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闪电, 倏地划破长空,照亮魔神像张牙舞爪的脸孔。
“轰隆”一声,巨雷落下, 魔神庙隐隐震动, 庙外暴雨愈发激烈, 打在屋瓦墙壁上,噼啪作响。
千凝丝毫不惧,她挺直单薄瘦削的背脊, 朝那魔神,伸出双手。
毫无保留,以一种完全献祭的姿态,只为一个祈愿。
绝对的无怨无悔。
电闪雷鸣越来越来剧烈, 每一道雷,似乎都击在庙顶,庙宇簌簌落尘, 魔神像在这样的动静里,渐渐有了变化,它紧闭的双眼,遽然睁开。
自万年前, 最后一位神陨落, 世间再无神,不过,魔神像曾受超过千年的魔修朝拜,生出能力高强的灵。
如今,它已百年不曾喰食如此纯粹美味的灵魂,何况,是她主动献祭。
因此, 即使察觉庙内,有一种可怖到足以碾压它的存在,魔神像仍动手了。
高大的神像周身蔓延出一缕缕透明的魂魄,那是专门供奉于魔神的纯净魂魄,它们化成丝绦,蜿蜒扭曲,慢慢靠近千凝。
若千凝献祭成功,则死后魂魄,也会像它们一样,被囚在魔神像里,世代为奴。
她脸上淌着泪水,看不见东西的瞳仁闪动着,即使能感知到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仍不避不让。
及至最后,透明丝绦就快触及千凝指端,千钧一发之际,“嘭”地一声,整个神像,从中间部分爆开,汇聚的灵与魂魄,在惨烈哀嚎中灰飞烟灭!
千凝被猛地吓一跳,她手握拳放在心口,显得有些茫然。
巨大的神像破成石块,从天而落,若被砸中,必死无疑,她却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下一刻,她手臂被猛地拉起,她一愣,跌入一个充满雪松冷香的怀抱,而爆开的石渣,被强劲的魔气全部挡住,庙宇地上洋洋洒洒落满石屑,只有千凝所站那一块砖为中心的圆,一片干净。
就连本来的灰尘,都被强风吹走,了无痕迹。
她被安静地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一阵强劲有力的心跳声,一点点倾入她的耳朵。
是陆决。
千凝的眼角,还残留着一点点泪痕。
她揩揩眼角,脸颊飘上些许红霞,又似乎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十三?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没听到吧?”
她赶紧小声地补充:“不灵的,这个魔神像不灵的,它是不是坏掉了……”
陆决垂下眼睛。
她险些将自己献祭出去,然而,却担心他听到她的祈愿,担心神像破裂所以她的祈愿失败,担心她无法让他仇恨得报,无法让他,好受些。
他眸中闪烁,声音低沉:“我刚到。”
千凝小吸一口气,又小呼出来,好似彻底放心,她眉眼柔和,虽然双瞳无神,但他能从她的眼瞳里,看见男子的倒影,格外清晰。
那是,被她爱着,被她依赖着的人。
那是他自己。
她嫣然一笑:“那就好。”
陆决垂在身侧的手指,仍在细微颤抖着。
亦或者说,他全身在不可抑制地颤抖,只是幅度很小,连靠在他怀里的千凝,都无所察觉。
他听到自己低低地“嗯”了声。
百余年,陆决的脑海里除了仇恨,第一次多了点别的东西。
就像被困在旱漠中的行人,因为时间太长、太长,行人都忘了,到底是水重要,还是找到出离开沙漠的路更重要。
这几天一直犹疑之事,有了答案。
利用玄天珠,确实是反攻修真界的捷径,能杀穿飞剑宗,了却他百年的血海深仇。
而如果没有玄天珠,一切只能从长计议,可能要等下一个百年,下一个千年。
这一刻之前,他确实不曾想过,自己会因为一个凡女,放弃轻而易举反攻修真界的机会,而去找寻更难的路。
而如今……
面前,女子朝前走出一步,因看不见,踩到一块有些大的石块,她脚一崴,连忙朝一旁抓了抓,将他白色的衣袖攥在手里。
被她触碰,他不会觉得脏。
她平衡好身体,松了口气,大眼睛带着点懵懂:“这,这是怎么了啊……”伸出脚丫探了探,踢到的都是石头,“十三,这里没有落脚的地方?总觉得这个魔神庙不祥,我们还是出去吧。”
陆决轻圈住她的手腕,不知是他的手掌大,还是她手腕太细,他掌心肌肤与她的手腕,并没有碰到一起,空荡荡的。
而触碰她,他也不觉得脏,不止如此,掌中的温暖,却远远不够。
倏地,他收起手指,握紧她的手腕:“抓紧。”
千凝“唔”了声,不需要她抓紧,她的手腕,已被陆决稳稳握着。
她落后于他一步,两人往前走,这一地的碎屑,都被魔气带动的风扫到左右,将两人将要走的路,扫得一干二净。
末了,到庙宇门口,魔气推开沉甸甸石门,发出沉闷的“吱呀”声。
随即,露出外头的天色——
淡红的天一望无际,先前还作威作福的雷暴,无影无踪,在天空的一角,一轮薄日隐匿在云后,阳光温煦又怡人。
空气里,还有一种暴雨后的清新,沁人心脾。
千凝伸手,接不到雨滴,高兴地说:“雨停了!”
她稍朝陆决靠近,就像是情人之间的耳语,问着:“十三,我们怎么回去呀?”
陆决想了想,反问:“你想怎么回去?”
很奇怪,他的声线一如既往,他的音色起伏不大,但就像,本来令人毫无下手之处的锋利剑刃,多了一个精美华贵至极的剑柄。
不是所有人都能触摸剑柄,驾驭利刃,只有千凝做得到。
千凝倏地一笑,露出贝齿:“十三想怎么回去,就怎么回去。”
因为有他在,她已不用再担心会被人掳走。
陆决顿了一下。
他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这是一对碧绿的环形玉,玉质剔透无杂质,光是观赏价值,就是放在魔界,也是无价之宝,何况,它还是一件世间仅有的珍贵神器,由神锻造,叫决明玉。
决明玉双生双伴,一个玉佩碎了,另一个玉佩会在顷刻间就知道前一个玉佩的位置,这倒不是它稀奇的功能,它最大的能耐,是能张开强大的结界,形成神才能展开的结界传送门。
陆决拥有它百年,从不曾生出过将其赠出的念头,直到今天。
他将玉佩放入千凝手中,道:“日后,若是遇到危急情况,摔碎它,我能立刻到你身边。”
千凝触摸手上玉佩的凉意,又惊又喜:“这是十三送我的!”
可下一刻,她又有点伤心:“对不起啊十三,我老是给你添麻烦。”
陆决静了一下。
亦或者说,他并不明白,要怎么应对这种情况,饶是当年在飞剑宗,他也曾不近女色,遑论如今。
过了会儿,就在千凝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他才低低地说:“没事。”
千凝立刻给出灿烂的笑意:“嗯!”
似是受了鼓励,陆决心里默默想,日后,应当是这个反应。
他恍若不知,他就像一张白纸,千凝想怎么涂抹,就怎么涂抹。
她,就是执剑者。
在千凝脑海里,菜菜打出一排长长的问号。
千凝问菜菜:“怎么了?”
菜菜:“不是,我只是想说,我懂了但我还是大受震撼。”
千凝叹了口气:“呜呜呜没办法,我都是被逼的,如果他不想要我命,如果我不是废人一个打不过他,我至于么呜呜。”
千凝没有说的一点是,这中间多少的苦,她也是实打实挨过来的。
菜菜好像没什么作用。
自己作为系统,没太跟上千凝的步伐,菜菜正有点小伤自尊:“行了别呜来呜去的了,陆决还没把玄天珠还来呢!”
