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无靖稍稍点头。
他好像有点明白, 烟花长什么样子。
过去,他听过烟花的声音,却没有真的见过, 因为每一个除夕夜, 他是窝在柴房里过的,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不知道自己能要什么,混沌之中, 遑论去观察烟花的模样。
但此刻,在他大脑里,炸开了一朵,圆圆的, 五彩斑斓的烟花。
是亮的。
他才知道,原来人也可以有所要求,提出要求, 能够得到回报。
他猜测,这或许,是千凝曾与他说过的,“目的”。
他隐约找到自己的目的。
而此时, 千凝已经爬上斜坡, 一根绳子垂在嵇无靖身边,她在上面喊:“抓着上来,小心你左脚的伤口!”
嵇无靖回过神,将绳子卷了几圈,握在手里。
他一点点爬上斜坡,快到的时候,千凝抓住他的手, 将他拉了起来。
两人有一瞬靠得极近,嵇无靖突然低头,干燥的嘴唇贴了贴千凝的鬓角。
这样,以后不是谁保护谁,而是相互保护。
这姿势幅度很小,千凝顾着他的脚伤,没有发觉。
大年初一后,千凝没休息几个好日子,聂学真又找上门来。
聂大人提了些好礼,亲自来拜年,大厨嵇无靖烧一桌子好菜,聂学真闻着味道很不错,留下来吃顿饭。
酒足饭饱,他临走之前,对千凝说:“隔壁云州州府,这几个月来,已经失踪两位姑娘了。”
千凝知道,能找到她的事都不简单,直接问:“妖物所为?”
聂学真严肃地颔首,说:“是,这回是仙门会的仙人确定。”
按孔雀妖的说法,仙门会虽然不怎么样,但到底是其大宗门的弟子,没有筑基也有练气的修为,既然他们确定,应当就没错了。
千凝又问:“那些仙人呢?”没把妖物抓走?
说到这个,才是聂学真头疼的地方:“仙人们说,此妖能耐不小,他们须得回禀修真界宗门,再做决定。”
千凝一针见血:“他们不管。”
聂学真尴尬:“应当是……的吧。”
仙门会做甩手掌柜,但地方官不能不管,更何况,这回祸事降到官员头上,失踪的其中一个姑娘,就是云州知州方元殷的千金。
这不,方元殷百般打听,终于知道打熊夫人的称号,求到久丰县。
千凝默默想,打熊夫人好难听,她后悔了。
久丰县和云州州府之间,虽然隔州,但相邻,实际位置并不远,以防万一,聂学真还是前来找千凝。
聂学真说:“自然,方大人不会白让夫人去这一趟,而且夫人看过情况,如果觉得不行,我等也不会为难夫人。”
聂学真实为客气,千凝说:“好。”
她也是这么想的,先去调查,等菜菜检索到有关消息,再看看有没有办法,不行就回来,不要逞强。
于是,千凝又叮嘱嵇无靖:“十三,看好家和玖玖哦,我可能会晚点回来。”
嵇无靖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千玖,点点头。
这边,千凝骑快马去云州,见上方元殷,寒暄暂且按下不表,千凝先前往一户失踪姑娘家查看,再去了方府。
此刻,云州方府上,燃着香案,一位白眉白须的道士,正在神神叨叨地做法事。
千凝在堂上看到徐瑶。
她瞥了眼聂学真,是问徐瑶怎么也在,她和徐瑶有过龃龉,是尽量不碰上为好。
聂学真抻平袖子,压低声音:“这户人家,是徐家庶出姑奶奶的婆家,失踪的女子,是徐娘子的表妹。”
也就是沾亲带故。
千凝纳闷徐瑶在时,徐瑶也瞥见千凝,叫来一旁的嬷嬷:“我不是说过,道士我已经找到了么?”
嬷嬷嗫嚅:“徐娘子,姑老爷为表小姐着急,也是寻常父母之情,多一个人,多一种法子嘛。”
徐瑶还记恨千凝下她面子的事,便冷冷收走目光。
千凝没理会这小插曲,因为得到有关信息,菜菜终于能补全讯息,开始汇报:“失踪的这两位姑娘,是被一种叫煌蛇的妖兽掳走的。”
煌蛇?
