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准碰我的十三

只看陆决低垂眼眸,挽了挽唇角:“可以。”

这是答应日后要是出门,就带千凝。

千凝骤然一愣,眉宇欢欣:“真的吗?不准唬我哦!”

她歪了歪脑袋,两鬓角落下发丝,一边贴在她微圆的脸颊,另一边,拂于她耳廓上,似柳枝丝绦般飘然,再看她周身迸发的喜悦,若是不知她怀里藏着一把短刀,这模样,倒是挺能骗人的。

玄天皿,到底是件物什。

勃发的愠怒消散,陆决倒想看看,她要如何作死。

他在无涯殿门口应承千凝,不待多久,第三日,一个大早,甲字卫隐魔修,一共四人,就在无涯殿门口请千凝。

千凝拄着拐杖,由戊玖扶着,跨过门槛。

她唇畔带着笑容,好似因出门玩乐而愉快。

戊玖眼底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千凝以一个凡人的身份,能在魔界活这么久,确实不容易,戊玖能感觉到,尊上对千凝很是不一般,但这种不一般,恐还难以撼动尊上的心。

要知道百年来,尊上从未对哪个女子这般宽容,居然肯带一个女子在身边,这简直闻所未闻。

尊上答应得太轻巧,就越蹊跷。

似乎察觉到戊玖的担忧,千凝手在戊玖手上轻拍了拍,隐魔修都在,她不能说再多的话。

末了,千凝登上一架天辇,她安心地坐在天辇上,用感知视觉到处探索。

天辇肖似人界马车,只是模样要夸张点,像个小房子,材质也非同一般,在她上去后,那几个隐魔修消失不见了,只有前头的妖马踏着蹄子,拉着她在半空走。

千凝夸张地:“哇,这车,好稳。”

菜菜:“……”

千凝:“哇,这座椅,好软。”

菜菜:“……你别这样,显得我好失败,是我科普工作没做好。”

千凝说:“不是你的问题,可能是被关太久了,我现在看什么都觉得有意思。”

能把一个宅女关得觉得出门有意思,可见在无涯殿日子的枯燥无聊。

所幸,接下来好玩的事就要发生了。

她一边嘀咕着,一边探头探脑地看这个世界。

从淡红的血色天空望下去,底下宫殿轩昂,鳞次栉比,披着黑袍的魔修若隐若现。

不多时,跨过大半个宫殿,半空中,悬浮着一众坐骑队伍。

千凝心底里又“哇”了一声,魔修们身着统一的战甲,骑着高壮的妖马,浩浩荡荡,最前是一架朱砂色帷顶的天辇,不必说,陆决一定在里面。

这阵势,丝毫不啻于出巡的帝王,不对,应当说,比帝王还要威仪。

千凝的天辇刚入列,队伍就动起来。

也不知是无极门管教严,还是这些魔修修养好,没一个探查千凝的天辇的。

千凝看腻周围的风景,打了个呵欠。

几乎是缩地成寸的速度,也得行走半日,队伍慢慢自空中降落,他们停在无极门南边之地,上回查过东边后,最主要的地方,就是南边。

南边靠近荒渊,魔界的苦海之地,残余的旧魔修分子,就是往这边逃窜。

陆决听完项天纵汇报的搜寻结果,他侧了侧身,看向队伍最末尾的天辇。

那个女人到现在还没出来。

是因为还没到刺杀的最好时间么?

他思忖着,手指点了点项天纵:“去,看她在做什么。”

项天纵抱拳,走到千凝的天辇旁,正要伸手撩开,忽的,只听尊上又道:“等等。”

项天纵退到一旁。

陆决踱步过去,他手指一动,一道魔气听令,撩起天辇外的纱。

便看女子趴在座椅上。

她闭着眼睛,睫毛乖顺地垂落着,即使离开熟悉的无涯殿,也不见任何的彷徨,她睡得很是舒服,好像只要陆决在,她就万分的安心。

微风拂过纱帐,似乎被外头的光亮惊扰,她上眼睑动了动。

她睁开空茫茫的眼,望向陆决,一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声音带着睡饱了的知足感:“唔,十三,到了吗?”

声音一片的软和。

都是装的。

陆决展眉一笑:“到了。”

项天纵瞅见尊上这一笑,额角竟然倏地冒出冷汗,连忙收回目光,乖乖的眼观鼻鼻观心。

上次尊上这么温和,还是对反叛军,笑完,他让人把反叛军的皮肉一点点削下来,随后,把他们的三魂七魄吊在往生崖,永世不得超生。

竟不知,这个外表瞧着乖巧听话的盲女,是做了什么让尊上起暴虐杀心。

只那盲女还一脸色松快,真是不知者不怕死!