几乎就在菜菜话音一落,陆决就带着一个木盒子,到了无涯殿。
从魔神庙回来,自然是由陆决划开的一个传送阵,轻松方便。
随后,他先把她放在无涯殿,不一会儿,再回来时,手上就拿着一个木盒子。
千凝此时正坐在无涯殿的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一得知陆决回来,立刻站起来:“十三!”
陆决过来,将木盒子放回她手里。
打开盒子,千凝摸着那些漆黑的玄天珠,一共有六颗,连最开始她给出的那一颗,也在里面。
她假作惊讶:“十三,你不要这些珠子了吗?”
陆决说:“你不能离不开它们。”
千凝摇摇头,把盒子递过来:“你明明比我更需要它们,我还有最后一颗呢。”
陆决不知道该如何劝,他向来行动多于语言,他拿起一颗玄天珠,按在千凝的眉眼间。
霎时,玄天珠物归原主,极其自然地融进千凝的灵台,可突然之间,千凝闷哼一声,腿一软,险些摔倒。
陆决皱起眉,他反应极快,扶住了她。
千凝死死抓着陆决的手臂,她本来有些红润的脸颊,此时苍白一片,冷汗也刷刷地掉下来,几近昏厥。
疼!
太疼了!
就像她从三十几丈之高的悬崖跳下,将身体部件摔得七零八落,还要自己组合起来,重新爬回悬崖,反复摔下……不对,从那悬崖跳下去,她早就死了。
如果有人被疼死,恐怕就是她吧。
菜菜连忙呼唤她的意识:“千凝、千凝,玄天珠毕竟是你身体一部分,拿回来之后,和拿出来时感觉差不多……”
千凝几乎咬牙切齿:“……日。”
这相当于把十胞胎塞回去了!
前面几次拿出玄天珠,她都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这次玄天珠回身体,她根本就没有准备好,这疼痛暌违许久,感觉就更疼了。
她闭上眼睛。
陆决在往她身体内输送魔气,只不过,无济于事。
他抿嘴唇,立刻将女子横抱入殿内,放在床上。
诊卫营的长老是匆匆赶到无涯殿的,此时,千凝已经稍缓了过来,长老顶着陆决沉重的气压,只能说:“这……姑娘是疼的。”
疼?陆决问:“可有缓解之法?”
已经第三次为千凝看诊,长老一次次见陆决对千凝的不同,根本不敢怠慢,连忙说:“这是筋骨之疼,约摸,绛桐树根能够缓解。”
实则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不过,绛桐树千年长一根须,抑疼生骨肉之效用,十分强大,大抵还是能出作用的。
陆决没有犹豫:“用。”
诊卫营的学徒取来树根,药用了下去,还好确实有一些作用,许久,千凝压下疼痛感,浑身无力,睁开眼。
她感知视觉探到,这面容已经有些熟悉的长老,突然有点感慨。
怎么都三回了,这长老每回都要偷偷擦汗,都成标准动作了。
既已经缓过来,她眼眶微红,声音沙哑:“十三……”
陆决站起来,走到她旁边。
千凝低声说:“你出去好不好?”
陆决不动。
她带着点哭腔,声音用了点力气,似乎是在发脾气:“我不要你在,你出去。”
诊卫营的长老一惊,尊上愿意看着她,是她的尊荣,怎么,她还敢这样无理取闹,叫尊上出去?但看陆决神色不变,气场未改,这才是最诡谲的地方。
果然,尊上是动情了,开了情窍。
还是对一个凡人。
长老低着头,不敢再揣度。
千凝的哭音,在这一瞬间,似乎拽住陆决的心口,他呼吸一窒,千凝又道:“你出去呀!”
她喃喃:“这点疼,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挨过来的,可是我会很丑陋,我不要你看着我。”
这愿望,这般微弱。
静默一瞬,长老以为,尊上不会听那女子的话,可陆决真的转过身,走出主殿。
只不过,他到底没真的走,凌空两三步跃上屋顶,以魔气清理屋瓦,盘腿坐于其上,他凝眸,眺望远处的天空。
然而,眼前还是浮现的,还是千凝。
她眼睫被泪水浸润得湿透,搭在眼睑处,黑曜石的眼珠子里空空的,抿着苍白的嘴唇,声音无力却固执。
曾经如何拦着心内之意,如今,心防决堤,他的心似乎洪水泡着,有些沉甸甸的。
疼是什么。
百年来,魔界无人能伤陆决半分,便是煞骨发作,陆决身体体能极其强大,能压住煞骨带来的损害之痛苦。
他早已忘了,疼是何物。
如今才骤然记起,千凝只是一个凡人而已,她会疼。
从皮到肉再到骨,她来魔界之后,把所有疼痛都尝了一遍,可她是害怕疼的,即使如此,还是取出六颗玄天珠。
他意识到,这些疼,都是她为他挨的。
而此刻,殿内,为隐瞒玄天珠一事,长老等人全部退下,由千凝自己拿着珠子,融入自己额间。
每融入一颗,千凝一边用绛桐树根辅佐缓解疼痛,一边死死拧着床单。
人的力气是有限的,但疼到极致时,床单都被她拽破了。
菜菜还以为,千凝不想陆决在场,是因为自己真的会龇牙咧嘴,影响形象,结果到头来,千凝忍耐的功夫还是那么强,形象没影响多少,它自己倒是心疼得不行。
该死的陆决老贼。
它和她说话,帮助她分散注意力:“你现在在苦熬,为什么要把陆决赶跑?真得让他看看你现在承受的,便宜那小子了。”
“因为……”千凝挨过第三颗珠子的疼,擦擦冷汗,自己唇上还有咬破的血渍,她喘了口气,“因为总得给他点想象空间啊。”
菜菜:“?”
千凝:“你想想,凡人为什么会害怕鬼,那是他们没遇到鬼,对鬼永远只有想象,那就只能有多可怕,想得多可怕。”
菜菜恍然大悟:“所以陆决现在,在想象你有多疼?”
“哼哼,”千凝力气无多,用鼻腔笑了声,“是,我就是怕他看我太能忍了,反而觉得这点疼是小疼。”
“他一定已经很久不知道疼为何物,哼,让他自己想象去吧。”
菜菜:“好家伙!”
论武力值,千凝是干不过魔界第一的陆决,但论玩心、玩刺激、玩极限,估计,还没人能比得过她呢。
这可比普通的苦肉计还要高级,它怎么就没想到呢!不行,得记下来,说不定在下一个宿主那能用上。
同时,它在心里默默给陆决点蜡。
这人已经彻底掉坑了,都完全没反应过来。
一整夜的时间,物归原主的六颗玄天珠,都被千凝融回来。
菜菜热烈祝贺:“恭喜恭喜,现在估计没有哪个凡人能比你长寿了,哦对你也不算人。”
好吧,这个冷笑话不好笑。
只看千凝闭眼,重重地吸着气,估计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根本没法下床,她没有力气回菜菜的话,身体的疲倦拉着她,沉沉往下坠。
只一息的时间,她意识就堕入混沌。
与此同时,空气中隐约一动,陆决颀长的身形出现在房内。
菜菜偷看着,虽知道陆决不会发现它,但还是不敢出声。
他慢慢朝她走过来,鬓角沾了几滴晨露,都没有拂开。
他在床沿坐下,垂下深邃的眼眸。
千凝脸上毫无血色,眉头微皱,睡得并不安稳,冷汗让几缕发丝粘在她脸颊上,她眼睛紧闭,嘴唇上伤口深深浅浅,留着斑驳血渍,那是她疼过头,不自觉咬出来的。
陆决伸出手指,将她面上的头发,拂到耳后去。
随后,他的手指,掠过她柔软的面颊,流连到她唇边。
素白如玉的指尖,轻抚她唇上血珠,他抬起手,将沾染血珠的手指,放在自己唇边,淡淡的触碰下,却是重重的血腥味。
就着这个动作,他咬破自己的指尖。
在血液涌出来的时候,他将手指送到千凝唇畔。
让他自己的鲜血,喂进千凝的嘴中。
千凝似是不喜欢这个味道,但她浑身都疼,动不了,只好嘤咛一声,陆决动作微顿,等她没有反抗的意思,才继续喂血。
末了,他收起手指,便只坐在她身旁,看着她。
血液很快发挥作用,它们奔走于千凝的五脏六腑,循环往复,让她的脸颊泛出红润,她眉头也渐渐松开,浑身疼痛,被逐渐地抑制,唇舌的伤口,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
她终于能睡个好觉。
而这一觉,她足足睡了两天三夜。
再醒来时,殿内空空荡荡的,千凝伸了个懒腰,突然发现自己身上黏糊糊的,有点脏,像是肌肤排出什么东西。
菜菜说:“你感觉确实没错,你身为凡体,体内的一些杂质污垢都被排出来,身子骨强了不少。”
千凝:“啊?”