千凝手指轻摩挲下巴。
菜菜说:“煌蛇这种妖兽,胆子小,平日和人类都是互不相犯,但如果出现比它们等阶高上许多的妖兽,它们会主动投降,效忠于那妖兽。”
这投降的速度和觉悟,也是头一份的。
菜菜又说:“最近,应当是十几年前,跑到人界的大妖要苏醒,煌蛇抓的这些女子,都是阴年阴月阴日出生,要献祭给大妖。”
“至少还要六名女子,才能凑够献祭阵法,到时候大妖一出世,别说是云州州府,就是许州,也得遭连累。”
“至于这大妖是什么,其他我不清楚,我权限到了,探索不到。”
只有造成碾压的实力,才会让菜菜无权限。
十几年前种下的因,如今要结成果。
千凝突然想起一件事:“我这身体,年月日如何?”
菜菜:“呃,阴年阴月阴日生。”
千凝:“告辞。”
既然知道事情的大概,也不是她一己之力能够解决,千凝同云州方家说:“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方家人脸上,皆显露浓重的失望。
千凝又说:“但我能联络一位朋友,看看她能不能帮上忙,至于最后结果如何,我不敢保证。”
这听起来,确实很像推脱之词。
聂学真叹口气,说:“如此,就麻烦夫人。”
千凝一转身,失踪姑娘的母亲,方徐氏再忍不住,险些晕倒,下人们扶住她,她悲戚道:“仙门会的仙人也是说,要找更强的仙人来,可我孩儿能等得及么?我苦命的孩儿!”
倒是有点埋怨千凝的意思。
方元殷面上疲惫,对千凝作揖:“内人忧思过度,才出此言,望夫人不要介怀。”
千凝说:“我不介怀,我要到一旁去联络人,你们不要过来打扰。”
那方徐氏一听,千凝并不是空说大话,收了哭声,心底里又燃起点希望。
却这时候,徐瑶走过来,她绷着神情,自作主张对千凝说:“既然你也没什么办法,那就回去吧。”
方徐氏顿时脸色一僵,方元殷更是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直呼徐瑶的名字:“徐瑶,多一种办法总是办法!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方徐氏心想,失踪的那是她自己的女儿,徐瑶不过是她的侄女,懂什么!
是她知道徐瑶在久丰,求助徐瑶的,可不是让徐瑶来添乱。
这不由让她想起在徐家那段日子,作为庶出,多少不好过,只自己心内清楚。
她斜瞪徐瑶一眼,连忙对千凝赔罪:“夫人别听阿瑶的气话,这厢劳烦夫人,报酬我们也一定会给。”
徐瑶面色白了白,露出难堪。
一旁的仆从,也都觉得徐瑶做得不对,可这娘子太要强,且说也说不得,实在不是个好相与的。
千凝也不在乎徐瑶的话,方家着急,她不该这时候撂下事。
千凝拿出她和秦九歌之间,最后一张联络符。
没想到会用在这种事上。
撕开联络符,比起在阴阳府买的便宜货,这张联络符,顿时吸引四周残余灵力,张开一个小小的圈子,泛着金色光芒。
千凝手指在圈子里写字,字一个个缩去,不多时,前因后果、地标位置讲好,她收起指头,圈子倏然凝成一个点,消失不见。
做完这些,千凝额角沁出一丝丝汗珠。
她转过身,对身后的人说:“好了。”
方家人这才大大喘一口气,侍女扶着方徐氏上前来,对千凝又是一拜,甚至控制不住自个儿,想给千凝跪下,道谢声不断。
而徐瑶身边冷冷清清。
徐瑶咬了下嘴唇,回到房中,终于忍不住,扑在枕头上哭。
她不甘心,本不应该这样子的。
人人都说,上京徐家盛宠在身,徐家这一辈,定也会出个皇后。
徐瑶排大,从小到大,她被当成皇后培养,一切规矩礼仪,收拢人心的手段,都学得七七八八,直到半年前,宫里太后钦点,让徐瑶的妹妹进宫去侍疾。
徐家姊妹,都是嫡出,但徐瑶很看不起自家妹妹,从没给过妹妹好脸色,却没想到,原来太子爷看上的,是自家妹妹。
为此,徐瑶哭了一大场,父母如何宽慰,她都听不进去。
她满脑子的“凭什么”。
凭什么一直不如她优秀的妹妹,能被太子爷看上,能登上中宫之主的位置?
