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立军问王桂枝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她知不知道他汇钱回来的事。
王桂枝对此的答案是一脸茫然:“汇钱?你一走几年没有音信,哪里还汇钱回家?”
那就是不知道咯?
“我汇了,隔三个月汇一笔五百块的款项回来。”宋立军抹了把脸沉声道。
众人听到那笔钱的数目,嗡地一声炸开。
五百块?!
这年头一个城镇职工的月工资才多少,一般的也就三十来块,多的当个车间主任啥的能达到四五十,少的普通最底层的工人拿一二十块的都有。
在这样的前提下,宋立军如果说的是真的,隔三个月寄回家五百块,分配到每个月就是一百六七十,给母女两个花销绝对是足够的,说不定还能攒下一笔。
这么一来,谁还能说他常年不着家不顾妻女的?
这不是挺用心嘛,人在外头辛苦挣得钱全巴巴地寄家里来了,胜过多少在家混日子有空没空就打老婆孩子的男人啊。
大伙对于贸贸然闯进来打断喜宴的宋立军顿时印象好了起来。
然而王桂枝却是脸上一变,咕哝了一下嘴,喏喏道:“可是,可是我没收到你汇的钱啊,要不是爹娘那边接济,说不定我和月月娘俩早就饿死了。”
众人赞叹声一顿,齐齐看向宋立军。
宋立军:“我汇给你爹娘了。”
不然,那早就退休的老两口哪里有闲钱接济闺女和外孙女,还能给一直偷懒耍滑不争混的儿子攒钱买房子。
王桂枝大概也很快联想到了这一点,脸色禁不住变了又变,手指绞着红盖头吭吭哧哧片刻,最后似怨似恨道:“你怎么不汇给我呢?”
她没想过爹娘那边竟然收到了宋立军的钱,还常年在她耳边嘀咕他死在外边的话,最后更是在两个月之前那会儿说得到确切消息,确定他真死外边了,然后等牛三出现,他们就劝她再嫁。
现在她再嫁了,他却又活着出现了。
王桂枝不知道该埋怨爹娘的欺骗,还是该责怪宋立军回来的太晚,也不知道现在改怎么做才好。
然而终究是心偏向亲人多一些,她的怨气和不满最后全朝最无辜的那个人身上发了。
“你当初如果汇给我,或者时常拍个电报回来通个信儿,事情也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王桂枝低下头幽幽怨怨地说。
宋立军想解释说自己那些年处境艰难,危险的境遇让他不敢直接汇钱给妻儿,只能转一道手让老丈人那边帮忙转交,顺便也给他们留一些可刮的油水,好叫对方多照顾他妻儿几分。
谁知道老丈人一家子心那么黑,拿了钱还不干人事儿,搞得他妻离子散。
现在宋立军已经后悔了,他不该那么放心老丈人那一家子。
他想解释这些,但是看王桂枝那一副排斥的模样,显然是不想听的,她不想听,他解释了也没用。
走到眼前这个地步,一切都回不去了。
宋立军骤然之间醒悟过来这个道理,浑身紧绷着的劲儿禁不住一松,突然感到索然无味。
王桂枝见他沉默下来,等了一会儿忍不住动了动:“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我、我还要拜堂呢。”
话里的意思几乎等同于在赶人了。
如果宋立军是个正常的来闯喜宴抢亲的人还好,她这么说占据着有理的一方,并没有什么错,但谁让宋立军身份敏感,是她那本该死去却又活着回来的前夫呢,让她不免心虚的很,连赶人都显得十分无情又没理。
但她又不得不这么做,不然再僵持下去,估计牛三以及牛家人就该大为光火,对她不满了,那以后还有她和月月母女俩的好日子过?
想想都是不可能的。
宋立军神情复杂地深深看着她,确定王桂枝是真的变了心,即使见到他活着回来,也打定主意要嫁给别人了,那他还挽留什么。
只不过大度成全是一回事,成全对方之前彻底清算一下掰扯开又是另一回事了。
所以宋立军摇了摇头,在王桂枝刚露出点轻松下来的笑容时紧跟着又问:“你确定要嫁他?”