感知视觉能让她不用镜子,也看到自己如今的状态。
她不由惊讶,她来无涯殿后,就是养出肉,也总是因为各种缘故涨涨掉掉,总体来说,还是瘦得不好看。
而如今,她头发又黑又滑,脸颊有了肉,把五官撑了起来,眼睛大而有神,鼻子翘,嘴唇又红又润,粉面桃腮,气色好极了。
她捏了捏自己脸颊,还真不像以前一样只有一层皮。
她摸索着自己面容,没想到底子这么好,看自己这模样,再将养将养,日后定是容貌过人的一个美人。
千凝还是奇怪:“为什么,我身上发生什么事了?”
菜菜:“陆决给你喂他的血。”
一想到喝了血,千凝第一反应生理反应:“呕。”
菜菜解释:“陆决可是大尊期的修为,你懂吧,再过两个阶段就渡劫成神,他的血液是无价之宝啊,能帮你涤荡体内污浊,强身健体,生出血肉,所以你体内浊物排出来了,三天没吃饭也不饿。”
千凝立刻换做星星眼:“好东西,我还想喝!”
菜菜:“你好现实。”
但陆决血液威力很大,说到底,千凝只是凡胎,好在是玄天皿,所以还能接受陆决的血液,不然一个凡人,一滴陆决的血就足够让人承受不住,爆体而亡。
而千凝现在能接受的,已是极限。
不管怎么说,陆决的血,是一种好东西。
千凝撑着身体坐起来,确实不像以前虚弱憔悴,她握握手指,身上好似有一股使不完的劲。
紧接着,她瞟了瞟整个无涯殿主殿,也发现不少变化,家具物品样样齐全,桌案上,香炉袅袅生烟,透着温雅的气息,角落被打扫得一干二净,像是讲究人居住的地方。
就连她的床上,都换成上好的绸缎。
菜菜:“这是魔蚕百年一吐丝所织成的缎子,能蕴养魂魄。”
千凝:“陆决给我造了金屋吗?”
菜菜:“不,这里还是无涯殿。”
要不是菜菜说这里还是无涯殿,千凝都以为,自己被换到什么奢侈的宫殿,不过,无涯殿本来也够奢侈了,只是曾经荒废而已。
这三天,又改得如此奢靡,不愧是一门之主。
她拿起桌上玉盘里的水果,吃了两三个。
不一会儿,门外,进来一个陌生的女魔修,魔修跪下,恭恭敬敬道:“属下乙每,姑娘有事,尽管吩咐属下。”
乙字卫的人?
遥想当初,那两个对她动刑的乙字卫,又对比眼前这个,怎么看,反差都有点大。
千凝问:“戊玖呢?”
乙每说:“回姑娘,戊玖如今在水牢。”
千凝咬了咬唇。
她拍掉手上果皮屑:“我要沐浴,先换身衣服。”
乙每道:“是。”
*
无极宫。
陆决坐于上首,左右护法各立一旁,初步清点过魔修的数量,统计过修为后,这是头一次,无极门要举全门之力,南伐荒渊,彻底消灭掉凤元衡一派。
如今,凤元衡知道千凝是玄天皿,若他大肆宣传,对千凝十分不利,在玄天珠强大的诱惑下,无极门内部难免也会有骚乱。
陆决思绎着。
以上,倒是一回事,若凤元衡不择手段,跨过昊海结界,将消息传到修真界呢?
这不是不可能。
陆决修为到一个高度,隐约能察觉,百年来,昊海结界的威力,已经一代不如一代,甚至偶然会出现漏洞。
若不是这些漏洞,当初,他也无法从人界与魔界相连的昊海结界,遁入魔界。
只要找寻到机会,传递一个消息而已,不需要真的跨过昊海结界,对凤元衡来说,确实做得到。
修真界继承当初神界崩塌后的所有神物,百年来,修真界亦人才辈出,他们或许也同凤元衡一样,知道玄天皿现世,只是不知道,玄天皿是个人,若消息真的被传出去,对无极门十分不利。
目前,无极门对上整个修真界,总体实力不够,尚且还需蛰伏。
因此,南伐荒渊势在必得。
操练魔修之事,布置下去,十大卫营长老们纷纷领命,陆决命右护法:“派人前往修真界与魔界交接的昊海结界,轮番巡查,若有异常,及时禀报。”
右护法单膝跪下:“是。”
陆决又道:“左护法。”
项天纵出列:“在。”
陆决摩挲手指:“门内事务由你负责,加强各部防御,做好迎敌准备。”
项天纵作揖:“是。”
恰这时候,一个隐魔修出现在陆决身后,低声说了些什么,陆决摆手:“今日事宜暂且如此。”
满殿魔修都跪下:“是,恭送尊上。”
陆决走了后,右护法用手肘打了打项天纵:“你小子运气不错,尊上没有为难你。”
项天纵只笑了笑,没说什么。
千凝出事,尊上那不同寻常的反应,已经让所有人暗自反省,以后对这个凡女的态度一定要好,她极有可能会成为无极门的女主人,即使那是个凡人,但不会有人去质疑尊上的决定。
然而,项天纵当初曾和千凝走得近,于是,便有人想等着看他的笑话。
只是,若陆决真因此事迁怒他,那他不至于能当上魔界霸主,这证明,项天纵没有追随错人。
至于千凝……想起女子温暖的笑意,项天纵轻叹了一声。
与其他魔修觉得千凝走大运,亦或者觉得千凝配不上陆决不同,项天纵反而觉得,千凝与这个至高无上的男人,是再适合不过。
她会好好教他,何为意动。
尊上已认清自己内心,定会好好待千凝,他自没有资格与尊上争。
项天纵不再想这件事,着手去办门内之事。
却说陆决一离开无极宫,下一刻,身形微动,就到无涯殿。
无涯殿中,还残留热水水汽,女子穿了件浅青色襦裙,坐在梳妆台前,由着后头的人为她梳理还带着点湿润的头发。
她面容红润,长睫低垂,双手拖着下颌,袖子落下,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腕,就像迎着朝阳展枝叶的兰花,清丽幽雅。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抬起头:“十三?”
陆决“嗯”了声。
他示意,乙每放下梳子,躬身无声退下,千凝用食指卷起自己一缕头发,不说话,脸颊微微鼓起,似乎在生着什么气。
陆决发现她情绪不好:“怎么?”