她才是被培养出来的皇后,如今错失后位,那这么多年,她完全活成了一个笑话!
在极度的不甘心中,徐瑶做了一件事——她设计,把妹妹推进湖里。
上京的深秋,远比久丰的要冷得许多,最关键是,当时周围并无嬷嬷女子,能赶到救妹妹的,只有侍卫。
妹妹被侍卫救起,众目睽睽之下,她湿着身体,与男子肌肤相亲,失了清白,再没法进宫去当太子妃。
徐瑶的设计成功了,可也被父亲发现。
当时,从没对她竖眉的父亲,狠狠扇她一巴掌,拔出一把剑,是母亲跪下苦苦相求,父亲才没继续打她。
父母亲几度思虑,为家族其余女子的名誉着想,不曾声张,最后,将她送到久丰的宅子。
下人们暗地里说,大姑娘被放养了,可徐瑶从不这样觉得,这一辈,徐家只有两位嫡女,想让徐家再多出一位皇后,也只有她能进宫。
至于妹妹,只是走了该走的路而已。
徐瑶理所当然这么觉得,所以一来久丰,养好脸上伤口,她便想立自己的威信,未来皇后的架子,便该端起来。
但这件事,被搞砸了。
如今,她表妹出事,前头是方家主动求助于她,然而,或许隐约察觉出她如今在徐家,不再受宠,便又去求助千凝!
对她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对那千凝,却百般客气。
可恨!
徐瑶拭掉眼泪,恨得牙痒痒,忽的,门外传来敲门声,嬷嬷的声音有点模糊:“娘子,薛道长有找。”
徐瑶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仪容,又恢复高高在上的脸孔,推开门,便看她请来做法事的道士,正跟在嬷嬷身后。
道士姓薛,名宏硕,他以前师承仙门会,徐瑶知道他有点真功夫,才请他来的,结果,还比不过一个打熊妖出名的千凝。
薛宏硕说:“禀徐娘子,法事已经做好,方家暂时不会有大碍。”
徐瑶嗤笑:“不会有大碍?他家的事,现在关我何事!”
她真是巴不得,妖魔鬼怪把方家一个个都叼走,眼不见心不烦。
薛宏硕犹豫了一下,又说:“娘子可知道,那千凝夫人为何那么厉害?”
徐瑶没好气:“别和我提她。”
薛宏硕说:“娘子如果能和千凝夫人那般厉害,何愁再被人看不起?”他不卖关子,直说,“实则贫道能感觉到,千凝夫人身上,定然带着强大的法器。”
徐瑶一怔:“什么法器?”
这个,薛宏硕也说不清楚,只是他对这些法器宝物,格外的灵敏,并且每次的感觉,从不出错,就是靠着这点,他才能以凡人之资,拜入仙门会。
薛宏硕笃定,说:“那千凝夫人,就是靠此法器,才有今日。”
这法器,薛宏硕也馋,但光靠他一人,还是不够的,他的符纸都要用真金白银买,不然就亏了,他必须得到徐瑶的支持。
徐瑶沉思片刻,问:“我要怎么样拿到这法器?”
拿到法器,不会有人再敢瞧不起她,她还能依靠这种能力,回到上京,让父亲看看,他的女儿依然优秀。
一想到这个层面,徐瑶就更觉得,自己得拿到法器。
薛宏硕说:“贫道打不过这千凝夫人,不过能察觉,那千凝夫人也是阴年阴月阴日生之人,有一招,可以……”
他们说话声渐渐低下来。
另一头,天早已暗下,聂学真和几个随行,要在方府上待一夜,千凝婉拒府上好意,执意骑马回去。
毕竟她只对嵇无靖说了,她会晚点回去,而不是说不回去。
马儿跑着跑着,天越来越黑,千凝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她勒住马匹,身下马儿也一直踏着蹄子,显得十分焦躁。
菜菜说:“情况不太好,这里灵力波动越来越强。”
菜菜话音刚落,突的,前面传来“嘶嘶”的声音。
千凝燃一张火符,便看地上,是几条通体发红的巨蟒。
它们昂起上半身,吐着蛇信子,金色的大眼睛里,竖瞳紧紧盯着千凝。
千凝说:“行,我就是倒霉蛋,回去路上也能遇到煌蛇。”
菜菜回:“不一定是你倒霉蛋,这分明就是有人把煌蛇把你这边引。”
千凝:“有人?”
