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红玉

马车七崴八扭,卫窈窈脑袋往下使劲儿地压了压,孟纾丞有些狼狈地用手垫住她的额头,冰凉凉的额头磕到他掌心,他喉咙微微发干。

卫窈窈被他固定着声音,但脑袋随着马车颠簸使劲儿往身前那堵温暖宽阔的墙面拱,脑海中闪过画面,有血红的江水,又残破的船舶,有无数人的尖叫哭喊……

卫窈窈头痛欲裂,受不了,紧闭起双眼,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给她依靠的墙面,才发现墙似乎很短,她没有犹豫,立刻展臂抱住。

腰腹的束缚感让孟纾丞环抱她肩膀的手指青筋暴起,一片混乱中,他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隐约的玫瑰花香。

几息动荡之后,随着烈马的一声嘶吼,马车终于停稳。

陈嬷嬷自孟纾丞上车后,为了不打扰他们说话,一直都是靠着车门坐,颠簸时,紧紧地扒住了门槛,好不容易等马车停下,看到车厢内的场景,大惊失色。

“三……”陈嬷嬷刚喊出一个字,便被孟纾丞的眼神喝止住。

陈嬷嬷小心翼翼地推开车门,撑扶着车辕慢慢地下了马车,拦住围上来的护卫。

车厢内物件东横西倒,一片狼藉,孟纾丞轻轻地拍了拍掌下微微颤抖的身体。

卫窈窈恍若未闻,抱他抱得更紧。

孟纾丞手掌僵了僵,声音低缓:“窈窈。”

卫窈窈一惊,猛地抬头看他,整张小脸毫无血色,布满冷汗,一双乌黑的瞳仁充斥着惊恐,唇瓣微张,似乎吓到说不出话来。

定定地看着孟纾丞半晌,忽然浑身泄力,软倒跌坐在他腿旁,脑袋枕着他的大腿,抱着他腰身的手臂也并未收回,而是改揪住他的衣袍。

“没事了。”孟纾丞担心她会撞到什么地方,没有扶她起来,只低头观察她的反应。

卫窈窈渐渐回过神,嘴巴扁了扁:“我的膝盖好痛。”

“其他地方呢?”孟纾丞问。

卫窈窈碰碰自己的脑袋,白着脸,有些慌张:“头好晕。”

孟纾丞手指轻轻拨了拨她的脑袋,素白的纱布上没有映出血迹。

“来,起来。”孟纾丞握着她的手臂,示意她用力。

卫窈窈手掌撑着他的大腿,抬起屁股,“咚”的一声,又坐回了地上。

卫窈窈没来及得羞耻,就被孟纾丞俯身单手搂腰,抱起来按在他身旁,孟纾丞撩开窗帘招了早已候在车外的徐大夫。

车外有动静,卫窈窈又急忙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袍,宛若惊弓之鸟。

孟纾丞垂眸看了眼衣袍上的小手,慢慢吐出一口气。

“娘子暂无大碍,只是最好不要再颠簸。”徐大夫查看卫窈窈的伤口后,说道。

卫窈窈缩在孟纾丞的身旁,用手向下指了指:“还有膝盖。”

徐大夫闻言看向孟纾丞。

孟纾丞神色平淡:“帮她看一看。”

卫窈窈脚敲在对面的软塌上,撩起长裙,再将衬裤库管卷到膝盖上方,鲜少暴露在阳光下的肌肤白得晃眼,小腿细嫩修长,曲线柔美,反衬得膝盖上的一团青紫格外刺眼。

孟纾丞偏头,挪开了目光,耳边的声音却愈发分明。

“幸好未曾伤及骨头,也没有出血,娘子用这个药膏涂抹十日便会恢复原样。”

窸窸窣窣的声响,是徐大夫开药箱取药膏的声音。

卫窈窈的声音含着浓浓的鼻音:“谢谢您。”

“娘子多礼了。”徐大夫拎起药箱,朝卫窈窈微微颔首,再向孟纾丞告辞。

护卫统领景硕牵着孟纾丞的烈马走到马车旁,等候孟纾丞吩咐。

卫窈窈刚整理好裙摆,抬头瞧见这副场景,赶忙拉着孟纾丞的袖子,问他:“你要骑马吗?”

卫窈窈现在说话,神态,气势都软绵绵的,像翻了身,露出小肚子的小刺猬,看得人不落忍。

孟纾丞顿了顿,对景硕说道:“你去看看马车是否已经准备好?”

