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一直持续到大年初一。
说冷战,也不算,因为他们还是会照常说话。
日子过得并无不同,虞砚会为明娆穿衣,明娆会对着他笑,他们一起用早膳,一起窝在窗前看雪,一切好像没什么不同。
可是虞砚愈发地小心翼翼,因为他有好几次因为公事出门,再回来时,都看到明娆在偷偷地掉眼泪。
那一刻,虞砚恨不得杀了自己。
他瞧见她只是难过一瞬,又擦干眼泪,然后深吸了口气,咽下酸涩,转过身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做着方才的事。
虞砚站在门外,安静地看着。他攥紧了拳,忍了又忍,咬着牙,将表情调整到最正常的样子,然后又沉默地门外站了好久。
好久之后,他才敢跨进那道门槛,看着她有些微红的,但是却笑意盈盈的眼睛,哑声道了一声:“我回来了。”
明娆笑着迎上来,虞砚沉默地把她拥进怀里,谁也没有再提那件事。
当晚,明娆依旧是背对着他睡的。
虞砚沉默地靠了上去,从后面将人拥进怀里,他感受到明娆微僵的身子,眸色渐暗,不再动。
那一夜又是难熬的一宿,虞砚睁着眼到天明,想了很多很多。
……
大年初二,是明娆该回秦家看看的日子。
她一早起来,就有些心不在焉,她有些担心今天在秦家看到两个哥哥。
虞砚对她的哥哥们,总是抱着敌对的态度,她知道。
她的哥哥,娘亲,对于虞砚来说,都是外人。
明娆抿了抿唇,面露愁色。
虞砚在旁边将她的神色都看在眼中,不动声色地敛起晦暗的情绪。
初二一早,明娆叫禾香抱来了一件新衣裳。
这是她年前在绸缎铺约着做好的衣裳,衣料就是用她一眼挑中的那匹“美人霁”。
衣服在除夕那日就送了来,后来这两天她一直没有心情拿出来,今天要回秦家,明娆突然想看虞砚穿上它。
虞砚看到那衣裳的颜色,神色为难。
除了大婚那日,他从小到大也没穿过这么艳丽的颜色。
他有些嫌弃地皱眉,手指揪着衣领,在面前抖开,他想说“我能不能不穿”,可是一抬头就看到明娆期待的目光,又默默把话咽了回去。
两天没见她这么生动的表情了。
罢了,只要她高兴。
虞砚拿着衣服去到屏风后面换上,再走出来时,明娆愣了一下,眼底闪过惊艳。
比大红色还要漂亮的颜色,大抵是绣娘图个新年的吉利,在锦袍的袖子上绣上了龙凤呈祥的纹饰,若是光线亮些,让这颜色再艳丽一点,倒真跟喜服一模一样。
男人即便换上了这般艳丽张扬的颜色,也依旧遮掩不掉他周身萦绕着的冷肃。
他即便穿上这么轻浮的颜色,也不似京城中那些公子哥一样温文随和,清隽淡然。
他像是一把锐利无比的刀,一举一动都在诉说着凌厉二字。
明娆的唇边不自觉漾起笑意,一双动人的美眸怎么都移不开。
“真好看,”明娆走上前,抬手抚了抚他的衣领,“我就知道肯定适合你。”
明娆围着他转了转,虞砚的目光就随着她动。
虞砚不知道适不适合,他只知道,明娆喜欢,她喜欢就什么都好。
于是虞砚穿着这身张扬的新衣,陪着明娆回到秦家。
秦家的大门打开时,一向古井无波又木讷的刘叔难得地怔在原地。
“刘叔,我娘亲呢?”
刘叔没应,呆呆地看着虞砚。
明娆伸手在刘叔面前晃了晃,刘叔回神,“哦,夫人在招待两位公子。”
两位公子……
不用说,肯定是大哥和二哥。
明娆沉默了下,抬头看向虞砚,正好跟对方对上眼神。
男人一直微低着头,注视着她,他也不知有没有在听刘叔讲话,只是专注地看着她。
他动了动唇,“怎么?”