是下人服侍得不用心?若是如此,这些下人都得死。
却看千凝转过身,拿后脑勺对他,不愿意面对他。
看着她后脑柔顺的头发,陆决不可能再察觉不出什么,还是与他有关,他皱了皱眉,径直走到她面前:“什么事?”
这个度拿捏得差不多,千凝才说:“你把戊玖关去水牢了。”
陆决并不知道戊玖是谁,但能猜出,应当是先前千凝身边服侍的人,再加之水牢……
对,应当是那把千凝带去无极宫,酿得千凝被掳走的打错的魔修。
陆决目光暗了暗,他没有让她立刻死,本就是打算,等千凝醒来后,再做处决,行杀鸡儆猴之效,让其余魔修再不敢有任何一丝怠慢。
却看千凝摇摇头,说:“我不想戊玖死,也不想她受难。”
陆决没应。
他既已决定之事,不会轻易改变。
她感觉出来了,捏着陆决的袖子,仰起小脸:“十三,玖玖陪了我很久了,你要让她出事,我会怪你的!”
她说得这般肯定,陆决不由微眯起眼睛,周身微萦着寒气:“你想怎么怪我?”
这话,便带上他惯有的威严。
从来只有他责问被人,今日,他倒被她怪罪。
菜菜被唬了一下,连忙告诉千凝:“别给他整不开心了,他现在是对你有所不同,但本质还是不会变的。”
那就是唯他独尊。
这倒是事实,陆决总不至于性情大变。
千凝丝毫不怕,她松手,侧过身,一手抱着另一手的手臂,以一种拒绝的肢体语言面对陆决,说:“好,我怪不了你。”
她还是生气。
陆决头一回见千凝恼火。
她似乎在无声地请他离开,许久不见他动作,便咬了咬那看着十分柔软的嘴唇,赌气道:“你不肯,我自去请项大人帮忙。”
左护法?
抑制不住的不悦,如一簇烈火,迅速燎过心原。
陆决一抬眉梢,从鼻腔中哼笑一声,他手指掠过她的下颌,捏住她尖尖的下巴,将她的脸转过来。
他听到自己无波无澜地说:“去找。”
菜菜在千凝脑海里:“行了行了,他真的生气了,咱不作了。”
虽然戊玖是挺可惜的,她帮了千凝不少忙呢,不过,此事性质与以往不一样,戊玖的处境如同被摄魂的甲萤,在陆决眼里,那是对无极门的背叛。
要随意改动陆决的想法,还是有点难。
突然,却看千凝抓住陆决捏着她下巴的手,张口,用尖锐的牙尖,使劲地咬在他食指指节上。
菜菜:“!”
陆决眉峰一动。
酥麻的感知,从陆决的指节开始,迅速传递到他的脑海。
他一顿,从他俯视的视角看去,女子气狠了,眼圈发红,红润润的嘴唇微张,只露出一点贝齿,仿若撬开那坚硬的蚌壳,能叫人触及到,里面的温暖柔软。
既陌生,又新奇,还有些许的,难以控制。
陆决喉头上下一滑,手指不自觉地,动了一下。
不是往外抽,而是往里挪。
女子下意识用软软的舌尖,推了一下他食指。
轻易激起人内心最深的意动。
陆决眼眸一沉。
然而下一刻,她又是用力一咬,半分力气都没省,就像只平日里乖顺的小猫,今日总算是露出她柔软掌心下的利刃,伺机给他来一下。
不见血,却是又痒又麻。
末了,可能发觉这越咬,越不对劲,她往后一仰,避开陆决的手指,而陆决食指一换动作,按在她下唇,摩挲那淡粉如花瓣的唇形。
不知不觉中,他眼瞳泛着些许暗红,呼吸沉了下来。
这一切,戛然而止在千凝倏然站起来,她转过身,避开陆决的手,作势便要避开。
陆决回神,忽的他长手一伸,拉住她的后衣襟,一下把她拉扯回来。
千凝声音些微恼火:“你……”
陆决只道:“下不为例。”
他话音刚落,她转换得倒十分的快,眉宇盈上一喜:“你同意放了戊玖啦?”
陆决安静了一下,才应:“嗯。”
她欢喜起来了,摸索着,又牵起他的手,用自己细细的尾指,勾住他的尾指,男人的手很大,女子的手相较小一点,两人肤色相近的莹白,勾连出几分缠绵之意。
她和他拉着勾,笑道:“一言为定哦!”
“还有,”没有谁比她更懂得寸进尺,“以后,也不准再随便罚玖玖了,她是我的好姐妹,不准伤害她,不然我会跟你生气的哦!”
话想说得重重的,却不知道,在陆决的眼里,她只是一只龇牙的小猫儿。
陆决不觉挽起嘴角:“好。”
千凝又捧着他的手,眨着懵懂的眼睛:“对了,我咬得痛不痛啊?”
陆决薄唇轻启,须臾,却没说话。
千凝眼里显出些许后悔,她捧着他的手指,轻轻吹了一口气:“不疼了。”
下一刻,陆决反客为主,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怀中,微发烫的大掌,箍着她的腰。
那般的细,好似不堪一折。
而千凝还茫然地看着他。
他手指轻轻拂过她嘴唇,重重一按,这时候,空气中突然浮现一个隐魔修的身影:“尊上。”
陆决没有回头,冷声:“滚。”
隐魔修吓得小腿哆嗦,却分外无奈,他们往常跟在尊上身边,有要事禀报时,才会现身,若尊上设了防,则无法窥见尊上身边的事,而大多数时候,尊上会设防,比如今天。
明明不是禀报的时机,可,若不是十分要紧的事,他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出现!
隐魔修冒着承君一怒的风险,飞速地说:“禀尊上,右护法在流明山发现凤元衡一行轨迹!”
流明山距无极宫只有两百里,凤元衡竟敢到这么近的地方。
陆决被搅了兴致,只得是松开手,而千凝则什么事都没发觉一样,拉了拉他袖子,细声说:“十三又要去对那个人了么?”
陆决回:“嗯。”
千凝:“小心啊。”
她满眼的担忧不作假,陆决眉头微松,只又道:“好。”
替她抚平被弄乱的鬓发,他与隐魔修一同消失。
千凝站了会儿,才坐下,她拿手搓搓脸颊,脑海里小声说:“哎呀,差点就不在我的控制范围内了。”
菜菜:“?”
它本以为,千凝将一切都把控得很好,甚至在隐魔修来的时候,还非常佩服千凝这料事如神的能力,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什么?”
千凝思索:“虽然陆决是有点狗,但是长得很帅啊,修为这么高,那什么的,应该也很强吧。”
菜菜:“停止你的虎狼之词,你这想法很危险!”
千凝摊手:“那我能怎么办?”
菜菜:“不要放弃治疗啊!”
不过菜菜并不知道,现实中沉迷恋爱乙游的宅女,只是嘴炮一时爽,理论知识杠杠滴,实践等于无。
所以,千凝刚刚是真的紧张了一下。
她沉沉送出一口气,不过,现在还有要紧事,怕让人去做别人做不好,她干脆叫来乙每:“尊上已然答应不再追究戊玖的事,你带我去水牢。”
带她去水牢?乙每有点犹豫:“这……”
千凝:“你不听我的吗?”
乙每连忙说:“是,属下遵命。”
千凝心想,光是狐假虎威,就能让这修为这么高的乙字卫,听令于自己,无怪乎那么多人追求权力。
水牢离无涯殿有点距离,等她到水牢,天色又暗了下来。
好在,没人敢拦着千凝。
通报下去,不多时,戊玖从水牢里走出来,千凝连忙扶着她的手臂:“玖玖,你没事吧?”
戊玖摇头:“我没事的,”又立刻关心打量千凝,问,“你呢?被凤元衡掳走,没受伤吧?”