千凝刚下天辇,半空中隐隐雷暴,不适合用天辇,看起来,他们要走着跨越这片区域。

而四周是一片乌黑浓稠的浅滩水,似乎有腐蚀性,地面冒着细微的热气。

菜菜说:“这个其实不是水,是噬魂气,一种有意识的魔气,因为吃过太多魂魄,变得黏黏稠稠,在地上蜿蜒生长着,别碰。”

千凝问:“碰了和黑水有什么区别?”

菜菜解释:“之前水牢里的黑水,碰一下就是痛到骨髓,但实质伤害不大,这玩意碰一下,直接啃噬你的灵魂,你觉得呢?”

千凝:“哦,我觉得没用,得陆决觉得。”

菜菜:“啥?”

就看,陆决踩上噬魂气。

倒并非踩,他脚底一直有一股浓郁如实质的魔气撑着,既保证自己鞋底的干净,又不会与噬魂气这种秽物接触。

他朝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淡漠地看着千凝:“过来。”

他要让千凝踩噬魂气。

菜菜:“草!”

真碰到噬魂气,千凝虽不至于死,但至少得掉半条命!

陆决打的好算盘。

却看千凝一脸的无知,似乎完全不知道即将面临的危险,她毫不犹疑,抬起脚,一下踩到黑乎乎的液体上。

“哧”地一声,她的鞋底被穿透,脚掌一下被噬魂气缠上。

千凝脸色蓦地惨白。

就像一只手,从把她的五脏六腑从嘴里往外拉,发自灵魂的恶心感与疼痛感,让她大脑一阵晕眩,冲上许多复杂的怨念。

那是来自噬魂气中的恨。

她死死咬着牙关,整个人好似被割裂,眼里的陆决都重影了。

千凝哆嗦着嘴唇:“十、十三……”

她伸出手,朝空气中抓了抓,声音细微:“好疼啊。”

陆决转回身。

一件物品对人喊疼,不是很好笑的事么?

他勾了勾唇角,继续朝前走。

千凝不跟上,她只会被甩在这里。

队伍里的魔修全部在脚上穿上魔器,避开噬魂气跟上去,长队之中,只有一个瘦弱的女孩,坠在队伍的最后。

她鞋子全部被噬魂气腐蚀完,本来白皙的双足,也因为沾染噬魂气,变成乌黑的颜色,透出骨头的纹理。

这是常人不能忍受的痛。

太过痛苦,她浑身都在掉汗,汗水落在地上,又被噬魂气融掉。

而噬魂气,还在啃噬着她的灵魂,磨平她的意志。

每一步,都是对灵魂的鞭笞与刑罚。

千凝脑海里,一直叫嚣着放弃,和这种情绪斗争,让她咬破舌尖。

她闭了闭眼,轻轻喘息着,菜菜不忍看,叹了口气:“陆决曾经被人背叛过的,他很警惕,定是厌恶极了你,想慢慢折磨你。”

千凝问:“你觉得他现在有多讨厌我?”

菜菜掐指一算:“大概跟你干难吃的饭的心情差不多。”

“哦?”千凝轻声笑着,“就怕,他讨厌我还不够深。”

菜菜:“我知道你主意比较多,但是这真的太冒险了,如果真的不小心被弄死呢?”

千凝呼呼两声:“止步不前,才是忌讳。”

菜菜:“这和你拿刀藏在身上,有什么关系么?”

千凝终于不卖关子了,只说:“等一个时机,总会有用到刀的时候。”

要在他心里,刻上痕迹,让他真的记住她这个人,那就要大胆些。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千凝忽的在心里笑起来,心情还挺不错的,菜菜惊奇:“所以你在笑什么?”

千凝:“我乐观,我坚强,所以我笑。”

菜菜:“乱七八糟的。”

它虽然和千凝打诨,不过也是想到,聊聊天能转移注意力,或许千凝就没那么痛苦,说实话,这是它遇过最敬业的宿主,也不知道支撑她回现代的动力是什么。

一定很伟大吧。

终于,他们这一行人,涉过噬魂气的区域,而千凝的双脚皮肉完□□露,露出粘着一丝血肉的骨头。

痛到麻木,她的每一步都是固定的步调,一个不小心,突然摔倒在地。

项天纵见此,倒也不意外。

只是想到这凡人柔柔弱弱的声音,他还是撇开头。

另一头,陆决丝毫不关心千凝脚上的重伤,他凝视天际突兀出现的一点魔气,正要伸手去抓,却忽听身后女子虚弱地说:“十三……”

陆决放下手,回过头。

她趴在地上,冷汗已经湿润她的头发,嘴唇也因失血发白。

他半蹲下身,审视着她,低声问:“很疼?”