菜菜说:“对,人为的。”
千凝突然想到徐瑶,因为她身边的道士,会点修真界的东西。
只是,不能吧,她只是下了徐瑶一次面子,这就要被报复?
千凝叹息,从马上下来,本想把马儿领到战场外,煌蛇却立刻发起攻击,千凝避开,马儿受惊,掉头就跑。
千凝只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交通工具飞了。
默哀。
煌蛇见一击没有中,三条蛇围成圆圈,千凝试图和它们讲道理:“抓人是不对的,你们现在悔改还来得及。”
为首的煌蛇,开了神智,能听懂千凝的话,吐着蛇信子,似乎在发出嘲讽。
便也趁这时候,菜菜把煌蛇的优势和缺点,一股脑告诉千凝。
千凝掰掰指节。
而远处,薛宏硕躲在山石后面,等待时机。
只要煌蛇能够抓住千凝,他再出手,就能把她的法器夺过来!
可是他等啊等啊,等到千凝把三尾煌蛇都打成结,都没有等到机会。
为什么,明明是煌蛇围攻这女子,怎么结果是女子围攻煌蛇!
薛宏硕惊诧之余,又感觉到一丝丝可怖,更可怕的是,千凝突然朝他这边看过来。
他心内一紧,当机立断,立刻用传送符,逃之夭夭。
千凝“啧”了声,那人跑得还挺快,可她有的只有随机传送符,追不上。
菜菜说:“他就是日间,徐瑶请的那个道士。”
果然是徐瑶指使的。
先不管徐瑶,千凝踩着脚下的蛇妖,问:“你们带走的两位姑娘呢?”
蛇妖被痛扁一顿,没有反抗能力,它们发出“嘶嘶”的声音,下一刻,它们蛇身突然僵直,居然集体自尽。
菜菜说:“只有它们服从的大妖无比强大,煌蛇这种妖兽,才会宁愿自尽,也不愿供出大妖一点点消息。”
而且出动的三条煌蛇,可能只是煌蛇群里一小部分而已,否则它们也不会这么快自尽。
既然如此,千凝还是别涉此事了,她很有自知之明的。
但现在,马儿跑了,这四周荒郊野岭的,她只好徒步走回去。
刚走了几步,菜菜又说:“不对,道士在这里下了一个阵法,你现在走不了,只会反复鬼打墙。”
千凝巡视四周,她果然走来走去,还在原地:“那我怎么回去?”
菜菜说:“你要是会点灵力,破解不是难事,但咱没有这能力,好在这阵法也没多高级,所以乖乖等它时效过去吧。”
千凝盘腿坐下,叹了口气,挂心道:“嵇无靖不会有事吧?”
菜菜:“你看他是能有事的样子吗……啊这,我这边检测到,他下山了!”
千凝:“!”
另一头,深夜。
千玖已经睡了,嵇无靖熟练地把她包起来,背在后背,他等了很多个“十”了,他不想等了。
临走之前,他摸索着找到烛火,感觉到烫,用盖子盖住,千凝说过,如果他也下山,山上没人,不能空放着蜡烛燃烧。
确认木屋里没有火光,他关好门。
他要下山去找她。
从木屋到下山的路,嵇无靖是第一次走,他用拐杖敲着地面,因背着千玖,不能随意摔倒,不然千凝会生气的,所以他走得很小心。
手上两边的灌木丛里,传来丝丝虫鸣,他通过虫鸣判断地形,最后,慢慢找对下山的路。
圆月挂在半空,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待到山脚下,他循着记忆里对久丰县的认知,走上街道。
千凝说过,她如果没回来,他就下山去问人,打熊的夫人在哪里,他们会告诉他,她的消息。
但他耳朵动了动,四周万籁俱寂,县城街道上没有人。
哦对了,夜太深,他们都在家。
嵇无靖摸到一户人家门口,抬手“叩叩”敲门,没有反应,他又用了点力,“砰砰”敲门,不一会儿,门内传来喊声:“……谁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声音,有细微的颤抖。
嵇无靖锲而不舍地继续敲。
木门终于打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你、你,做什么?”