“证都扯了,我已经是他的媳妇,你……不必多说什么,我是不会反悔的。”王桂枝羞中带涩的话一出,立马让旁边愤怒喷火的男人脸上雨过天晴。
牛三忍不住喜笑颜开,高昂着额头斜视宋立军,整个人得意极了。
“听见没,听见没?桂枝选择嫁的人是我!你个手下败将赶紧滚!”牛三活像个战胜情敌的大公鸡似的自鸣得意。
宋立军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搭理,权当他是在放屁。
宋立军基本已经彻底放弃挽回妻子的念头,但仍旧不忘问她:“那你知道你这样是重婚,是犯法的吗?”
大伙听了顿时一愣,都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个呢。
牛家人也跟着一静,单单只是想到犯法那俩字就禁不住脸色泛白了。
牛老太颤颤巍巍道:“真的有那事儿?要不然咱还是……”算了吧,为了一个带着孩子的二婚头,真犯不着把他们家的人送进去坐牢哇。
没等她老人家发表完意见,牛三就唰地扭头看向王桂枝,咽了咽口水问:“桂枝,真、真的假的?!”
“有的,但是咱俩的情况跟那个不同。”王桂枝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并且还为此提前做过功课,不然这会儿她也不会这么淡定,显然是早有准备。
宋立军看出了这一点,情知她是真的和他离心离德,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只听王桂枝接下来解释道:“当时爹娘他们说宋立军没了,之后我又遇见了你,所以在答应嫁给你之前,我们就去派出所注销了他在县里的户口,我和他的婚姻理所当然地也不存在了,不然之后我又怎么敢和你再领结婚证呢。”
怎么说她也是读过几年书的人,那点法律常识不会没有的。
也好在她当时考虑全面,将该做的事都做了,才不至于到现在被宋立军以重婚罪要挟。
王桂枝解释完心头闪过这样的想法,再看向宋立军时,目光再无一点旧情。
如此,牛三和牛家人欢呼雀跃,庆幸不已。
宋立军叹气,原来她早有准备,不愧是心细如发的细腻人儿,以前他独爱她的周到体贴,现在则开始有点愤恨了。
“这么说,我们确实是没关系了,你想再嫁给谁,我都管不着,但是月月呢?”宋立军揭过重婚罪那一茬,果断直击重点。
他坚定道:“不论如何,月月都是我的孩子,随我的姓,应该跟着我!”
其他怎样都好说,只有这一点,他是寸步不让的。
提到宋月月,王桂枝和牛家人不免望了眼被紧紧关着的新房门,仔细看的话,门缝里正有两双一大一小的眼睛正偷偷从后面朝外看。
两个孩子从喜宴刚开始就在新房里当压床童子,到现在还没出来过。
王桂枝不提让孩子出来见亲爸的事,只说月月跟她最亲,当然随她一起进牛家生活,不然还能跟着宋立军到处奔波不成。
他一个成年不着家的男人根本养不好女儿!
这句话得到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
毕竟在他们眼里,宋立军天南地北跑没个着落,孩子的确不适合跟着他,反而是王桂枝这个亲妈嫁人后生活平稳,比较适合养着亲闺女。
况且闺女又不比小子,还是跟着亲妈最实在,不容易受什么委屈。
宋立军被大家劝说的动摇起来,但最后仍旧坚持道:“月月是我女儿,我要带走她!”