明娆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摇摇头。她先进去了,虞砚赶紧跟上。
秦氏坐在堂中,整被明卓锡逗得温柔浅笑,门前光线一暗,是明娆和虞砚到了。
秦氏的笑意微敛,站起了身。
来者是客,没有还坐着等人来拜见的道理。
到底,秦氏也没有把虞砚当做一家人,该有的礼节不想落下,生疏到不行,她刚想请虞砚到客座,就见虞砚突然从明娆身后绕了出来。
他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下,走到正中央,对着秦氏,恭恭敬敬地弯腰,揖手。
他行的是标准的晚辈礼,秦氏错愕地看着他,一时间忘记说话叫他起身。
秦氏不说话,虞砚也不说话,也不起身。
他行礼是行礼,可是依旧没有开口叫秦氏母亲,也没有说问安的话,只是行了一礼。
但行晚辈礼本身,放在虞砚身上,就是足以叫人惊掉下巴的事。
安北侯只向皇帝行礼,他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更不要提会对谁执晚辈礼。
他上回来秦家,也是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谁也没放在眼中,今日之举,属实反常。
明卓锡最先反应过来,也上前两步,对着虞砚拱手,“侯爷万安。”
他一说话,秦氏这才回过神,她温温柔柔地对虞砚笑着,“侯爷快免礼,坐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瞄自己的女儿,想开口问明娆这是怎么回事。
可她看到明娆也是一副傻了的样子,也便不再问。
虞砚直起身子,不再看旁人,偏过头看到自家夫人,见她懵懵懂懂,茫然站着,弯了下唇,拉起她的手,把她牵到位置上坐好,然后在她旁边落座。
虞砚来了以后,屋里的气氛严肃了许多。
明卓锡最擅长活跃气氛,短暂的沉默后,他又再度跟秦氏讲起了趣事。
其实虞砚来之前,他正在跟秦氏说军营生活。可是虞砚来了,他可不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只得换了话头。
虞砚端坐在位上,眼睛从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明娆。她渴了,他第一时间端上茶,她冷了,他就把一直揣在自己袖子里的暖手炉递了出去。她看过来,他就浅浅勾起唇角冲着她笑。
秦氏一边听明卓锡说话,一边也看到了女儿女婿的互动,她欣慰地笑了笑,看向虞砚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真诚。
一直默默注意虞砚和明娆那边动静的人,还有明迟朗。他知道自己不应该再将注意力放在那对夫妻身上,可是总是忍不住去关注她。
虞砚早就察觉到了那道试探的目光,若是以前,他才不管这里是哪,有谁在看,他不爽,就会闹起来。
可今天他忍了,为了不叫明娆为难,他尝试着而去融入对于普通人来说,再正常不过的家庭关系。
虞砚努力压着心里的烦躁,手一直死死按着腰间的剑,紧紧绷着唇角,克制着不断由心底生气的暴戾。
他真的很想把明迟朗的眼珠挖出来,抠出来握在手心,然后合拢五指,叫那双讨人厌的眼珠不复存在。
虞砚心里想着那些残忍又血腥的念头,手搭在剑上,坐得笔直,面上云淡风轻,看不出他心情不好。
他甚至还会主动加入到明卓锡的话题里。
“明副尉所言,本侯有印象,是在前年发生的事吧。”
明卓锡说累了正在喝茶,闻言一口茶水全喷了出来。
怎么回事,侯爷今天定是精神失常,要么就是被邪魔附体了!
秦氏失笑,“快擦擦,多大了这么不稳重。”
他撕心裂肺地咳嗽,受宠若惊,瞪圆了眼睛,再接着说的话都打了磕巴。“对、对没、没错,侯爷您您您好记性……”
他喘匀了气,视线不小心落在男人那只指节修长的手上。
男人的手掌紧贴着剑鞘,指腹抵在鞘上,没有磨,而是有节奏地,一下一下敲着。
明卓锡顿时倒吸一口凉气,使劲地盯着那把剑瞧。
他跟在安北侯身边也有四年了,他对安北侯的一些小动作了如指掌。
这个动作,代表着虞砚动了杀意。
明卓锡冷汗唰得下来了,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脸憋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虞砚突然眯着眸,朝他投来轻轻一瞥,明卓锡害怕地转走头,不再看,他只能用喝水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一边还在脑中快速地思考,为什么?
他只顾着喝水,秦氏以为他累了,便把注意又放在了明迟朗身上。
“大公子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到我家来。”
明迟朗道:“晚辈会在此任职两年,以后怕是要常来打扰。”
“说什么打扰,莫要说见外的话。对了,大公子过了年有二十七了?”秦氏忧愁道,“该成个家了。”
秦氏只是随口一感慨,明迟朗不知怎的,抬头看了一眼明娆。
在察觉到明娆旁边那道凌厉阴狠的目光时,他收回视线。
笑容温润对秦氏道:“好,那不如姨娘替我挑一挑?”
秦氏嗔他,“我怎能僭越?这事还要问过你母亲的意思,况且我认识的都是凉州的姑娘,许配给你,不合适。”
明迟朗是信国公长子,要找也得是京城世家大族那些门当户对的姑娘。
明迟朗笑着又说了声好,不再坚持。
“噗……”
明卓锡突然又开始剧烈地咳嗽,众人的视线又聚到他身上。短短一会功夫,明卓锡呛了两次水,他还将茶水不甚打湿在身上。
秦氏无奈地说他:“你到底怎么了?快,带他去换身衣裳。”
有婢女带着明卓锡离开,走出这个门时,明卓锡又往回看了一眼。他发现虞砚目光不善,正审视地盯着大哥瞧。
他心中巨骇,久难平静。
等他换好衣裳再回去时,午膳已经端上了桌。
秦氏坐在主位,紧挨着她的,两边分别是明迟朗和明娆,而明娆身边是虞砚。
明卓锡稳了稳心神,在明迟朗身边落座。
一顿饭吃得气氛热烈又别扭。
因为虞砚真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他不仅不再冷着脸,甚至会主动举杯,敬秦氏。
虽然他仍口称秦氏为秦夫人,但他肯主动给人面子,顺着秦氏的话交谈。
虞砚不是不善言辞,他只是不屑也懒得开口。他在桌上话依旧不多,但不管谁提起什么,他都能附和一句。
明娆频频侧眸,用疑惑的目光看着虞砚。
虞砚回以更疑惑的目光,无辜地眨了下眼睛。
明娆:“……”
真是奇了怪了。
秦氏不能饮酒,只能饮茶。饭后,她手里端着的是虞砚今日带来的茶,爱不释手。
虞砚仪态端庄,坐得笔直。神色虽谈不上多敬重,却也不见丝毫不敬。
“秦夫人若是喜欢,本侯差人再送来便是,”虞砚话音平缓,不疾不徐,只有转头看向明娆时,语气才带了笑意,“娆娆本来不叫我都带上,她说想留下一些自己喝。”
明娆不满他把罪名都扣在自己身上,瞪了他一眼,“我哪里说自己喝,分明是留给你喝的!”