嵇无靖面无表情,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门口,张大耳不知道嵇无靖看不见,用眼神暗示他救命。
因为他身后站着另一个男人,男人正用一把刀,抵着张大耳的后腰。
张大耳本是在房中睡觉,听到有动静,起来看,原来是遭了贼,那贼还是他在布庄的伙计,因觊觎他家产,想杀他要财。
贼子带着刀,张大耳打不过他,险些被贼子扎肚子,是这阵敲门声,让贼子以为是张大耳熟人,不得不停手,逼张大耳开门。
张大耳只求眼前这高壮的男人,能够救自己一命。
贼子也是心虚,紧紧盯着嵇无靖。
不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人压根不是张大耳的熟人,说的话也没头没尾,他在后头骂:“脑子有病吧,大半夜敲门就问这句话!滚滚滚!”
木门“砰”的一声被用力关上,险些碰到嵇无靖的鼻梁。
张大耳心生绝望,只觉自己自己要一命呜呼,可嘴巴也被贼子捂住。
门外,嵇无靖呆站着。
他想了想,可能是他没说清楚,于是下一刻,他抬高脚,用力一踹,木门如纸张似的,破了个大洞,摇摇欲坠。
再用一根手指一推,门就掉了。
门内,贼子拿刀对准张大耳,忽遭此变故,吓了一大跳。
太烦了,反正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贼子以前在码头干过活,力气很大,他拿起刀,飞速朝嵇无靖冲过来。
嵇无靖能感觉到,一股冰凉意正在接近他,他纹丝不动,顷刻间,却用两指轻松夹住刀片。
贼子拔拔刀,根本动不了。
嵇无靖稍一用力,刀片就弯出一个弧度。
贼子愣住,还以为自己在看错。
张大耳挨过这阵子恐惧后,也连忙跳起来,本以为门口男子受伤,结果,他眼睁睁看着,“啪”的一声,贼子手里的刀,被敲门男子突然折断。
嵇无靖歪了歪脑袋,他也不顾手上被划出来的伤口,那漆黑的瞳仁里,流露出些许无辜:“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趁着这个机会,张大耳抄起一张凳子,砸到贼子后脑上。
乒铃乓啷的。
有点吵,嵇无靖想,那他等等再问。
不一会儿,张大耳制服贼子,捡回一条命,感激地说:“多谢兄弟,兄弟有什么事?”
嵇无靖这才又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张大耳有听闻千凝的事迹,但这个点,深更半夜,谁知道千凝去哪儿呢。
他摇摇头:“我不知道。”
他说不知道。
嵇无靖蹙蹙眉,没再听张大耳说什么,扯了扯背带,把千玖背好,转身离开,继续找下一家。
这里是城南郊,住户并不多,他一家家找过去,可所有人都和第一户人家一样,说不知道。
从一户人家走出来,嵇无靖深深吸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很凉,一口到他身体里,他牙关轻轻打了个颤。
就是这一颤,他心里那池水,晃晃荡荡起来。
他不知道她在哪里,也找不到她在哪里。
像有什么,一点点啃噬着他的镇定,他向来平静的脸上,少见地露出一丝乱,乱在没有方向,乱在无处可寻。
他嘴角微微下压,眉宇聚拢,拧成一个“川”字。
此时,天已经亮起来,嵇无靖刚转了个弯,便听到清脆的择菜声,他估量着声音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果嵇无靖看得见,就可以知道,这只是一个早醒的老人,坐在自家院子门口干活。
嵇无靖半蹲下身,问:“打熊的夫人在哪里?”
老人家一抬眼,噢哟,这小伙子长得真俊,但她耳朵听不太清,便大声说:“你说什么?”
嵇无靖又问了一次。
这回老人家听清楚了,她唏嘘地叹口气,大声说:“你是问大松的媳妇?大松的媳妇早就没啦!”
嵇无靖心想,没了是什么意思。
正此时,一个壮汉挑着东西路过,那老人喊:“阿福啊!大松的媳妇是不是没啦?”
那壮汉把担子放下,他声大气粗:“对啊,死了好几年了,怎么了?”
老人:“没事!有人问呢!”
壮汉又说:“怪可惜的……对了阿婆,听说有个疯子到处踹人家门,你择菜完,快回去吧,等衙门来抓他!”
老人听了个七七八八,道:“好!”
他们后头说什么,嵇无靖没留意。
虽然,他暂时没懂“没了”是什么意思,但“死”,他还是听得懂的。
他们说,打熊的夫人死了。
死了?