“月月肯定是跟着我最好,宋立军你别不知好歹。”王桂枝抿着唇生了气。
两人就此僵持片刻,最终宋立军软下态度:“你让月月出来,我想听她自己说选择跟着谁。”
王桂枝眼见宋立军不依不饶,只好喊了一声将女儿从新房叫出来。
宋月月很快打开门跑出来,后面还跟着矮了一个头不止的赵天宝,他追在宋月月是身后不停地喊月月姐月月姐。
宋月月第一次没有搭理他,而是一气儿跑到王桂枝身边,依靠在亲妈身旁,眼睛看向对面的亲爸。
几年不见,她差不多已经忘记印象中爸爸的模样了,所以当见到胡子拉渣的宋立军时,她还有点犹豫不定,不确定要不要喊出那一声熟悉的称呼。
“月月?我是爸爸啊。”宋立军俯下身子,像孩子小时候那样展开双臂,示意女儿过来。
可惜宋月月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立即扑过去,在听了他的声音后才像是终于确定了什么一样,轻轻喊了声爸爸。
“嗳。”宋立军欣喜又愧疚,继续伸手探了探,问她:“月月,要不要跟爸爸一起走?”
宋月月没回答,抬头看向王桂枝。
王桂枝这时候倒没有阻拦什么,只是摸了摸女儿柔软的发顶,让她自己做一次主。
“月月想跟着谁呢?”
宋月月看看陌生的爸爸,又看看熟悉的妈妈,像是做下决定,刚张开嘴准备说,后面就传来赵天宝撒娇般的挽留声。
“月月姐,你留下陪天宝好不好呀,不要走嘛,以后小舅舅就是你的新爸爸,他也会像以前的爸爸那样疼爱你,但是如果离开的话,你就只有爸爸,没有妈妈了哦,没妈的孩子像根草,有妈的孩子才是宝,月月姐,你可不要犯傻,留下和天宝一块长大吧。”
趁着大人们反应不过来的空档,赵天宝跑上前拉住宋月月的手一通噼里啪啦劝说。
大伙听后不免诧异,都没想到一个不满四岁的娃能一气儿说出这么多的话,还包含那么大的道理,真是令人咋舌。
而宋月月本就亲近妈妈,现在又被赵天宝拿他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劝说一通,念头顿时坚定下来。
“我要跟着妈妈!”宋月月鼓起勇气大声说。
宋立军脸拉下来,有点黑,还有点青,忍不住迁怒搅局的小破孩:“这又是谁?一个小娃娃跑出来乱掺和什么!你们家大人也不管管?!”
涉及到赵天宝,牛家人立马炸毛。
只是不等他们冲冠一怒为心肝儿宝贝,赵天宝自己就直直对上宋立军望过来的不满眼神,歪歪头萌萌哒,委屈巴巴地问:“大叔,你干嘛凶宝宝,难道宝宝说的不对吗?”
当然不对!
宋立军下意识想反驳,但是当他对上小破孩脸上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时,一下子就被对方眼瞳中那圈诡异的旋涡吸引住心神,脑海里控制不住地冒出‘他好可爱,他应该得到所有人宠爱,我要极尽全力对他好,将所有好东西都送给他’等等之类的念头。
转瞬的时间里,没有人看到在和赵天宝对视之中,宋立军眼睛里的清明渐渐变得浑浊起来。
宋立军恍恍惚惚的,把眼前惦记着的亲闺女忘在一边,满心满眼都是赵天宝,都要把自己身上这次带来的一千多块钱全都掏出去了。
索性他当初取钱回来时学着别的大老板的做派,特地买了真皮钱包来装。
那钱包别的没什么多好,就是打开的暗扣扣的贼结实,直叫宋立军恍惚之中即便掏出了钱包,也扣了半天没扣开拿到钱,更别提给赵天宝送钱什么的。
“你是要送月月生活费吗?不如直接把钱包给我们吧。”赵天宝看着他动作,眼见钱怎么都拿不出来,干脆打起整个钱包的主意。
钱包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肯定装了不少钞票。
赵天宝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而后看向宋立军的目光更加专注了,眼睛瞪的更大更圆。
“老板……”宋立军身后的两个手下见势不对,连忙想上前提醒,结果这次换牛家人挤眉弄眼地将他们扯住不让动弹。
眼见着宋立军就要一反常态地将钱包递出去,人群外站在高处纵观全场的韩青芜两人察觉不对,远远朝这边喊了一声。
“宋立军!!”
