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重要的人。”
千凝盯视着陆决, 她喉咙哽了哽,下意识问:“你……都记起来了?”
与其说记起来,不如说, 现实的陆决, 与浮世里的陆决融合了?不然, 为什么会说出这种话,可说出这种话,又有点不对。
她五指紧了紧, 攥在掌心。
陆决低垂眼睫,千凝躺在他下面一些的,在仰视的角度里,能看到他黝黑的眼珠子, 也跟着动了一下。
接着,便再没有动静。
这回,许久的安静之后, 千凝才恍然想起,判断陆决是否记得,去看他心口的钥匙就行——好了,没这回事, 他心口依然是一片平静。
她大脑有点混乱,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这半个月的“文化输出”,取得重大成果,还是别的缘故,当务之急,她不能一直躲在人家的被子里。
她揉了揉太阳穴,正要起身,倏地, 一只手攥住她的手腕。
千凝愣了愣。
陆决闭上眼睛,但他的手还抓着她。
他手筋被挑断,只要动一下,会疼得如刮骨,他还是一气儿做完这个动作,即使下一刻,他额角就冒出涔涔汗水。
千凝将手往自己这边扯了一下,扯不回来,她有点怀疑陆决也是像沈誉那样,在骗她,但她没有证据,而且陆决也没有动机。
是啊,陆决这个人,想要什么,就直接要,不像沈誉,还要拐弯抹角。
就这样,两人僵持片刻,千凝先松口气。
就着夜色,她缓缓躺下去,在陆决的身侧,就在这时候,陆决也松手。
千凝轻笑了声:“陆决,你说我是你重要的人。”
陆决缓缓睁开眼睛,没有半点睡意,清明的眼中,夹杂着些许困惑与茫然。
千凝吸了口气,决定激进一些,又说:“即使我曾往你心口扎了一刀,你也不介怀么?”
一刹那,陆决的鼻尖,似乎还能嗅到血腥味。
那一日的记忆,翻山倒海涌进来。
那是她曾经用来保护陆决的刀,后来,刀口对准陆决,直直扎进他的魔丹之中。
久违的疼痛感,从刀口攀爬到他四肢的筋脉,刺破他所有的自以为是。
陆决眼瞳倏地微缩,下颌微微一动,当是咬了一下牙齿。
千凝观察他,她知道,他这是被触动,被外界所影响,而拥有感知,可以说,那一日的记忆,是撕开混沌的口子。
千凝调整一下姿势,她趴在床上,昂着头看陆决:“你喜欢的,是那个会叫你十三的女人,只是很可惜……”
“那个千凝是假的,是我演出来的。”
她说着不留情的话,语气却很轻松:“我原就没打算,在你身边演……”一辈子。
千凝话没说完,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唇。
手掌心些许薄茧,那是常年练剑的痕迹,在她的唇上,摩挲出一阵的粗糙感。
千凝呼吸顿住,她没料到,陆决会阻止她继续说。
陆决强忍着疼痛,按住千凝的嘴唇后,再没法动作,他额角流下细细密密的汗水,眼仁里,些微的波动过后,又恢复一派无波之样。
似乎谁也不能猜到他在想什么。
但在千凝垂眼的时候,她看到陆决胸腔里,有一把钥匙,一闪而逝。
她隐约明白了,无声地叹口气。
在人界再相见时,她见陆决那般淡然,以为他已经放下全部,结果,却是她以为了。
轻抬头,千凝在那干燥的手心,印下一个浅淡的吻。
似乎被烫到,陆决指头缩了一下。
她压低声音,仿若雨后沿着檐角坠落的雨滴,那般清冷:“所以说,要好好珍惜啊。”
这句话,看起来不着前言后语,然而,这一刻,陆决清楚地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恍惚间,冗长的黑夜里忽然亮起一点光芒,引得飞蛾飞速地撞上去,不惜献身。
他再度阖上眼睛。
第二日,陆母进陆决房间时,发现他居然自己坐上轮椅,陆母惊喜:“阿决,你能动了么?痛不痛啊?”