话音落,堂中陷入寂静。
连竹站在门口,最先笑了出来,连竹一笑,秦氏也绷不住了。
她一边起身,一边假装失望摇摇头,“女大不中留啊,这嫁人了,娘亲算什么呀,还是夫君最要紧喽。”
明娆懵了,“娘亲,我没有……”
秦氏摆摆手,“哎,罢了,你们自己留着吧,还管我做什么。”
说着,被连竹扶回房休息。
人走了,明娆凶巴巴地瞪着虞砚,“你乱说话!”
虞砚干脆认错:“我错了。”
明娆一口气堵住,只能鼓着腮,干瞪眼。
“好了,走吧,去消消食。”
虞砚笑着牵起她的手往外走。
明娆揉揉肚子,跟在他身后。
走到门口,虞砚停下,倏地回头看了一眼。
明迟朗正在饮酒,察觉到男人的目光,他手一顿,转过头冲虞砚微微颔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傍晚,虞砚和明娆乘马车回了家。
虞砚晚膳时又喝了不少酒,他酒量极好,并不见醉,只是喝过酒后,整个人愈发懒散。
回去的路上,虞砚终于松懈了背部,懒洋洋地靠在车厢上。
他今日端坐了一天,装了一天,说了很多话,很累了。
略有疲惫地闭上眼睛,明娆抬手贴了贴男人的额头。
虞砚懒懒地掀了眼皮,将她的手捉在掌心,对着她笑,“怎么。”
明娆奇怪地看着他,“是我该问你怎么了才对吧?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我没怎么。”
明娆蹙眉,“你不要绕我,回答问题。”
虞砚抬手按了按头,调整了一下坐姿,他前倾身子,凑近她,手按着明娆的后颈,揉了揉。
“你今天开心吗?”
明娆看着男人专注又认真的眉眼,点头。
虞砚放松地笑了笑,又靠了回去,他把手搭在眼睛上,听声音有些困倦。
“我只是想着,若对你家人好一些,或许你会开心,所以我就那么做了,事实证明,我想的没错。”
他尾音扬着,十分得意。
明娆的心颤了颤,“你……”
虞砚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我已经叫孟久知派了人守着秦家,你放心,秦夫人不会受到任何的伤害。”
明娆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虞砚闭着眼睛,淡淡道:“抱歉啊娆娆,我还是没法对他们上心,但是你说的事,我会尽量做到。”
明娆知道他的意思,“所以你今天在我家那样表现?”
行晚辈礼,敬酒,聊天,关怀秦氏,装得像个正常人家的女婿上门,他表现得实在太正常,她的家人的确都对他改观了。
虞砚皱了下眉,从她微颤的声音中察觉到不对,放下挡着眼睛的手,果然看到明娆眼眶红红的。
他顿时坐直身子,把人抱进怀里,“我做错什么了吗?”
明娆只是摇头,她主动抱上他的脖子,颤抖的气息洒在男人的脖子里。
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口堵得难受,心里软软乎乎的,又是甜,又是酸,把人折磨得不行。
虞砚抱着她拍了拍,沉默了会,不是很确定地开口:“你是……你,你是后悔了吗?”
这话他除夕那晚就想问,他没办法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事,只能放眼于以后。
他想弥补,不知道机会还有多少,所以他要抓住每一次。
明娆紧紧揽着他,有些哽咽,“后悔什么?”
“后悔嫁给我。”
明娆摇头,“不曾后悔。”
“那你这几天不理我……虽然我知道自己活该。”男人声音有点委屈,“你不理我,我害怕。”
明娆慢慢起身,她手还搭在虞砚的肩上,两只手指在他颈后纠结地缠着。
她认真地注视着虞砚的眼睛,轻声问:“你做这些,为了什么?”
虞砚思考了会,苦涩地笑笑。
“有些事情,我做出来了,但原因自己都想不明白。”
“这个世间那么多事,没有几个人能将桩桩件件都想清楚。想不通,我便不想了。只是觉得,若是不这样做,你会不开心,你不开心,就是我的错。”
“只要你别后悔,我做什么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