宋立军——宋立军——
遥远的一声喊轻飘飘地传过来,却仿佛惊雷般在宋立军耳边轰然炸开,直接炸走他脑中莫名其妙挤满的那些想法,将他从浑浑噩噩中拉□□。
犹如天光乍现,拨开云雾,回归现实。
宋立军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在韩青芜呼喊的那一声中猛地回过神来,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他看向赵天宝就本能地避开了对方的眼睛,然后就发现没有之前那种可怕又诡异的感觉了,但想起刚刚的情况,仍旧让人止不住地冷汗直流,后怕不已。
那是怎么回事?太诡异了!
宋立军擦了把冷汗,不敢回想,却自觉地想离眼前这个尚且不满四岁的男娃娃远一点。
“月月,你真不跟爸爸走?”宋立军避开赵天宝看过来的视线,径直再问一遍女儿。
宋月月牢牢抱住王桂枝的腿,娇声道:“我有妈妈,我还有新爸爸,不要你!”说完扭过头不理宋立军了。
宋立军确定女儿说的都是心里话,又叹了口气,收起钱包打算离开,转身后的背影耷拉着,看起来很是萧瑟凄凉,令人怜悯叹息。
唉,都是天意弄人,世事无常啊。
众人叹息声中,赵天宝稚嫩的娃娃音再次响起,“哎,大叔先别走啊,你既然不要月月了,那应该多少给她留点抚养费吧?”
钱包都掏出来了,看着也装了不少钞票的样子,怎么不拿出来一点就走人了,要不要这么小气!
赵天宝嘟嘟嘴,誓要帮未来青梅小姐姐讨回点她该得的利益。
谁知宋立军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地直接说:“我之前往家汇了那么多钱,就当是给她以后的抚养费了,想必有王家爹娘在,不会少了她们母女一分一厘。”
“怎么能这样算,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赵天宝不满意,牛家人也不满意。
宋立军声音疲惫:“以前我自问对得起她们母女俩,况且现在也不是我不要她,是她不要我这个爸爸,月月不跟我,那就没有什么抚养费,想要就去王家拿吧,他们在过去几年里应该存下不少。”
“可是你也太……”赵天宝还想发表点看法。
宋立军手下这时终于忍不出开腔怼道:“你个小娃娃瞎掺和啥呀,就说这里边有你讲话的份吗?大人的事儿,小孩子少管,再说我们老板已经够惨了,早年挣点钱就往家里寄,想着养老婆孩子,结果被老丈人一家欺骗不说,回来连老婆孩子都没了,现在他闺女还不想跟他走,你们竟然还反过来要啥抚养费,怕不是穷疯了吧?!”
“真想要抚养费就去王家要去,前几年我们老板给他们汇了不老少了,你们牛家有种就全冲他们王家要去,咱们一点都不拦着!”
最后一番话立即转移了牛家人的注意力,引得他们心思不定,蠢蠢欲动起来。
宋立军也没拦着手下出声维护自己,只在他们话落后挺起了腰背,重整精神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两个手下见状顾不上再和牛家那群人叭叭,立马各自护在老板一边,从分开的人群中离开。
韩青芜和司刑早已跳下高处,就等在人群分开的小道尽头,在宋立军三人走过来时朝他们轻轻笑了笑:“事情办完,该走了吧。”
“走!”宋立军浑身一轻,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
或许这样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也好,从此他才能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不枉遇上时代的潮流,当一回迎浪而上的弄潮儿。
几人转身欲走,却不想赵天宝突然跟出来,指着韩青芜瞪大眼睛:“原来是你!坏阿姨!”
韩青芜:“…………”感觉有被冒犯到。
不礼貌的臭小子,早晚被教训,等她回去就送他几张霉运符试试!
韩青芜朝小破孩翻了个白眼,还想着回头找找哪里有卖黄纸朱砂呢,司刑就回过头来看了赵天宝一眼。
就那一眼,正正对上好奇望过去的赵天宝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上,然后呲地一下轻响,像是热油遇到水滴,呲一声过后,热油没有吱啦起来,反而噗地凉凉了。
“啊!”赵天宝猛地捂上眼,哀声叫唤:“我的眼睛!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