他低了低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掌太过用力,抓得手上的拐杖,发出“哒”的一声。
他险些把拐杖抓折。
死,他知道,人死了,就是不会呼吸,不会说话,不会走路。
清晨的街道上,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亦或者说,他这一生,从未有过目的,只在不久前,他才明白自己想要做什么。
但这些,都没关系了。
他抬手放在胸口。
不知道为什么,心是正常跳的,但很堵,就像有什么要冲出来,又被压抑着。
险些没办法呼吸。
“死”这个字,一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因为它定义她的状态。
有一瞬间,他明白了,人为什么畏惧死亡。
他不怕自己死,他只是无法接受,千凝的死。
他用拐杖辨别方向,拐到刚开门的殡葬店铺,那伙计打着呵欠,瞧嵇无靖脸色苍白,小心翼翼问:“这位客官,请问你想要什么呢?”
他忽的问:“人死了,要怎么办?”
伙计心说好奇怪的人,便随口说:“人死了,就要埋葬啊,客官定棺材吗?我们这香烛纸钱还不贵。”
嵇无靖又问:“香烛纸钱是干什么的?”
伙计隐约发现,这客人好像看不见,他抓了下脑袋,说:“你想想,死人在地下也想过得好嘛,那就得活人来给他们烧纸钱,给他们花……”
嵇无靖沉默地摸了摸腰封,千凝说过,藏了一些钱在他衣服腰封处。
他拿出一两碎银,问伙计:“这点够吗?”
伙计眼前一亮。
最终,嵇无靖手上提着一大沓纸钱香烛,还定了一个棺材,慢慢地走回山上去。
烧纸钱的时候,面前火苗跳动,嵇无靖的眼眸子里,一片的沉静。
他手上捏着一张纸钱,火舔舐着纸钱,烫到他手指,他倏地松开手上的东西。
只能通过烧钱,和地底下的人沟通吗?
他不能把自己烧了,到地下去找千凝吗?
这个想法,突然萦绕在他脑海里,他摩挲着被烫伤的手指,越想越觉得没有问题,只是,千凝让他看好家和千玖。
千玖此时坐在石头上,指着他,囫囵不清,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嵇无靖听不懂,也不想听懂。
他看不了,没有千凝,这些东西他都看不了。
因为好无聊,做什么都很无聊。
他蓦地点点头,觉得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下一刻,缓缓将手伸向火堆,任由火烘热他的掌心。
突然,不远处传来娑娑脚步声,很熟悉。
嵇无靖手指顿住。
“你干啥嘞?”
下一刻,千凝的声音,突然出现在他耳中。
嵇无靖眼瞳撑大,眼仁在细细颠簸着,他猛地站起来,朝那声音跑过去,不小心踢到石头,还险些摔倒,而一双手很快扶住他,伴随着一声呼唤——
“十三!”
嵇无靖用力,反握住那双手,那是和火苗的滚热不一样的,如初生阳光的温暖。
是真的,不是臆想。
有什么通过心防被侵蚀出的一个口子,骤然冲破堤坝,突如其然得,就像洪水涌入他的一方水池,冲起惊天浪涛。
一刹那,搅得天翻地覆。
嵇无靖张开双臂,花尽全身的力气,抱住她,他嗅着她发边淡淡的清香,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
不知道为何,他眼眶子一酸,一种湿湿的东西涌了出来,可是同时,他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千凝被猛地一抱,感觉到肩膀微润,不由从嵇无靖怀抱钻出去,她惊讶地看着他。
千凝为什么用木形容嵇无靖,除了他脑子不好转弯,也是因为,他脸上的动静,从来都很小,好像懒得做点多余的表情,跟木头无二。
但此刻,他的黑长眼睫都被打湿,眼泪若清泉,淌过眼珠子,那对眼珠子肖似水下黑色的岩石,带着浓重的湿意。
他略深的眼沟处,也染上一层薄红。
可他嘴角是扬起的,露出整齐的白齿,推动他的颧骨,让他整个人有一股勃勃生气。
这个木头娃娃,终于变成了人。
他低下头,额头靠在千凝的额头上,低声:“你没有死。”
千凝呆呆看着他。
眨了一下眼睛,掉落一滴眼泪,他又笑了声:“你没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