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渐渐安静下来,明迟朗像是才从梦中醒来,动了动僵硬的腿,他隐约听到了明娆发火的声音。
她竟然也会对着人生气。
明迟朗虽然不是看着明娆长大的,但他时常与明卓锡有书信往来。
不管是从明卓锡那里,还是陈氏,亦或是明妘,他从来没有听谁说过明娆对他们发火。
她在明迟朗心里就是个好脾气,软包子一样的小姑娘,自从幼年那件事以后,自从她身子好转,她总是笑着的。
这天真冷啊。
明迟朗觉得自己大约是在冰天雪地里站得太久了,不仅身子是毫无知觉的,连心都麻木了。
阿青抱着一团新衣服,悄无声息地从他身后经过,才在门外等了没一会,房门被人打开一道小缝。
阿青见到了虞砚的脸,正准备把衣裳递过去,顺着门缝,里头女孩的暴怒声也不加掩饰地传了出来。
“虞砚你给我滚出去!”
阿青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没拿住,她面前的男人却低低笑了出来,声音愉悦而满足。
屋里又紧接着响起茶杯茶盏摔碎的声音,阿青不敢再听,听着头皮将衣裳塞出去,打算快点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虞砚接了衣服,却没有关门。阿青抬头,就见自家主子目光冷淡地看了一眼明迟朗。
儒雅的青年衣衫湿了半边,他面冲着风雪,脊梁挺得笔直,背影竟有一丝孤寂与倔强。
虞砚只淡淡一扫,目光又落在了阿青的脸上,深深看了她一眼,挑了下眉。
阿青背脊一僵,挺直身子,接到了主子的暗示。
门终于关上,阿青松了一口气。
她走到明迟朗身边,压低了声音不叫里面的人听到:
“明公子,这边请。”
明迟朗不动,两只脚像是被冻在地上了似的。
阿青对待“任务”向来不留情面,她木着脸,做了个请的手势,又道:“劳烦您移步偏厅。”
明迟朗不想走,他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就想第一时间看看明娆,确认她好不好。
阿青的语调没有起伏,“我们侯爷不希望夫人看到您还在这里,公子,请吧。”
安北侯的手下行事风格都出奇的相似,不给人留颜面的做法,与他如出一辙的冷漠直白。
明迟朗早就进入了官场,他对虞砚早有耳闻。他知道那个男人向来随心所欲,我行我素,他自己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向来都不考虑旁人的情绪,只要他高兴就好。
这都是身在官场中的人,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安北侯恣意妄为惯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偏他有这样做的资本,没人能管束他,明迟朗早就知道。
可这回,明迟朗想,虞砚终究还是和传言里有些不同了。
自从踏进这座府邸,明迟朗就知道,他妹妹的新婚夫君在某些方面,是真心把人捧在心尖上宠着的。
虞砚叫他走,这是怕明娆出来看到他而觉得难堪,怕她不自在。
知道顾及明娆的感受,即便只是掩耳盗铃。
明迟朗转过身,终于敢看向那门板一眼。
他早就该走了,不该出现在这里,叫所有人都为难。
屋中明娆不满的声音陆陆续续若有似无地飘出来,明迟朗突然苦笑了下。
旋即转身离开。
……
明娆与虞砚冷战了。
起因是虞砚的一句:“你方才很快乐。”
明娆原本羞赧得不行,这一句彻底点了炸药桶,可以算是恼羞成怒。
她原先理亏,听虞砚说大哥已经走了,而且她被男人背出去时,她四周望望,明迟朗确实已经走了,她原本打算此事就此揭过,她可以不计较虞砚当着人对她做那样的事。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闭嘴。
可惜男人得意忘形,没了分寸,非要在老虎头上拔须。
虞砚背着人一路回了房,才刚把人放到榻上,一转身,后腰就被人揣了一脚。
那一脚软绵绵的,毫无威慑力,可是虞砚知道明娆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他手足无措,后悔不已,还是被明娆轰了出去。
“娆娆,我错了。”
虞砚隔着门板,对立面的人认错告饶。
他站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赦免自己的“旨意”,虞砚懊恼地揉了揉头。
阿青鼓起勇气,上前提醒:“主子,偏厅还有位客人。”
虞砚手一顿,哦了声。
他忘了。
那不重要,明迟朗不愿意等,走就是了,反正虞砚也不想看见他。
阿青看了一眼紧闭的门,又道:“夫人在气头上,您何不先等夫人冷静冷静,再进去道歉。”
虞砚不懂女子的心思,他身边也没有人会教他这些。阿青向来本分,不爱言语,今日倒是多嘴说了这么多。
虞砚不跟她拐弯抹角,“你有事跟本侯说?”
