?”
菜菜:“我信你个鬼。”
一阵敲门声传来,这对话无疾而终,原来是秦九歌带着千玖回来,如此,便又是过了好几日,据说那大妖被逮住。
这些个事,千凝一点没参与,每天剥剥栗子,晒晒太阳,日子很悠闲呢。
后来,天臧来找千凝,给出一张顶级的传送符,能够撕开空间,很是省时省力,倒是和陆决惯常用的路子相似。
千凝:“给我的?可我用不了啊。”
天臧笑了一下:“撕开即可。”
别看天臧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这东西肯定耗费大量精力做成,很是照顾她这个废柴人士。
千凝欣喜地揣着符咒:“多谢了。”
天臧安静了一下,又问:“什么时候走?”这是问她什么时候去隐居的地方,现在大妖抓住,也就没有后顾之忧。
千凝说:“明天吧。”
她还想再去讨点临行前的礼物。
当然,倒不用自己出动,陆决先来找她,千凝表示自己想要防御的东西,保命要紧,陆决应允,给了一个银白的铃铛。
到嵇无靖,千凝又要了防御的,嵇无靖手里好东西也不少,给了一条镶玉紫色发带,及至沈誉,千凝直接大开口,还要和天臧那样的传送符。
沈誉低笑了声:“姑奶奶你可真会为难人。”
千凝理直气壮:“不想送可以不送啊。”
沈誉瞥她一眼,离开了,到晚上,还真让秦九歌给她送来一张传送符,恐怕也是从天臧那拿的,足够他欠天臧一个大人情。
秦九歌观摩她那张铃铛、发带,惊艳说:“这些可是绝品,反正有这东西在,你真的可以安心。”
千凝也知道,能从陆决和嵇无靖那里拿的,一定是最少见的,她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将发带绑在头发上,戴好铃铛,笑着问秦九歌:“好看么?”
秦九歌戳戳她脸颊:“你怎么装扮都好看!”
千凝又笑了一下。
第二日,在那四人的目光下,千凝撕开传送符,临踏进去前,朝他们摆摆手。
后会无期。
终于是尘埃落定。
那四人确定千凝走了后,沉默了几息,沈誉率先打破这种氛围:“行了吧,接下来要怎么做来着?”
天臧淡淡地说:“随我来。”
千凝许久没有靠近昊海结界,自然不知,离昊海结界七里之外,已布置好天地间最严密的阵法。
大妖万衍被层层锁链囚禁在阵法中央,阵法中央是一个祭台,如果千凝在,就可以认出,那是昊海曾在上面跳舞过的祭台,一模一样。
从万衍的琵琶骨穿过一道红色的锁链,他浑身狼狈,头发披散着,依稀可见英俊的轮廓。
他一看到陆沈嵇天几人,目中恨意几乎要倾泻出来。
“哼,这就是你们布置这么久的东西,可笑。”
光是靠万衍,绝无可能补全昊海结界,而万衍还能感知到,那个玄天皿跑了,他自己处心积虑,却落得个去补昊海结界的下场。
这让他怎么能不恨!
天臧自不必与他多言,他对其他三人说了什么,那三人站入阵中定好的方位,他们是整个修真界的顶端,举足轻重,代表这个阵容绝对的强势。
这可不是当初在人界封锁万衍的阵容,这比那个阵容,要强大上无数。
而天臧,朝万衍走过去。
万衍看不懂,皱起眉:“你要做什么?”
天臧在万衍对面盘腿坐下,并不打算回答。
万衍环顾四周,突然明白:“你要以身祭昊海!你疯了!你想让我做什么!”
天臧缓缓撩起眼皮:“既然你曾偷取昊海结界部分碎片,延续生命,便也是该偿还的时候了。”
万衍还想破口大骂,天臧觉得他吵,手指弹了弹,一道禁言术让万衍再说不出一句话,可万衍还是不明白,以身祭昊海,无异于以卵击石!
不是这秃驴疯了,就是他疯了。
天臧自不必对他解释,因为他本体是上古神界的莲花,他有能力延缓昊海结界的崩溃,只要用万衍这拥有六千年存在的大妖做引子,激起昊海结界波动,这时候他再入结界,保守估计,能再保结界五千年。
至于五千年后,那是子孙该考虑的事。
他便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不枉当初在西天万年的熏陶。
也不枉,她的期盼。
无视万衍,天臧默念口诀,沈誉陆决与嵇无靖,都各司其职,开始输送强大纯粹的灵力。
这是一场祭祀。
万衍虽然被禁言,但从他挣动的动作来看,他很是痛苦,血液顺着他身躯流到祭台上。
随着阵法的运行,四周空气凝滞,细碎的草木,在这种压力下,被迫化成灰烬。
远离昊海结界的地方,秦九歌和谢承宣领着弟子们,已到安全的区域。
远处阵法的光芒,甚至能媲敌昊海结界的亮,这种光泽,与昊海结界的一样,可望不可即。
有弟子自言自语:“原来让我们画一百里的线,是为了今天啊。”
这些弟子来到昊海结界附近,一开始是很闲,后来,就都被发动去围绕昊海结界堆砌灵石,便是所谓的“线”。
谢承宣叹:“抓大妖只是开始。”
他后来去找长老了解过,原来大能们是要修补昊海结界,其中艰难自不必说,他不由心中敬佩。
秦九歌不安地皱起眉,而千玖站在她一侧,拽了拽她袖子:“千凝呢?”
