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砚被一封信拌住了脚。
他转身回屋,把那袋糖糕放回桌上,动作野蛮粗暴地撕开信封,展开信件。
他心里装着事,心中烦躁,视线落在信上,一目十行。
通篇看下去毫无疑点,只是一如往常地在说着公事,没有提到任何与明迟朗所负责的公务无关的只字片语。
虞砚并不是个多疑的人,但这信是明迟朗写的,他便不得不多想一点。看完,将信交到了孟久知的手中。
孟久知看清了信上的内容,迟疑道:“看来大公子不是第一次往宫里送信了。”
把信叠好,揣回怀中,打算回去找人模仿了明迟朗的笔迹,再补上一份信封寄回宫里。
他刚放起来,便见虞砚半眯起眼睛。
“明迟朗来凉州多久了?”
孟久知道:“四个多月。”
从除夕算到四月中旬,不算太长的日子,毕竟往回送战报还要送个十天八天,四个多月并不是一个太久的时间。
虞砚抬眸,盯着孟久知道:“外派驻官会无事往回送信吗?”
孟久知愣了下,摇头,“若无要紧的大事,不会。”
往回送信也需要人力物力,像这种只是日常述说自己都做了什么,或是公事平平安安进行到了哪种地步这类消息是完全没必要往回发的。
男人眸光渐冷,“明迟朗做巡按御史这么久,他不会不知道这些。”
除非有人叫他定期便往回送信。
那个人是谁,显而易见。
“可这内容……”孟久知犹疑道,“内容并无不妥。”
“所以这才是最大的不妥。”虞砚道。
虞砚曾经拔除了太后安插在他身边的所有钉子,皇帝的心向着太后,太后生气,皇帝必定会做出些什么。
陆笙枫虽然信任安北侯,但让太后开心这件事必定是排在一切的最前面的。他帮着太后再在西北安插个眼线,这种事是完全有可能发生的。
虞砚不敢掉以轻心。
虞砚不得不已最坏的心思去揣度明迟朗这个人,不管是因为他对明迟朗莫名其妙的敌意与排斥,还是因为他是明娆的大哥,虞砚都不得不万分小心,生怕有些人仗着亲缘关系做伤害的事叫明娆难过。
他最近反复地受西戎人的刺激,已经再也经不起任何试探。
“盯紧明迟朗的一举一动,尤其是和京城那边的联络,不要叫他发觉。”
“是。”
……
虞砚解决了信的事,赶到秦宅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他翻身下马,几步便到了门前,轻轻拍门。
敲了两下门便从里侧打开,来开门的依旧是刘叔。
自从上次明娆把那把门名贵的刀送给刘叔以后,刘叔再听人提起安北侯时,也会跟着点头。
刘叔开门见是安北侯,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一丝丝浅淡的笑意,虽然一瞬即逝,但虞砚还是捕捉到了。
刘叔先开口问好:“侯爷。”
虞砚嗯了声,抬腿就要进门,一条腿都已经迈进了门,刘叔扫帚一横,拦住了虞砚的去路。
刘叔抱歉道:“姑娘在家。”
男人脸蓦地沉了下去,“她不让我进?”
刘叔面对着威压极重的高大男子竟然丝毫不怵,他点头,“她说不行。”
虞砚臭着一张脸,与刘叔无声僵持了半晌,最终还是把脚收了回去。
“她还在生气吗?”虞砚冷冰冰地问道。
刘叔回忆了一下明娆回来时的状态,点点头。
也就是刚刚不久前发生的事,明娆一脸不高兴被人扶下马车,一蹦一蹦着往里走。
连竹正好在院里,看到明娆脚受伤了,二话不说把人背了起来。
阿青在一旁看得呆愣了半晌,心里暗自盘算着要不要把别人碰了夫人这件事告诉自家主子。
连竹一边心疼地直唠叨明娆,怎么受伤了还往回跑。一边又埋怨起安北侯,怎么能欺负她家姑娘。
连竹能咋呼,吵吵嚷嚷地把秦氏也给招来了。
刘叔不方便进后宅,就在院子里修剪花草,清扫宅院,托自己闺女大嗓门的福,人在前院,不经意间也听了几耳朵。
刘叔未与明家这位姑爷说过几句话,他本身就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沉吟片刻,言简意赅道:“姑娘大概在跟夫人告状。”
虞砚冷嘲地勾了下唇角。
告状?他何时在意过旁人的看法。
秦氏就是恨他入骨也无所谓,有所谓的,是明娆的想法。
两个都不爱说话的男子在门外大眼瞪小眼,宅内房中,秦氏以为女儿腿摔了,心疼得眼睛都红了。
秦氏想要碰又不敢碰,小心翼翼问道:“你小时候就受不了伤痛,疼不疼啊?”