千凝叹息:“你瞧我现在这样,我怎么会有事。”
确实,千凝的气色好了不止一成,脸颊上也有肉,身上的浅青色的襦裙,勾勒出她身体的曲线,瞧起来总算是露出点美人底子,约摸是尊上用了什么好药,把她身体亏空的,一下给养好了。
如此一来,千凝没事就好,每每想起千凝在自己眼下,被凤元衡要挟着带走,戊玖都自责不已。
待得两人回到无涯殿,等戊玖换了身衣裳,屏退左右,千凝把自己这里的绛桐树根,都放到戊玖面前。
戊玖一惊:“这……这太贵重。”
千凝道:“你收下,还有更多的。”
戊玖还是不愿:“水牢的黑水,不会对我造成伤害的。”
此时,戊玖有些庆幸,千凝看不见她现在的模样。
虽说黑水不会造成真正的伤害,但痛苦还是有的,这是受刑,在水牢关一周,将她精神气折磨没了,倍显憔悴,甚至几次起了自绝之心。
只是想起千凝是凡人,都能在水牢撑下来,她也要坚持才行。
她知道,千凝如果发现她在水牢,不会放弃她的。
然而千凝用感知视觉,其实看得见戊玖的消减枯槁。
戊玖的真情实感,让她不由愧疚:“对不起,玖玖,是我连累了你。”
戊玖一愣:“千凝,你……我还没感谢你又救了我一回,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千凝说:“玖玖,实话实说,如果一切不在我的预料之内,你真的会死。”
她不是戊玖眼里的傻白甜。
戊玖停了许久,忽的温和一笑:“可是我相信,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内,”她将手轻轻放在千凝手上,“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
见千凝仍郁郁不快,她神色郑重:“阿凝,我这条命是你给我的,所以你要怎么用,都可以。”
从丙玭险些害她成废人,被千凝相救之后,戊玖已把千凝看做心中最重要的人。
所以,即使她是因为千凝之故才进的水牢,她无怨无悔。
千凝一愣,随即笑了笑,她只是顺手帮了戊玖,甚至一开始,利用的心思比较重,没想到戊玖这么上心。
有这样的好姐妹真好。
她纠正:“别傻了,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
戊玖跟着笑,不再说什么。
过几日,入了夜,戊玖摆上夜明珠,她始终有点不习惯无涯殿新的布置,来回巡了两圈,思索着什么。
千凝不知改动有何不妥,总归住得更舒心,便问戊玖:“怎么了?”
戊玖说:“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这两扇窗,怎么给换了位置。”
她说的,是无涯殿主殿内的两扇大窗。
她指着其中一扇窗的窗台,上面有一道非常不显眼的剑痕:“这个剑痕,是以前丙玭留下来的,我一直记得是在右边。”
但现在,它在左边的窗台。
千凝摸着细微的凹凸不平,忽的道:“许是你恍惚了,记错呢,”
被千凝这么一说,戊玖又有点怀疑自己,只想是不是那段时间,真的被黑水影响,便不再多做纠结。
待主殿只剩千凝一人,她顺着那道痕,在整个窗台探索着,不知触及哪个地方,霎时,“咻”地一声,两窗台处的空气,似乎扭动起来。
果真有机关。
过了会儿,那痕迹如戊玖所说,回到右边,而千凝手里,则多了一张符咒,符咒纸是红的,却用龙飞凤舞的白色字迹书写,显得有些诡异。
直到符咒出现,菜菜才查探到,惊讶:“白色字迹是灵力,这是修真界的东西!”
千凝问菜菜:“你能知道这东西的具体情况吗?”
菜菜说:“你把符咒展开,我看看。”
继承神界崩塌后的遗产,修真界的底蕴,比魔界深厚许多,光是无极门类似体量的宗门,就有足足七个。
陆决曾在的飞剑宗,便是以剑入道,与天剑阁、大剑府,并列修真界前三,其中,天剑阁又因出了个归一真人,隐有领头之势。
菜菜探索着,确定下来:“这张符咒上的落笔,就是大剑府的,约摸是趁陆决这几天没来无涯殿,放上来的。”
修真界的修士,已经能到魔界了?
千凝观察符咒,问:“你不是跟我科普过,最后一个神陨落时,形成昊海结界,让三界无法相通吗?”
菜菜说:“万年的结界了,人家总会有出现漏洞的时候。”
千凝:“也对,应当说是保质期。”
“没错,保质期,”菜菜还在探寻符咒,抽空说,“修真界的修士,或许已经摸清昊海结界漏洞的规律,所以,才敢潜藏到无极门。”
修士一个个都精着呢,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轻易出手。
“查到了。”
千凝将符咒卷起来。
菜菜从密密麻麻的资料,摘出重要的话:“这是窥隐符咒,启动时,会小小扭曲空间,行监视之效用。”
“这张符咒的品阶很高,而且用符的人很讲究,他人不在附近,却做到毫厘的把控,所以我无法察觉到。”
能通过禁制或者术法,限制菜菜探查权限的,修为都不会低。
两扇窗,本来是毫无差别,所以扭曲这方空间,调换它们位置,如果不是戊玖细心,他们发现不了。
菜菜:“看来你的身份,在修真界那边应该暴露了,出于多种考虑,他们势必会来抢夺你。”
千凝忧愁地叹了口气:“这话说得,我有种玛丽苏女主的自觉了。”
菜菜:“……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小兴奋呢?”
千凝:“嘿嘿。”
吐槽归吐槽,还有正事,菜菜说道:“这窥隐符,还被改良过,它能传文字,如果我们看完里面的话,用符者会知道,它也会在一刻之内,自动焚烧消失。”
千凝想了想。
作为玄天皿,如果不想自己在这场争夺之中,太过被动,必须需要更多的心思。
千凝:“我倒想听听,修真界的人会带什么话。”
菜菜说:“可以,设计传话功能的人,可能也知道你是凡人,所以不需术法,你只要把它撕开,就能触发。”
千凝沿着中间,把红色符咒撕成两半。
半空中,灵力化成烟,飘忽凝聚成几句话:姑娘身在魔界,魔界无人道,我等乃修真界修仙之士,会尽快救出姑娘,望配合。
它们浮现在空中,大约片刻,才真正烟消云散。
说得多正义,要把千凝救出苦海,若不是她玄天皿的身份,恐怕一个小小凡人,劳不动修真界修士。
但从那寥寥几个字,千凝看出来了:“他们把我当成身不由己的傻白甜了。”
按符咒进无涯殿时间,所监视内容来看,他们确实不会发觉,陆决待她的不同寻常。
菜菜:“如果他们知道你如今吃好喝好……”
千凝:“那就不让他们知道,”她眯着眼睛,大大的瞳眸里,露出些许狡黠,“让他们知道了,多没意思啊。”
说起来,千凝倒是无所谓走与不走的,对她来说,在哪儿区别不大,毕竟女人不能太相信男人,现阶段,陆决的确不想拿玄天珠,但三年、三十年、三百年后呢?
保不齐哪一天,这个疯批就后悔了。
换位思考,她玩恋爱乙女游戏,不也是见一个爱一个?被她叫“老公”的,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居安思危嘛。
菜菜:“我倒觉得修真界修士不一定能带走你,魔界是陆决的地盘,就算他们能像凤元衡一样,掳走你一时半会,可能最后也不得不丢下你。”
“重要的是,你要不要和他们一起走。”
千凝在权衡,没有立刻回答。
菜菜马上又说:“完了,陆决来了。”
还有片刻,符咒才会自己消失不见。
不能让这符被陆决看到,若他看到,加强无极门的守备,这也没什么,但如果被他发觉,她有离开魔界的心思,可能就不妙。
他很聪明,千凝选择不冒险。
她忙把符咒揉成一团,踢到床底下。
便看下一瞬,陆决的身形出现在殿内,他今日穿雪白广袖长袍,腰间别着一块碧绿的决明玉,长眉下,眼若深潭,鼻梁高,面如寒山玉石皎洁明朗,端的是丰神俊朗,不知晓的,还以为他是哪路仙君,渺然清逸。
千凝朝他笑:“十三!”