千凝无意识地点头。

陆决略一挑眉:“给出玄天珠,我能让人治好你的脚。”

为了玄天珠,他当然会保她不死,但,仅仅是不死。

千凝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力气,她闭上眼睛,昏了过去。

太脆弱了。

陆决了无兴致,他起身,回望刚刚天际的那点魔气,它还在。

须臾,他就分辨出,那是传送阵被雷暴劈中,遗留下来的痕迹,叛军通过这传送阵,从魔界中部东边到这里,但目前,这里完全没有叛军的痕迹。

约莫是,留在传送阵里面。

他伸出五指,对着那痕迹,用力一握。

顿时魔气狂乱,传送阵裂缝被暴力袭中,遽然拽开!

打开一个传送阵,需要魔修至高的功法,而这对陆决来说,轻而易举。

紧接着,传送阵里潜伏的魔修,蜂拥冲出来:“陆决,去死吧!”

叛军足足有百余人,然而,不需要陆决出手,就被他手下的魔修收拾掉了,空气里爆出血雾,魔气乱舞,陆决好整以暇地看着叛军们的赴死。

太弱了,不够打。

奇异的是,打着打着,远处天上雷暴渐渐收歇,只留闷雷声。

这里靠近荒渊之地,雷暴从不停止的,除非,存在一个阵法,隔绝半空的雷暴。

项天纵立时发觉不对,禀报:“尊上,这里可能有一个潜藏阵法!”

陆决抬起眉梢。

就在项天纵说完,眨眼间,覆着噬魂气的地面一亮,勾勒出一个巨大的、繁复的阵法——

项天纵一阵心寒:“不好,尊上,这是无妄阵法!”无妄阵法,这个阵法耗费巨大资源,据说能剿灭上古魔神!

叛军借着地面的噬魂气,遮蔽掩饰阵法纹路,而开启阵法的,恰好是陆决撕破传送阵的动静。

所以陆决成了阵眼,跑不掉了。

简直是一个完美的圈套。

陆决被设计了也不恼,深邃的眼瞳里映着阵法,似乎是一个好学的学生,在端详着阵法的模样。

就在项天纵紧张地观察着四周时,几个身着玄色斗篷的魔修,各自位于东西南北,镇守阵法。

转瞬之间,无妄阵法的杀伤力出来了,陆决身边的魔修们全部被迫跪地,痛苦、哀嚎声不断,就是项天纵这种修为,也能察觉到自己的心脉在震动。

项天纵连忙运魔气压住心脉。

可这方天地之间,魔气在迅速消减,他们接触不到魔气,就失去抵抗的能力!

而陆决,只是看着虚空一点:“出来吧。”

半空隐隐出现一个魔修的身形,他身上没有一丝魔纹,浓眉俊目,只是一道疤痕自他左脸上方,贯穿到右脸下方,疤痕已旧,露出与他古铜肤色不同的白色。

这人,倒是陆决的老朋友了。

陆决:“凤元衡。”

凤元衡本是魔界的魔尊之子,自一百二十年前,陆决遁入魔界,不从陆决的魔修,全被赶到南部的荒渊,原来的魔尊亦然,凤元衡把持着大部分资源,从未停止作对。

此刻,凤元衡嗤笑着,声音沙哑:“陆决,你在无妄阵法的阵眼,你现在,一点魔气都用不了。”

“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他说着,脸上忽的扭曲,朝陆决打去一道杀招,而陆决抬起手,挡住杀招。

无妄阵法威力越来越大,除了项天纵,其余魔修一个个倒下,唯陆决与凤元衡对打,看起来云淡风轻,却不像凤元衡说的那般。

不过凤元衡有信心,陆决确实无法使出他的全部力量,这一次,一定让陆决有来无回。

他瞳孔一紧,酝酿重招。

忽的,只见在陆决的背后,一个瘦弱的女人,两手撑着地面,一点点挪到陆决的身边。

她的出现,在这场战斗里十分突兀。

因为她不是魔修,不受无妄阵法的影响,只是明显受了重伤,她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血渍,她却咬着嘴唇,用力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站在了陆决的面前。

陆决望着她的背影,倏地一愣。

她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被冷汗浸湿一大半,还有地上的尘土、脚上的血渍,实在是谈不上好看。

只是,陆决眼瞳里明灭不定。

他额间,突然隐隐约约的,火纹一样的纹路在浮动。

没有人发现,他指尖极轻极轻地,颤抖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只见那个女人,大大地张开手臂。

那是一种,义无反顾的护卫姿态。

许是从未见过这种场景,竟然叫凤元衡真顿了顿。

凤元衡险些笑出来,这女人身上,一丝魔气都没有,竟然也敢挡在陆决前面?

甚至,她那双眼睛是看不见的,一个瞎子,一个凡人瞎子,自找死呢!

却看她从怀里摸出一把短刀,抽开刀鞘,用尖锐的刀尖,指着凤元衡,声嘶力竭:“滚开,不准碰我的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