“不小心磕的,不严重,就一点红肿,”
连竹会医,她上手摸了摸,点头,“还好,养个两三天应当就好了。”
秦氏又问:“在家碰的就在家待着,还往我这跑作甚?”
连竹拱火:“怕是安北侯给姑娘气受了,把姑娘气得回娘家了。”
明娆重重点头,“他乱吃醋,还故意伤害自己让我心疼,给我气坏了,所以回来了。”
“那个伤口好可怕,肯定疼极了!若不是我发现,他不知还要做什么!”
明娆气得捶了下床榻,“他都不知道我多心疼,这次是把我惹急了,不给点教训他就记不住。”
看似真心实意地控诉实则像极了在恃宠而骄地撒娇。
原本以为有多大事的秦氏:“……”
意外被秀了一脸恩爱的连竹:“…………”
“原来是夫妻情趣吗。”连竹阴阳怪气道,“我还以为他把你怎么着了,都准备抄家伙上安北侯府给姑娘你讨说法去了。”
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明娆每次被人欺负,都是连竹冲上去跟人打架摆平的。
连竹方才看着明娆委屈巴巴还瘸了一条腿,血直冲上头顶,险些就克制不住要去找安北侯理论。
结果……
哎。
连竹给明娆处理完伤口就走了。
明娆拉着秦氏的衣角,看了眼包扎好的伤脚,虚心求教:“娘亲,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呀?”
秦氏默默消化了会女儿的话,叹了口气,“你在意你心疼,同他说不就好了?动不动就往娘家跑,是要急死谁?”
“急死虞砚呀。”明娆眨了下眼睛,“娘亲,你看我够作吗?”
秦氏:“……挺作的。”
明娆满意点头,“那就行。”
秦氏又一次无言以对。“你跟安北侯……”
明娆看出秦氏眼里的震惊,她笑道:“没事的娘亲,虞砚他就吃这一套。”
秦氏又说不出话来了,对着自家女婿的认知又多了一层。
男子大多都喜欢听话乖巧的女子,像安北侯这样的,还是少数。
不过想想,白氏跟刺史大人不也是这么一回事,秦氏想到姐姐和姐夫,逐渐心安。
秦氏自己没有遇到一个好男人,她一直担心明娆会受到她的影响。好在女儿还是幸福的,遇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夫君。
“娘亲,我在这里住一天,明日我就回去。”明娆说。
其实她可以再胡来一点,在家里多住几天,让虞砚多守几天空房。
但明娆又有些舍不得。
她知道自己在这多待一天,虞砚就会多一天日思夜想,多一日茶不思饭不想,一想到他愁苦郁闷,她又狠不下心。
算了,稍微给他一点教训好了。
母女俩聊了没一会,铺子那边账目出了点岔子,她得去看看。秦氏问候完了女儿,跟着卫姨出了门。
连竹送二人出门,三人在门口遇上了孤单等候的安北侯。
虞砚见到秦氏,下意识往秦氏身后看了看,没有看到那个心心念念的倩影,失落地垂下眸子。
他拱手行了个晚辈礼,冷淡道:“秦夫人。”
秦氏没在意他的疏离,笑着点头,她看到清楚,也知道虞砚方才是在找谁。
知道对方在意的是什么,秦氏也不拐弯抹角,“娆娆一切都好,侯爷放心就是。”
虞砚猛地抬眸,殷切道:“那她可愿意同我回去?”
秦氏笑道:“她说不行。”
男人眼里的光霎时间熄灭,大失所望地哦了声。
秦氏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娆娆说明日就会回去,侯爷不必着急。”
虞砚一瞬变脸,眼里的光再度亮了起来,“当真?”
这一会一变的脸色叫众人大开眼界,连竹没忍住,噗嗤嗤笑了出来。
虞砚没有在意,他专注地看着秦氏,期待着对方的回答。
“嗯,”秦氏如实道,“她说自己太生气,希望给你点教训。”
明娆对自己的娘亲把自己卖了这件事浑然不知。
虞砚闻言松了口气,真心实意地道了一声:“多谢秦夫人。”
她生气也没有关系,只要别再也不理他,不要他就好。
连竹送走秦氏和自己的娘,转身就要回去。虞砚举起了剑,拦住少女的退路。
连竹挑眉看了一眼没出鞘的剑,“侯爷何意?”
虞砚沉默地从怀里掏出来那包糖糕,往前一送。“她爱吃的。”他说。
不知道明娆何时愿意见他,害怕东西凉了,他一直放在衣裳里,用自己的体温暖着。
连竹诧异接过,看了一眼虞砚。
男人不再理会,抱着剑走到墙边,身子懒洋洋地靠了上去,闭上了眼睛。
连竹:“……”
嘁,拽什么。
她又留恋地看了那把精美的宝剑,咽下心里的嫉妒,翻了个白眼,抱着糖糕进了屋。
……
入夜,西北大地震动,地龙翻身。
有无数家庭在一夜之间家宅尽毁,有许多人于睡梦中被掩埋在废墟中,再也没有醒过来。
轰——!!