陆决敏锐,留意到残余的灵力,忽的动了一下眉梢。
千凝心内骂了句符怎还不消失,她上前,牵住陆决的手,朝前倾,身体贴在他手臂上:“听玖玖说,你最近有些忙碌。”
她抓着他的手指,温声细语:“不要太劳累呀。”
她虽看不见,习惯地抬起头,素净脸庞对着他,笑意款款。
陆决垂下眼睛。
她身体很柔软,又或者,应当说是柔韧。
今日,她穿的是阔领的裙裳,袒开脖颈的肌肤,精巧的锁骨,如一块白玉,被打磨得正正好,好似都能盛水。
以前不曾留意过,此时方发觉,她一个小小的动作,都能勾起他的意动。
他自不会拦着自己,便抬手,手指点在千凝的锁骨上。
偏生她眉眼弯弯,眼眸灵动,唇色如樱桃殷红,不见半分羞赧,反而最是纯情。
陆决眼眸一深,蓦地抱起她,放到床上。
窗外卷过一阵风,床上纯白纱幔飞舞,千凝仰躺着,陆决伏在上空,身影笼罩着她,周围,萦绕开一股冷香。
他一手揽着她的细腰,体温很高,隔着一层衣裳,几乎灼到千凝。
他呼吸可闻地重了。
千凝轻笑着,细软的手指微凉,从他的鼻梁,抚过他的脸颊,一触及止,似在描摹他的模样,到他的嘴唇处停下。
他没有阻挠,只是,微微眯起眼睛,忽的,千凝按了按他的嘴唇。
她声音清冷:“不行哦十三。”
陆决皱眉。
千凝捧着他的脸,神色轻松:“我们还没有拜堂呢!”
陆决舌尖掠过这两个字:“拜堂……”
他从脑海里,翻找有关的回忆,它们太过浅薄,几乎模糊,在这一刻,却突然明晰。
成亲,拜堂,便是结成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缘,再不分离。
千凝重重点头:“对,拜了堂,才是夫妻,”她顿了顿,用一种骄傲的语气,“然后你就是我的啦!”
陆决些微愣住。
她倒是大胆,竟然敢说他是她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内有一处地方,忽的发烫,从心口,暖到指尖,像普照的阳光那样干燥温暖。
千凝还在缓缓眨着眼睛。
陆决面色不改,不过,微微挪开,没再越过一点距离。
他侧身躺下,半拢着她的身躯,这姿态,无意间显出他对她强有力的把控,手掌却按一定的节奏,抚着她后背:“睡吧。”
些许的温柔。
“嗯,”千凝抱着他手臂,偎着他,忽的提醒,“不要熄灯。”
陆决看着她。
她低叹了声:“我不想眼睛看不见,而周围环境也还一片黑暗。”
实则,治好千凝的眼睛,只是一道魔气的事。
可陆决又一次踯躅。
上回不帮她清理魔气,因为他始终认为她是个物什,找不到这么做的理由,可如今,他在须臾之内,虽考虑不同,依然做出相同的决定。
若要让她回复视觉,也得等大婚之后。
他轻触了触千凝的眼睛,一语不发。
千凝顺着他手指,闭上眼睛。
虽然身边有个人,但她抵抗不住强大的自我调节机制,不一会儿,倒真的睡熟了。
她呼吸绵长,长长的眼睫毛乖顺地垂着,小脸红润润的,贴在枕头上,头发散开,安然恬静。
陆决看了好一会儿,才移开目光。
他起身,整平衣裳,几缕魔气迅速游走整个房间,不过,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好似进殿内时的那种波动,只是错觉。
他走出殿外,道:“戊玖。”
被指名,戊玖出现,恭恭敬敬上前跪下行礼:“尊上。”
陆决缓声说:“好好看着她。”
他给戊玖一次活的机会,就是要让戊玖看着千凝,若千凝周身有异常,须得直接禀报与他。
尊上依然是尊上,警惕性不曾降低,掌控欲,倒是攀了些许。
戊玖低头应:“是,尊上。”
*
南部,荒渊。
凤元衡一行人,终于逃回荒渊,自上回,他们暴露了不少传送阵位置,都被毁掉,再靠传送阵不现实,这次得以全身而退,仰赖于一样叫金轮的修真界的法器。
那修真界的法器,比魔界的品阶要高,经过炼器改造,已然完全适用魔气。
一个部下摆弄金轮,爱不释手,另一个部下不屑:“要不是神界崩塌,最后一位神偏袒修真界修士,把所有资源都划给修真界,他们哪有这么多好东西。”
当年的神界,三界里,不分道魔人,只要渡劫成功者,都可以位列仙班,道修修士们的资源,没有比魔修好多少。
结果,却是修真界继承神界剩余的资源。
如今,若不是有昊海结界的存在,三界关于资源的争夺,必定时时上演。
凤元衡的心腹,心事重重:“少主,我们真的要和修真界联合么?”
如陆决所料,凤元衡已千方百计,和修真界大宗天剑阁取得联系。
凤元衡说:“无极门南伐,毁我荒渊剩下的基业,我们必须自保,与修真界的合作,只是权宜之计,不管如何,决不能让陆决拿到七颗玄天珠。”
“玄天皿,必须到我们手里。”
心腹这才放心:“是,少主。”
这回,他们与修真界合作,就是以自己为饵,引陆决离开无极宫,让修真界的人,能够在玄天皿身边部下窥隐符。
不一会儿,便有部下来报:“少主,来信了。”
凤元衡打开消息,上头写到,玄天皿的七颗玄天珠已然归位,陆决现在手上,并没有玄天珠。
“好,”凤元衡嗤笑,“想不到陆决也真的犯蠢的时候,竟然放弃唾手可得的机会。”
如此一来,只要抢到玄天皿,他必定能抢回魔界,破开昊海结界,掠夺修真界的资源。
与此同时,极北之境东边,远离昊海结界的地方,几个白衣修士正在整顿衣裳,他们是修真界剑修宗门,天剑阁的修士。
这是他们第一次越过昊海结界,来到传说中的魔界。
时年过久,昊海结界不若以往不稳定,早些年,天剑阁已经总结出结界出现漏洞的规律,如今在得到确切消息后,才能让弟子来魔界。
所有人修为都不低,在金丹期,领队是首席大师兄谢承宣,他们都是宗门内的佼佼者,得此机会,深以为是机遇。
他们选择落地地点,是极北之境的东边,西边靠近昊海结界,他们大费周章到东边来,就是为防被无极门发现踪迹。
只是,结果和想象的不太一样。
“大师兄,这魔界,怎么这么安静啊……”一个师弟把手搭在眉毛处,眺望四周,说。
谢承宣也觉得奇怪。
来之前,宗门长老再三叮嘱,说魔界危险,只需将人带回来就行,千万小心极北之境的大妖,若是惹怒大妖,最好避战,否则恐怕有去无回。
但是待了一周,他们连一只像样的大妖都没遇到。
这时候,一个师弟飞快跑来,他手里拽着鹿妖的四肢,道:“师兄!我找到一只会说话的鹿妖!快问问怎么回事!”
