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纾丞名下产业不计其数,在兖州的这几日,住的便是他自己的一处私产。
三进的院子隐于闹市中,前院住着孟纾丞的幕僚和门生,正院自然归孟纾丞,后罩房供护卫小厮们休息和堆放行李。
穿过院子的第二道垂花门就是正院,从两侧抄手游廊走,就可以进入正房。
五间正房阔朗敞亮,堂屋待客,西次间作孟纾丞的卧房,与之相连的西稍间是浴室。
而另一侧东次间和东稍间被孟纾丞命匠人打通了,用隔扇门隔开,一半作书房,一半留给他喝茶小憩。
这宅子孟纾丞几年住不到一次,但一直留有仆役打理,所以并不陈旧。
书房灯火摇曳,孟纾丞亲手封好信件,交给护卫:“加急。”
护卫领命,趁着夜色,骑着快马,朝京城飞驰而去。
闻谨走进书房,书房内只有慎言帮孟纾丞研墨的摩擦声。
闻谨低声禀道:“三老爷,陈嬷嬷已经帮那位姑娘换过药了。”
“嗯。”孟纾丞目光从手里的书函上移开,看向闻谨,“我们还要在兖州待一段时日,你带人把仓库里的行李送到各人的屋里去。”
原本计划只在兖州待三四日,大件行李未拆封,只拿了日常所需的衣物。
“是。”现在听这意思估计没个两三个月都回不去,闻谨下意识的就在心里琢磨准备秋衣的事情。
孟纾丞提笔在书函上作了批注,递给慎言,“送去前院。”
慎言应声,捧着几张薄薄的纸,朝闻谨笑了一下,从他身边窜了出去。
闻谨看见慎言跟个猴儿似的,没忍住朝他吹了吹胡子。
转头带着无奈说道:“慎言给您添麻烦了。”
闻谨是孟家的家生子,闻慎言是他儿子,十二岁调到孟纾丞书房伺候笔墨,今年才十四。
“他是个机灵的。”孟纾丞面色看不出任何不喜。
闻谨还记得当时下面一共送来了四五个小厮,都是府中各大管事的儿子,偏他儿子入了三老爷的眼,闻谨到底还是有几分得意的。
闻谨一边想着,一边更加尽心:“府里除了厨娘和洒扫婆子,只有一个陈嬷嬷伺候,您看要不要买几个侍女进府。”
三老爷突然带回来了个姑娘,很多事情来不及准备,闻谨拿捏不准主意。
孟纾丞往后靠着椅背,手指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笔杆:“从庄子里挑一房人过来伺候。”
闻谨一愣,那位姑娘位份不明,这活儿怕是不好办啊,不过嘴上还要先承应下来。
孟纾丞又忽然强调:“从我名下的庄子挑人。”
孟家公中在兖州也几个田庄。
闻谨管理着孟纾丞的私产,对庄子在何处何地占地多少亩,里头有什么可用之人都有数,就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已经在心里拉开一张长长的名单一边琢磨,一边点头应声。
孟纾丞拿起堆叠在案上的还未处理的书函。
闻谨默不作声地退下,站在檐下回廊上,看着西次间映着烛光的窗纱,三老爷房里可没人,这可是头一位啊!
闻谨招了院子的小厮,让他去后罩房找护卫打听打听这姑娘的来路。
半个时辰后,孟纾丞从书房里出来,走到他卧房门口。
孟纾丞不喜熏香,只偶尔在屋内放些应季的鲜花,此刻还没有进屋,就能闻到里面飘来一股浓烈的药味。
“三老爷。”陈嬷嬷欠了欠身
孟纾丞问:“她怎么样了?”
“这小姑娘后脑勺破了个拳头大的口子,没及时处理,有些感染发炎,刚下又发烧了,徐大夫包扎了伤口,开了两副药,说姑娘若能在两天内醒过来就不碍事,若是……”剩下的话不需要陈嬷嬷说出口了。
孟纾丞眉心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往前一步,隔着纱帘,还是看不清屋内的样子,孟纾丞让她进去:“好生照顾她。”
“是,三老爷也早些休息。”
*
次日中午、孟府前院
“属下的人正盯着申维,方才来报,说他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出过门,听说是犯了旧疾,告病在家养病。”
“属下在济宁城转了一圈,济宁同知去了乌鸣山亲自监督士兵们打捞尸体,知州守在衙门主持亡者亲友前去认领尸体的工作,一切正常。”
孟纾丞沉声吩咐他们:“继续盯着。”
如果没有昨夜的事故,孟纾丞也不会多想,但那个姑娘的出现,让整件事都蒙上一股诡异气氛。
那日济宁开闸,她乘的那只商船是否通行去了乌鸣山?是否就是其中一只沉船?若是,那她是否坠江了?那她又是如何得救的?又为何出现在申府?