“没甚大事,”阿青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不敢抬头,“就是想告假半日。”
虞砚挑了挑眉。
阿青硬着头皮道:“除夕是我娘祭日,属下想去祭拜……”
往年她因为是女子,并不能近主子的身做事,今年有了夫人,她才有“升迁”的机会,受重用是他们每个下属的愿望,可是也有不好的,就是不再有自己的时间,也不能再拥有自己的事情。
往年这一日她都去她娘坟前待上一日,一同守岁,今年……就半日吧,多了也不敢要。
虞砚闻言倒是没有什么不满神色,左右有他在家,明娆不会有什么事。
他摆摆手,阿青意出望外,面带喜色,赶紧收拾东西出门去了。
虞砚脚步匆匆,沿着游廊往偏厅走,心里想着打发了不速之客,他再去看看明娆气消了没有,若是没消……
那他就再求求她,求不管用的话,下跪总管用吧,不管是打他还是骂他都好,只要别不理他。
虞砚走到门口,厅中空无一人,桌上的茶杯已经放凉,明迟朗早就走了。
虞砚没放在心上,除了明娆,其他人是生是死,是喜是悲,皆与他无关。
解决了一桩事,脚步不停地又往回走,等他再次走回到卧房前,时间才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都不到。
虞砚现在门外,鬼鬼祟祟地附耳于门上,听了听里头的动静,见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在哭,又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
“娆娆,我能进去吗?”
“娆娆,我错了,让我进去好不好?”
“我不是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走开!”
虞砚僵了僵身子,侧过身,肩膀倚靠着门板,幽幽叹了口气。
他也是活该,瞎犯什么病。
再等等吧,等一会,再求一遍。
虞砚抱着肩膀,懒洋洋地望着还在扑簌簌下着的大雪。
无所事事,他的思绪开始四处游离,开始胡思乱想,也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来阿青方才说的。
她说要去给她娘上坟。
虞砚不屑地轻轻扯了下唇。
大过年的上坟,真会挑日子。
不过他也没资格说别人,自己的父母不也是挑了个好日子吗?
七月初七,乞巧节,他的生日。
虞砚抬头望了望天,突然自嘲地勾起唇角。
也不知为何会想起他们,其实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在那天以外的日子想起他们了。
和明娆在一起以后,他都感觉自己变得有人味儿,以前他哪里会去花心思想这些事。
浪费时间,又无济于事,多思无益。
虞砚突然又变得丧了起来,眼角向下耷着,唇瓣紧抿。
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明娆突然从里面把门打开。
虞砚没有回头,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和表情,垂着头,神色恹恹地靠着门框。
他不动,于是明娆绕过来时,就看到了他的表情。
像是头一回在宫里遇见那次,眸色漆黑,眸光冷厉带着刺。脸上的表情不多,整个人格外沉默,像是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明娆原本还有气没消,这一眼却是愣住了。
已经许久没见过他这样,是她话说得太重,他不开心了?
她眨了下眼睛,等再看去时,男人眼里那些尖锐的复杂的情绪又消失了,仿佛方才只是她看错了。
明娆犹豫了一下,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你怎么了?”
虞砚安静地凝视着她,眼里的黑雾慢慢散去,冷意逐渐褪去,目光渐渐柔和。
他轻描淡写:“没事,就是有些冷了。”
抬手揉揉她的头,“对不起,我错了,下回一定等人走了再对你那样。”
白白叫人听到他的娆娆的声音,事后想起来虞砚要后悔死了,那声音只能他听到,他真是昏了头,才做出那么猪狗不如的事。
明娆的目光顿时凌厉,警惕道:“你不是说人走了吗?”
虞砚面不改色,“哦,是啊,他早就走了,我是说,下回先把他赶出去,然后再对你说……”
他嗓音低了下去,凑到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浑话,叫明娆的耳朵顿时烧了起来。
“没有下回!”明娆面红耳赤,恼怒地瞪他,“以后一只老鼠都不会放进来!”
“再放人进来我就是小狗!咬死你!”
她抬手推了一下他,用力哼了一声,气冲冲地回屋。
到底是心疼他在外头吹风淋雪,门没关,给他留着。
明娆不忍心他吹风,可是也没有说出原谅他的话,她始终没办法释怀今日的事。
不插科打诨的时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仿佛陷入了僵局一般。
明娆知道他的道歉或许在此刻是真心实意,可是那下次呢?她不敢想,她还需要冷静一下,去思考之后怎么办。
明娆走了,虞砚直起身子,笑容像是再也维持不住,瞬间收了回去。
垂着眸,在门外又站了一会,直到明娆在屋里喊他让他赶紧进来,男人才慢慢吐出一口气。
他懒散地伸了个懒腰,手落下来时,放到后颈,漫不经心地揉了揉。
尝试着慢慢牵起唇角,成功后,转身回房。
……
除夕夜,他们一起守岁。大雪还没有停,夜里很冷。
过了子时,虞砚害怕明娆生病,赶着人去睡觉,不叫她再熬着。
烛火昏暗,虞砚躺在榻上,安静地望着明娆的背影出神。
明娆还在生气,她甚至不愿意被他抱着,虽然她嘴上不说,虽然她看似心软,没有再对他说重话,可是虞砚知道,今天的事,到底成了她心里的疙瘩。
虞砚有些迷茫,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情形。
在战场上,他是无往不利的战神。可是在家中,他是个没有经验,又笨又坏,不体贴,还很自私的丈夫。
这一夜,虞砚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睡着。
然后,他久违地做了小时候的梦。
新的一年若是叫他许愿,他一定会许——
此生不要再梦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