谢承宣走来,皱眉对那师弟说:“不得无礼。”
智力开化的妖兽,等同修士,若没有敌意,各宗门是不准弟子羞辱妖兽。
师弟只好把鹿妖放下,鹿妖第一反应想逃,很快被拦了下来,不由泄气,谢承宣温柔地问:“得罪了,我们无意冒犯,请问你可知晓,无极门什么时候……”
他话音未了,鹿妖脸色大惊:“你们是无极门什么人?无极门那陆决,屠戮我妖族,我与他不共戴天!”
先前,陆决为找一些修真界的材料,独身一人,搅得极北之境不得安歇,如今,极北之境剩余的妖兽们,各个自危。
师弟听罢,脸色微微一变:“陆决?屠戮?”
不是说,极北之境大妖修为都上千年么?居然被人屠戮?陆决又是什么人……等一等,为什么这名字有点耳熟,总觉得在哪里听过。
师弟抓耳挠腮,越想越想不明白,谢承宣却知道,陆决乃一百二十年前,飞剑宗的天才修士。
只是,陆决当初因为煞骨,背叛宗门,活生生折磨死好几个飞剑宗弟子,后来被飞剑宗通缉,遂遁入魔界,飞剑宗引以为耻,从不向宗外人提及。
一百二十年,他的名声渐渐平息,谢承宣是和他同一辈的修士,对这个天才的堕落,印象很深刻。
可惜了。
不过,好似也轮不到他为陆决可惜,谢承宣如今一百多岁,是金丹期后期,充其量,就是天赋尚可,他尚且不敢肯定,自己是否能在一头千年大妖手上过十招,而陆决,已经能对极北之境造成如此大的伤害。
陆决的修为,从中可见一斑。
他们要找的人,就在陆决引领的无极门,不知他们能不能平安完成任务,回宗门……
不过,谢承宣想,倒也不必担忧,他们之中,还有另一个当年声名与陆决比肩、如今在整个修真界排前几的修士,正是沈誉前辈。
谢承宣放下心来。
要不是沈誉前辈,他们不可能能和凤元衡那一派取得联系,更不可能知道,他们要带走的人的具体位置,还向那可怜女子透露他们的意图。
只是,自从来魔界,沈誉前辈行踪不定,他们不确定前辈去哪儿,当然,也不敢过问。
一个师弟埋怨:“都说是去带一个凡人回来,但这么久,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啊。”
谢承宣宽慰:“稍安勿躁,此事不宜操之过急。”
他有种隐隐的预感,如果和陆决对上,他们七个人加起来,都毫无胜算。
一切还得看沈誉前辈。
*
无极宫内,陆决蓦地睁眼,他本在打坐,浑身却僵住,魔气紊乱,眼瞳内蕴着什么,若浪潮汹涌。
须臾,他重整周身魔气,运转沉入魔丹。
闭眼的时候,他脑海里,不由浮现方才的梦境。
梦里模糊之中,女子穿着与他结为夫妻的婚服,脸上笑意嫣然,手指却与他伸出的手,交错而过,而后头也不回地,越行越远。
陆决额角突突一跳。
即使是一个梦,还是让他不能细思。
及至如今,他才发觉,这个女子对他之影响,深到什么程度。
可他不想抽身,也无法抽身。
殿内沉默许久,陆决声音沙哑:“来人。”
隐魔修自一旁出现,陆决说:“传礼营长老。”
尊上即将迎娶尊后,这件天大的喜事,几乎在一日之内,传遍无极门。
一百年了,无极门的礼营,除了承办十年一次的宴席,从未经手过像样的礼事,也从未得尊上的重视,如今,尊上的婚宴,让整个礼营抖擞起来。
而对尊后是个凡人一事,没人敢置喙。
毕竟,尊上开了情窍,已然难得,但愿尊后好相处,日后无极门内的事,或许就好办了。
陆决对这场轰动魔界的婚礼,只一个要求:“快。”
礼营长老翻阅典籍,凡世间的婚姻要选取吉日,魔修的婚姻,自也有吉日一言,一开始是定在半年后的初八,这是这半年,最好的日子了,也是能按陆决的要求,最快能到的日子。
但陆决沉着脸,不言不语。
礼营长老吓出一身的汗,转而小声问:“那定在三个月后初十?”
陆决依然没有说好。
最后,长老一咬牙:“回尊上,属下见下个月初一就是吉日。”
陆决终于动了动嘴唇,虽不是很满意,还是道:“可。”
礼营长老欲哭无泪。
果真是要“快”,要不是怕准备不来,说不定尊上都想几日内就娶尊后。
如此,留给礼营的时间,半个月不到,千凝也被迫连轴转,试婚服、挑头面等。
前面,她嫌弃镶嵌一百零八颗百珏珠的礼服太重,不过三天,礼营又赶制一套轻盈婚服,却同样奢侈。
“尊后,”礼营长老毕恭毕敬,“这件衣服,是以蝶妖翅膀之粉,混合魔蚕丝织造出来的。”
一只蝶妖,翅膀最多只能采集一指甲大小多的粉,平日千金难求,如今被拿来和丝,做一件衣服,确实奢侈。
知道千凝看不见,长老恨自己口拙,不能描述出这件衣服一成的美。
但千凝感知视觉能看得见,谁不喜欢漂亮裙子呢,这衣服颜色是奇异漂亮的叠色,衣料如流水温柔,极其舒适。
千凝敲菜菜:“我本来还不适应‘尊后’这个称呼,但一穿上这衣服,顿时觉得……”
菜菜:“觉得啥?”
千凝:“我就是这天下最高贵的女人!我想夺权篡位!我能做无极门的主人!”
菜菜:“你打不过陆决。”
千凝:“那算了。”
梦想破灭得如此快。
最终,千凝确定下这套婚服。
礼营长老乐不可支,立刻去忙别的事。
千凝则坐在廊下,双手往后撑着身体,裙摆没覆住的双脚,腾空摇晃着。
过了会儿,她觉察身后有人,风拂来一股淡淡的雪松冷香,她抬起眼,笑着:“十三!”
陆决盘腿坐在她一旁,他薄唇轻抿,深邃的眼眸盯着她,似乎透过她的清浅笑意,在琢磨着什么,看起来,心情不是很好。
千凝真是习惯了,一下就揣度得到他的心情,她小声问:“怎么啦?”
陆决:“没事。”
他已得到消息,修真界的宗门出动了,他们确实与凤元衡达成短暂的合作。
多方势力,都要千凝。
他们想把她,从他身边抢走。
一股难以控制的烦郁,冲上陆决心头,加之那个短暂的梦境,似乎在指示着什么,叫他几乎忍不住虐杀的冲动。
他抻抻唇角,忽的,大掌握起千凝的手,另一手指尖蓄着一道魔气,他指引魔气,顺着千凝的中指滑下去,落在她掌心。
千凝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灵台震了一下,一愣:“这是什么?”
陆决说:“和我签订契约。”
他意已决,不会容她拒绝。
契约,在这个世界,是约定双向灵魂,寻常时候,修士不会轻易动用。
菜菜在千凝脑海里疯狂跳:“不行不行,陆决起手的契约是生死约,一旦签订,他能随时随地知道你在哪里,甚至能获取你一部分思想,我会暴露,你会成他的一部分,离不开他!”
“当然,对陆决而言也不全是好事,如果你死了,陆决也会死。”
这等于,让千凝把灵魂交给他。
属实出乎千凝的意料,不用菜菜科普,她也不敢应。
先不说,如果被陆决发现她的小心思,这疯批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反正就是麻烦,重要的是,她的灵魂是她自己的。
她喜欢赌一赌,但也有底线,得是有多蠢的人,才会把灵魂交到别人手里,即使能和陆决同寿又如何。
他的掌控欲太重了。
千凝想着,反过来轻握住陆决的手,小脸依偎在他手臂上,柔声说:“我答应你,不过,等完婚好么?”