一声巨响,不知是什么掉到地上。
明娆躺在床榻上,迷迷糊糊地感觉到身下的软榻在震动。
下意识地她还以为是虞砚又要折腾她,才刚娇声嗔了句“困,别闹”,下一刻她便跌落进一个冰冷却熟悉的怀抱,然后便是呼呼的风声,身子发飘,好像被人带着飞起来一样。
“虞砚,你身上好冷啊……”她轻声呢喃了一句,红唇下一刻被人堵住,唇瓣被人衔在齿尖,用力咬了下。
她疼得嘤咛一声,睁开眼睛,男人的一张俊脸就在眼前。
一阵风吹来,明娆瑟缩了下身子,她感受到男人收紧了臂膀,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远处传来一声撕心裂肺又急促的呼唤:
“姑娘!”
是连竹的声音。
明娆的脸在男人的胸口蹭了蹭,人稍稍清醒了些,抬头便看到连竹和刘叔一起跑了过来。
她愣了一下,环顾四周,阿青,禾香,连竹都在,围了自己一圈。
“这是在……哪儿?”
“院子里。”男人低声道。
“怎么回事……”
连竹叽叽喳喳,心有余悸道:“地龙翻身啦!吓死人了!那柜子就砸在我的脚边!”
阿青单膝跪地:“属下失职。”
她跟禾香宿在外间,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劲时便起身往内间冲,冲进去想要救人时,只来得及看到虞砚抱着人跳窗离开的背影。
阿青自认自己醒得算及时,但论及反应速度和对危险察觉的敏锐程度,她们自然是比不上虞砚的。
刘叔巡查了一圈秦宅,沉声道:“只有姑娘的院子损毁严重。”
连竹道:“夫人说姑娘不怎么回来,就不用修缮了,这才一震就塌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瞄着虞砚。
心道安北侯还是十分靠谱的,幸好有他在。她睡得太死,若不是命大,自己都逃不出来,更不要说第一时间冲过去救人。
“我娘呢?”明娆急道。
连竹道:“姑娘放心,夫人跟我娘今晚没回来,她们宿在店里了。哎哟,那边不知情况如何,我赶紧去瞧瞧!”
她看了一眼虞砚,果断地放心离开。
刘叔离开去详细检查宅院的损毁状况,阿青和禾香守在两个主子身边。
明娆窝在男人怀里,心里涌起一阵暖流,“你一直都在吗?”
“嗯,一直在。”虞砚把人抱紧,贴着她的耳朵庆幸道,“幸好我一直都在。”
明娆嗯了声,沉默了下去。
四月十九,她怎么忘了啊,前世这个日子就有过一次地龙翻身。
明娆懊恼道:“我……是不是不应该同你闹脾……”
话未说完,唇又被人深深吻住。
两个婢女有眼色地退出去好远,男人的吻愈发用力。
夜风浸透了他的身体,嗓音都染上一丝风霜,“莫要说这些,都是我的错。”
“你没受伤吧?”明娆抬手勾住他的后背,手掌在背上摸索。
男人摇头,“没事。”
他原本倚着外墙,屈腿坐在地上浅眠,突然察觉到什么,敏锐地睁开眼。
静静感受了一瞬,然后毫无犹豫,果断翻墙。翻进女子闺房时,恰好地动山摇。
若再晚一点,不知道她是否还能毫发无损。
明娆笑了下,“夫君好厉害,把我救了出来都没有受伤。”
“若受了伤,那我也太无能了些。”
“噗,狂妄,”明娆抬手戳戳他的胸口,“谦虚些。”
“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明娆转了下眼睛,调皮道:“哎,你错过了一个大好的机会啊。”
“什么?”
“若是因为救我而受伤,我兴许就心软,同你回家去了。”
她还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早已被秦氏透露干净。
虞砚此刻十分后怕,也完全想不起来秦氏的提醒,他忘了明娆明日就会回去的事,心里被恐慌填满。
他紧张地咽了下喉咙,“我没受伤,你就不回去吗?”
明娆故意吓他,“嗯!对呀。”
虞砚痛苦地闭了下眼睛,沉默良久,咬牙道:“娆娆,那我也不会再故意受伤,我知道若是那样做了,你定然就不再理我。”
明娆低下头,抿着唇笑了。
虽然还未到明日,但效果已经见到了。
“娆娆,我以后绝不会再对你用这些小心思,不会再故意用自己的伤惹你心疼,叫你生气。”
他若不做这些坏事,明娆也不会气得回娘家,她不回秦家,也不会面临生命危险。
虞砚心头万千情绪翻滚,情难自已地把人拥紧,声音不住轻颤,“随我回家吧,好吗?”
“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