秦九歌低头,耐心地说:“去了一个安全的地方,等她安定下来传信给我们,我带你去找她。”
千玖懵懂地点点头。
与此同时,阵法内,陆决唇畔流下一滴血,但他依然输送着强大的灵力,过了许久,沈誉也是涸泽,咳出一口血。
但这只是刚开始。
万衍和那些脆弱的草木一样,慢慢分崩离析,变成碎屑,被风吹散。
天臧抬眼眺望,昊海结界泛着一些些波纹,而他身下的祭台,也发出一样的刺眼白色光芒。
他其实并不觉得痛苦,浑身暖融融的,在他的面前,恍然出现一个广袖女子旋转了一圈。
她曾在祭台上祈求万物平安,如今,他也算继承她的念想吧。
至于千凝……她是无辜的,本就不该被卷进来。
天臧轻轻叹了声。
又过了一刻,在这样高强度的压力下,便是连嵇无靖,也开始脸色苍白,俊脸显露出脆弱,遑论沈誉和陆决,他们胸前衣襟都落下不少血渍。
其实他们三人,并非会为天下苍生谋福祉的性子,只因天象推演,此事本该由玄天皿完成,便让他们都愿意站出来。
所以,即使折损在这样的阵法里,那也是命数。
沈誉忍受胸腔的疼痛,嘶哑地笑了笑,他想,这倒也是有趣的事。
陆决被重伤后痊愈的魔丹,又一次濒临破裂,但这种感知,让他恍然想起当初,那把刀直直地扎进他的魔丹,既疼,但也叫他清醒地认知,有些事,是他错了,错过也终究是错过。
嵇无靖徐徐闭上眼睛。
这就是他在人界的劫,他用了一百四十年,没有寻到破劫的办法,彼时,他不会想到,最终,他是自愿为劫数献身。
那个姑娘啊,让她好好活下去吧。
天空愈发阴沉,便也显得这光亮愈发圣洁,及至后来,当半空中出现传送阵的影子时,它被光亮埋没,也没人有心力发现它。
风很大,有股要把一切拔起来的气势,四周除了亮,什么都看不清,除了一条紫色的发带在空中张牙舞爪。
千凝适应了一下,才在极重的威压下,提着脚步,一步步走向祭台。
好在,她要了两个极致的防御法器,不然能不能好好走路,还是个问题。
不过拖不得了,她手腕的银铃铛已经崩裂一条缝,她一步步踏上祭台,看了眼打坐的天臧,将手轻轻放在天臧肩上。
“行了,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天臧骤然睁眼,看清楚眼前人后,他再难以淡然,第一次露出这般震惊的神色,瞳孔剧烈地震动着。
千凝说:“昊海结界就是我的前世,要补好她,可真是大麻烦。”
她朝前走,停在万衍消失的地方。
天臧想动,但是作为祭品,他根本动不了,也无法说话,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千凝站定。
千凝说:“我先跟你说好,我真的没那么宽阔的心怀,别让后世又传颂我。”
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很有意思的,她游历过三界,尝过善恶,品味冷暖,知足了。
最重要的是,她也有想保护的人,从千玖到秦九歌,从陆决沈誉到嵇无靖,与天臧,要让他们付出性命,她还是不舍得啊。
当年的昊海也是这么想的吧,这便是随心。
所以她回来了。
感觉到昊海结界强势的压力,她往后退了一步,手里抛出六颗黑色的玄天珠。
倏然,它们入鱼归大海,被昊海结界全数吸收。
只在一瞬,嵇无靖几人的压力瞬间减少,他们忽然缓过来,朝祭台中心看去,一个个目眦欲裂。
怎会如此!
嵇无靖猛地咳出一口血,嘴唇翕动:“千凝……”
紧接着,千凝拿出来最后一颗玄天珠,她缓了一下,小声说:“其实,也不是那么痛。”
可惜,她也能感受到自己力气的流逝。
仰面倒下的同时,祭台的灵力包裹着她,千凝闭上眼睛,而菜菜,也发出一声长叹,但也是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