陆决稍稍一顿,眉眼流露不喜。
只是,千凝不追问是什么契约,只满心的信赖,这样的她,又让陆决心中漩涡略平息安宁。
在凡间,若没有礼仪,奔为妾,她在乎这场大婚,依她一次,等名分给全了,再订契约也不是不行。
而距离大婚,已不到五日,这时间,他还是等得起的。
陆决拇指摩挲着她下颌,这是一个无意识的掌握姿态,他低低应了声:“好。”
待千凝回到主殿,菜菜忍不住了:“这人真的疯啊,接下来怎么办?”
缓兵之计只能一时,到大婚时,若她再拒绝,陆决也不会给她拒绝的机会,千凝没回菜菜,思绎着。
突然,她看向窗台。
前几天,她就发现,窗户上的痕迹又不对。
原本已经调转回来的窗户,如今又有变化,真不知道,那些修士用的什么办法,又在无极宫留了窥隐符。
看起来是有点手段。
千凝故技重施,拿下窥隐符,撕开后,便看半空浮现的几个字:初一,走。
这次倒是简洁,没像上次把自己标榜得多么正义,还要救她于苦海,她猜测,这回留信的和上一回,不是同一个人。
感觉也比较可靠。
而初一,正是她和陆决大婚的日子,要想制造动乱,没有比这种日子更合适的时机。
她等着符咒消失,对菜菜说:“那接下来,就去修真界一游。”
至于陆决?想要把灵魂献给他,与他签订契约的,多的是,她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但她一走,或许有不少人会被陆决迁怒,戊玖首当其冲,她得想办法,最好是,能带戊玖走,这是她在魔界的小姐妹,她不能再坑她。
她得问戊玖,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去修真界。
看着戊玖在给她整理珠玉宝石,千凝忽的开口:“玖玖,你觉得修真界怎么样?”
戊玖一愣:“修真界?”
她回头看千凝,可千凝好像只是问问,并没有透露更多。
她曾想过,要是千凝能永远留在无极门,那该是多好,可如果……
不管如何,她愿意一直跟着千凝。
静默了会儿,戊玖说:“我没去过修真界,听说那里资源很多,即使没有魔气,我也可以生存下去。”
千凝说:“这样啊。”
她们好像什么都说了,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彼此心知肚明。
五天,在忙碌的筹备之中过完,眨眼间,到了初一,前一天晚上,千凝浑身就被拾掇得整整齐齐。
侍女为她戴玉冠,从镜子里,侍女观察这位未来的尊后,只瞧她身量高挑,着大红金粉绣龙凤呈祥纹华服,描眉绘唇,妆容得体,加之如今身体养好,虽眼睛无法视物,却天然沉静,气度雍容华贵。
即使是凡人又如何?着实担得起“尊后”二字,无怪乎尊上会喜欢。
侍女艳羡,不敢再多看,为千凝执起裙角,说:“尊后,吉时已到。”
千凝有些走神,听到侍女的话,她反应过来,站起来,走出无涯殿。
她是从无涯殿出发的,坐在轿辇,放眼望去,平日里着玄衣的魔修,皆换上代表喜庆的绛色红袍。
菜菜嘀咕着:“不知道修真界那些人靠谱不……”
千凝气定神闲,脑海里回:“既然选择相信他们,那就相信,他们能来把我抢走。”
菜菜:“……”来了,这放手一搏的赌徒思维。
不过,这也确实是千凝。
菜菜本来有点担心,看千凝这么冷静淡定,不由缓下心情,并提高警惕,以防万一。
越靠近无极宫,则魔修越多,周围欢声笑语,隔着轿辇的软红纱帐,溢进千凝的耳朵。
下轿辇时,千凝抬头,便看陆决立于前方,他身着暗红衣袍,难得穿重色的衣裳,更衬他肌肤如象牙般白皙,眉若远山,眼眸深邃,若抛开其他看,确实是俊俏非凡的如意郎君。
千凝偷偷捏了捏掌心。
在礼营长老的吟词下,他走过来,牵起她的手。
两人拾阶而上,叠袖之中,陆决攥着她的手,越来越用力,千凝放松身体,随着他一步步地,登上无极宫最高的城楼。
在高处,他们受城楼下一排排看不清的魔修跪拜。
这也意味着,她会与他共享无极门之荣耀。
千凝趁机扫过四周。
礼营长老在宣读文本,四周奏乐起,城楼上,那肌肉虬结,有些凶神恶煞的右护法,都露出一脸的憨笑,左护法项天纵,则眼观鼻鼻观心,绝没有朝她这里看一眼。
据她所知,在这里,将会有一场十日十夜的大宴,饶是无极门十年一次的大宴,也只持续三日三夜,可见此婚宴之隆重。
接下来,按礼制,陆决与她要各饮一杯酒,敬天神大地。
金樽内,清透的酒液摇晃着,千凝和陆决同时端起酒,朝天一拜,她将酒杯放到唇边,耳畔忽现一个十分模糊的男子声音:
“打翻酒杯。”
千凝:“菜菜,是你?”
菜菜惊悚:“不是我,是有人对你使传音术……”但因为离陆决太近了,那人能使术法的威力,大打折扣,所以声音模糊。
但既没被陆决发现,这人的修为,绝不会低。
可以,摔杯为号?
下一刻,千凝果断抬起酒杯,往地上一砸!
“咚”地一声,金樽掉到地上,滚了几圈,酒水洒出来,喜乐戛然一停,楼上楼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到千凝身上。
千凝:“……”
怎么还没有反应!
好家伙,她要是社恐,面对这些目光,这波可能得直接送去抢救。
陆决也看着她。
他眼瞳一缩,抓紧掌中的金樽,指尖发白。
千凝有点不敢看陆决的表情,她现在说自己手滑,来得及不?
好在下一瞬,洒开在地上的酒水,骤然凝成一个结界,它出现一股强大的吸力,千凝感觉身后有一股不可控的推力,就在眨眼的瞬间,要将她卷入地上酒水!
“保护尊上尊后!”
魔修们反应过来,欲前来护驾,与此同时,无极宫狂风骤起,这风不普通,带着比利刃强大的伤害,刮得魔修们不得不驭魔气躲开!
场面一度十分混乱,千凝已半身隐入结界中。
陆决却不避风刃,他猛地朝前,拽住千凝的手。
千凝:“!”
这结界怎么这么慢!
风刃之强,便是陆决的脸颊,也被刮出几道口子,鲜红血渍顺着他玉白的脸颊,缓缓滴下。
他手上的劲极大,脸色沉得可怕,似乎压着滔天怒火,声音哑如粗粝沙砾:“回来。”
千凝咬牙,干脆破罐子破摔,她用力拉回手。
察觉到她的抗拒,陆决眼里立刻漫上一层血色。
可想而知,如果她被拉回去,后果可真难以想象。
不过显然,这个阵法结界确实厉害,便是陆决,也只能暂时拽住她,一时没办法把她完全拉回去。
但再这么耗下去,似乎不妙。
下一瞬,一道黑影速度极快,自一旁冲过来,猛地把陆决和千凝,一齐往结界里推。
是戊玖!
陆决似乎被灼伤,虽不肯松手,但被结界反弹开,被迫松手,趁这个机会,千凝用力拉住戊玖的胳膊,只一息不到的功夫,她和戊玖一同消失在结界之中。
这一切,只发生在弹指间,转而天地安静下来。
陆决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面如冷霜,额间如纯白荼蘼的魔纹一亮,被灼伤的手臂,也附上魔纹。
竟是煞骨险些发作。
其余魔修皆惊惶,伏地不敢言。
忽的,他嘴角微提,笑了一声,轻而短促,却令所有人心惊胆战,汗流浃背。
左右护法离得近,只听尊上低声:“你走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