陆决实际上不是动不了,只是每次一动,身体难以承受筋脉断绝之疼痛,先前意识陷入混沌之时,不愿意动。
此时,他呼吸不太稳,沉默了半天,从喉头泄露出一个字:“嗯。”
陆母大喜,哭着去叫陆父:“他爹他爹!快来看看阿决,阿决能动了!能说话了!”
陆父本来在劈木头,一听这呼叫,拿着锄头奔进屋里头,围着陆决转了几圈,不知道怎么表达欣喜,只一遍遍地问:“疼不疼啊,哪里难受了?要不要找郎中来看看啊?”
千凝坐在桂花树上,扯了扯树叶子。
她看着屋内的热闹,勾起唇角。
隔几日,陆决再度被推到桂花树下时,他抬了抬头,低声说:“下来。”
千凝翘着二郎腿,半靠在树上小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只睁开一只眼睛,睨他,懒得理他,又合上眼。
过了会儿,陆决又道:“房间给你。”
千凝愣了一下,这才拨开一堆绿叶,望了下去。
陆决周身干净整洁,眉宇疏俊,他眼眸平静,似乎刚刚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千凝拿叶子丢他,笑了:“我去你房间,那你睡哪儿。”
不等陆决回答,她又说:“冬天要来了,你知道你现在筋脉全废吧,你要是睡在地上,寒气就会蹭蹭钻进你的身体,就像附骨之疽……”
陆决忽的说:“一起睡。”
千凝:“……”
她错了,她怎么以为陆决会把床让给她呢。
但看陆决只是在说“明天吃什么”,没有半点邪念,目的很单纯,似乎只是担心她长期挂在树上,冻坏了。
千凝又起了挑事之心:“你洁癖呢?”
她故意控诉:“我以前可是碰一下你袖子,就被踹得没了半条命。”
这种拒绝比较有用。
这回,陆决抿起嘴唇,不再说什么。
不一会儿,陆母忙完,从屋内出来,千凝隐匿进桂花树下,看着陆母把他推进去,一边心里纠结,要不要去找个客栈度度日,冬天来了,她也不是铁打的身子骨。
不过这几天,光是来找事的就有三波人,她要是不盯着,陆决一家都不好过。
啧,陆决真该叫她一声爹。
千凝疯狂吐槽时,菜菜又回来了:“铛铛铛铛,我菜菜……”
千凝:“打住,听腻了,能换个开场白吗?”
菜菜哼了一声,傲娇地说:“就这一个,爱听不听。”
千凝笑出来,说:“好的菜总,接下来跟您汇报一下前线带来的消息。”
千凝捋顺最近的事,把自己已经能刺激陆决做出反应,以及陆决在改变的情况,都告诉菜菜。
菜菜惊讶:“钥匙有轮廓了?这是好事啊!”
千凝说:“但还没成型。”
正如在嵇无靖那里遇到的一样,这或许是说明,浮世的陆决,和现实的陆决,有了些许融合,但不是全部。
菜菜回顾完,说:“对了,你还记仇陆决以前做的事么?”
千凝:“啊?我都捅他一刀了,就没必要记仇了吧。”刚刚之所以那么说,也只是为了拒绝陆决。
菜菜松口气,说:“那你干啥不去陆决房间凑合过呢,虽然说陆决有洁癖,但他对你还是有点不一样的。”
千凝抚抚心口,感动:“谢谢,你让我感觉到我是玛丽苏女主,这是我的愿望。”
菜菜:“说正事呢,陆决有洁癖,其实也是这时候才有的事。”
千凝:“嗯?”
接下来,陆决的煞骨会觉醒。
菜菜说:“还记得我说过陆决父母惨死么,血亲的血液溅到他身上,所以,陆决总觉得自己脏。”
他的灵魂,被重重枷锁桎梏。
千凝拽了下桂花树的叶子,让叶子间发出沙沙声音,她顺了一下心情,问菜菜:“所以要让陆决心间凝成钥匙,这是一个关键节点?”