景硕闻言便知孟纾丞是不打算自己骑马了,他自是要以孟纾丞的安危为重,倔强地站在原地没有动静,以行动反对孟纾丞。

这次意外是因为他们所乘坐的这辆马车的马突然发狂的缘故,景硕觉得再乘坐马车很不安全。

“其他马车也发生这般情况了吗?”孟纾丞问。

景硕摇头,接着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若这场事故只是意外,那么其他马匹应当是安全的,坐马车或者自己骑马都没有差别。若不是意外,其他马匹正常,只有孟纾丞要坐的马车发生过意外,那连带着他的马也有可能有问题。

孟纾丞朝他微微一笑:“去吧。”

换了新布置好的马车,虽没有先前的那辆宽敞,但也干净明亮。

孟纾丞在车厢外遇见了打马回来的秦靳舟。

“正好,我们比一场。”秦靳舟指着孟纾丞的那匹马,挑眉说。

孟纾丞的这匹烈马,秦靳舟已经眼馋许久了。

孟纾丞没应声,因为车厢内传来了一声:“孟晞。”

很轻的一声,但两个人肯定都听到了。

孟纾丞侧目看秦靳舟,眼眸乌黑沉静,好像什么意味都没有,但又好像一切都包含在其中。

秦靳舟:“……”

他嗤笑一声,加紧马腹,攥紧缰绳,飞马奔驰而去,尘嚣飞扬中孟纾丞最后一片衣角消失在车门后,不沾半点儿尘埃。

卫窈窈躺在铺了软褥的长榻上,眼巴巴地望着车门,直到看到孟纾丞,才松了一口气。

“等很久了?”

卫窈窈看起来乖得很,说出来的话却很不乖:“我才没有等你。”

孟纾丞低低地叹息一声,又觉得无奈好笑。

卫窈窈瞅瞅他,拉好盖在身上的薄毯,屁股一撅,转身面朝着车壁。

“躺好。”孟纾丞落座后,温声道。

马车再次上路,计划三个时辰的路程中途已经耽误了一会儿,但马车也没有继续加快。

卫窈窈默默地转回来躺平,一动不动,脑袋仍有些晕眩,她盯着孟纾丞,脸上每一个表情,身上每一个动作,都在表示,她就是在等他。

“孟晞,你说我会不会永远都想不起来了。”卫窈窈突然说,她的眼皮没有红,但眼眶里水盈盈的。

她不明白明明脑子里都已经出现了从前没有的画面,怎么就是记不住呢!

孟纾丞从来不会承诺他无法确定的事,但现在……

孟纾丞看着失落的卫窈窈,如今很难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觉得棘手。他手臂搁在茶几上,指腹沿着杯壁慢慢地摩两下。

谁知卫窈窈忽然又说:“算了,想不起来就想不起来吧!”

“你总不会把我丢掉吧!”

她紧张地盯着孟纾丞。

孟纾丞抬眸:“不会。”

“那就好,那就好。”

卫窈窈轻轻呢喃,好似这样多说几遍,就能更好地劝慰自己。

卫窈窈做完这一切,见孟纾丞在看她,忙说:“你继续看书吧!”

不过她对他手里的书也感兴趣,眼睛盯着他的书,多瞧来两眼。

孟纾丞翻开书卷,薄唇轻启,低沉舒缓的声音钻进卫窈窈的耳朵。

他的声音读书很好听,就是……

卫窈窈揉揉耳朵,昏昏欲睡。

*

距离济宁一百八十公里外的小渔村

渔娘把她哥哥从狭小的屋子里拉出来:“哥,她是谁?”

渔娘的哥哥崔大郎紧张不安地搓了搓衣角,男人身材生得高大勇猛,做这样的动作显得过分憨厚老实:“渔娘你回来了!这个人是我在河滩上看到的,要是我不救她,她就要死,死了!”

兄妹两个捕鱼为生,崔大郎一身蛮力,负责捕鱼,渔娘脑子灵活,负责把鱼送到城里卖,偶尔运气好,遇到菜市场需要杀鱼的,也会留在那儿帮忙,所以她出去个三四天也是正常的。

这次时日久了,崔大郎也只以为妹妹又找到了活计。

他并不知道妹妹胆子大,会背着鱼篓跑到码头,上船卖鱼。

这是渔娘第一次去,原先打算得好,从济宁上船在聊城回程,也就多费花两天,谁知就这一次,竟然翻了船。

渔娘逃出兖州知府府邸来后,没有干粮,路上饿了就找条河捕鱼填腹,累了就缩在墙角打盹儿,不敢逗留太久,她害怕被人抓回去,只能不要命地赶路,走了四天才走回来。

“你看,我们养得起她吗?”渔娘指着他们的茅草屋,问崔大郎。

她的这个哥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过心软善良。

“我只在村口张大爷家为她抓了两副药,花了十文钱,妹妹放心,我用的自己的钱,”崔大郎小声说,“而且她,她说她有钱,会还我。”

红玉隐约听到了屋外的动静,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她昏睡了整整三日,至今还未恢复力气。

这间屋子很小,泥土地,稻草顶,屋内只摆了一个木板搭的床和一只木箱,转个身都会觉得拥挤,她活了十八年,从未见过这么简陋的屋子,可现在这里是她的救命所。

她扶着窗子站好,抚摸手腕上的金镯子,这是她身上仅剩的一个首饰。

这是她们姐儿专门找首饰铺打了,送给她的。

姐儿说,万一倒霉,不幸遇到困难,还可以当了换银子使。

想到祎姐儿,红玉眼泪夺眶而出。

这世上也只有她们姐儿会打两指宽的实心金镯子了,戴在手上又丑又沉,可因为这是今年她生辰,姐儿送给她的生辰礼,她就没舍得摘。

也不知道姐儿现在在哪里,可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