前头千凝看出,陆决逃避父母给的好意,才会模棱两可说了句“珍惜”。
看来,父母之死,是陆决的心结之一。
菜菜感慨千凝的聪明,让自己少费口舌,道:“对,按现实的时间来算,也差不多了。”
如今村里,已经失踪第二个小孩,到失踪第四个、第五个小孩时,怀疑之火燃烧到陆决身上。
他们越想越觉得,只有陆决,有这个能力掳走小孩。
千凝算算日子,如今过去两个月多,当于外面的两天半,所以她等得起。
只不过奇怪的是,随着天气越来越冷,这院子里的桂花树,却不怎么掉叶子,连陆母也同陆父感慨:“这树看着比往年都要茂密点。”
千凝问菜菜:“桂花树该不会是妖精吧,我一直薅它树叶会不会被它记仇?”
菜菜:“不会,它不是妖精。”
千凝想了想,那桂花树还不掉叶子,就有点耐人寻味。
接下来,陆家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
千凝亲眼看着,一开始村民对陆家人还保有客气,直到后来当街骂陆决煞星,拖累陆家村,这种情况,随着陆家村不好过,越来越严重。
他们觉得,陆家村会到今天这种境地,全是陆决的错。
何况陆决身怀煞骨,作为被仙门抛弃的人,一定会带来厄运。
于是,村里集市,没人肯卖东西给陆父陆母,陆父只能上山打猎,还差点被人推下山,陆母想种些冬作物,也被人毁掉。
有一天,陆父回来的时候,后背被人用黑炭写下“王八”二字。
陆父和陆母小声商量着:“买不到炭火,冬天来了怎么办?”
陆母说:“去年不是还用剩下些吗,先紧着阿决,他身体不好,不能挨冻。”
陆父心情沉重:“我晓得,只是那些炭算不上很好,会有灰烟,怕熏着阿决了……”
千凝推着陆决站在窗口,听到他们的担忧,都围绕陆决。
只是,曾经一百多年前的陆决,因突遭变故,自尊心极强,觉得陆父陆母也看不起自己,一直对父母冷脸。
此时,陆决眼瞳暗了暗。
大约三四周后,几百个人纠集在陆决家门外,把门拍得砰砰响,千凝知道,时刻来了。
她此时还在桂花树上,听着外头的吵吵嚷嚷,只在村民脸上看到刻骨的恨,不过他们忘了,陆家村的发展,仰赖的是陆决。
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他们这次,是以村里失踪五个孩子为名义,要来找陆决交出孩子。
这段时间,千凝没闲着,也收集到关于孩子失踪的证据,其实这年代,昊海结界还没被破坏,还没有大量妖兽涌入人界,能做出让孩子失踪的事的,也只有人类。
而那人还隐匿在讨伐的人群中,以正义的名义,来讨伐陆决。
陆父在田地里,家里只有陆决和陆母在家。
千凝从树上跳下来,她搓搓被冻得微僵的手指,陆母看到她,甚是惊讶,千凝笑了笑:“我是陆决的朋友,来帮帮他。”
陆母太久没感受到善意,不由红起眼眶,低声说:“是个好姑娘,但我怕连累了你……”
千凝摇摇头:“不会。”
再怎么样,她和妖兽都打过几轮了,还会怕凡人?
而此时,陆母心慌慌,说:“外头人太多了,我们还是不开门吧。”
陆决坐在轮椅上,过了许久,他低声说:“开。”
不开门,那群人也会撞门而入。
千凝也对陆母点点头,她认真地说:“我会保护你们的。”
陆母不知道如何用语言表示感谢,这个柔弱的妇人朝千凝一笑。
门慢慢打开,千凝与陆决陆母三人,就正正对着院子,面对外面的怨气怒气。
一半的人涌进来,将院子站得满满当当的,这和现实里,是完全重合的,陆决放在靠手的手背,突然浮起淡淡的青筋。
他整张脸、周身的气场涌动,没有变化,只这么细的动作,却暴露他的心情。
千凝察觉,伸手弹了弹陆决的手背。
陆决看了她一眼。
千凝笑眯眯地说:“你相信我能保护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