如果都不是,那她在济宁州码头下了船,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把自己弄得那般狼狈?
孟纾丞揉揉眉心,这一切,只等她醒过来,就能揭晓。
他正思忖着,闻谨从后院赶来,神色匆匆,脸色微妙:“三老爷!”
孟纾丞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感知,有什么东西朝他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了。
卫窈窈是幸运的,她第二日中午就醒了,生命无忧。
但她也是不幸的,她失去了所有的记忆,除了孟纾丞。
孟纾丞是她唯一记得的人,或者说,她记得他的那双手。
“这种症状目前无药可医,可能日后的某一天姑娘会突然想起往事,也有可能姑娘这辈子都没有办法找回自己的记忆。”
徐家世代为医,医术精妙,这位徐大夫是镇国公府府医,他是个直来直往的性子,他知道什么便会说什么。
卫窈窈趴在床上,无聊地掰着手指,时不时看一眼屏风后面的身影。
她知道这些人都不相信她失忆了,她也不想啊!她恨不得把脑袋切开,让他们都来瞧瞧,她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真的失忆了!
卫窈窈双眼失焦,叹气。
屏风后突然没了声音,整个屋子安静的过分。
卫窈窈咬咬唇,有些焦灼,翻身坐起来,低着头,伸腿,准备套上鞋子,突然一双黑缎皂靴步入视线。
卫窈窈慢慢地缩回双腿,靠坐在床头,扯过被她压在身下的薄毯,搭在身上。
孟纾丞盯着薄毯看了好几眼,才抬眸看她,至今只见过她三面,每次见到她,都能看到她的另一面。
卫窈窈身上穿着陈嬷嬷连夜为她赶制的月白色妆花衫,乌黑柔亮的长发披散至腰际,从额头到后脑勺绕了一圈纱布,失血过多导致她脸色过于苍白。
更不用说她现在还挂着一副恹恹的神色,像一朵快要凋零的娇花。
卫窈窈无端感到烦闷,手指无意识的攥紧毯子,唇瓣微动,深吸一口气,眨了一下精致妩媚的眼睛:“我没有骗你!”
孟纾丞轻而易举地看破了她的伪装,她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哪怕她故意软化了语气,但她的眼睛也会告诉他,只要他敢说不相信她,她就会冲过来恶狠狠地咬他一口。
到底还是个小姑娘,还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眼神。
脾气大的很。
“起床用午膳吧!”孟纾丞不动声色地说。
卫窈窈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她,盯着他挺括的背影,气闷地捶了一下被褥,憋屈地起身跟在他屁股后面。
毕竟她真的很饿。
府上除了几个嬷嬷,再没有别的姑娘,她脚小,趿着陈嬷嬷翻出来的她没穿过的鞋子,在地上拖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孟纾丞出身名门,仪态举止是刻在骨子里的,一举一动,雅致斯文极了。
再粗鲁的人到了他面前也忍不住克制自己的行为。
孟纾丞回头看了卫窈窈一眼。
卫窈窈素白的小脸浮现两抹淡淡的红晕,有些尴尬,又觉得无辜,停下脚步,翘着手指头提起裙摆,抬起小腿,让他看到她的脚:“你没有给我合适的鞋子穿。”
她摇摇腿,宽大的鞋子在她脚上晃了晃。
孟纾丞眼睛极快地扫过她套着白绫袜的小脚,转身在餐桌后落座,吩咐陈嬷嬷:“你过会儿去帮她置办一些成衣。”
陈嬷嬷问卫窈窈:“姑娘有什么要求?”
卫窈窈想了想,来了兴致:“千层底的绣鞋穿着最舒服,可以买李记的,素锦阁的成衣料子柔软,针脚细密……”
李记鞋铺和素锦阁的名声响亮,基本上每个州府都有这两家店铺,不过他们两家价格也高。
卫窈窈偷偷觑了觑孟纾丞。
他没有拦着,卫窈窈开心了!
对面卫窈窈侃侃而谈,孟纾丞唇角若有若无地抽了一下,她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年芳几许,却记得要穿李记的鞋子,素锦阁的衣裳。
“姑娘先用膳,等您用好了,我帮您量尺寸。”陈嬷嬷小声说。
卫窈窈点点头:“好的呀,好的呀!”
卫窈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餐桌上所有饭菜一式两份,每一份分量都很足。
只是摆在卫窈窈面前的,要比孟纾丞的清淡许多,不过她口淡,厨娘手艺又好,她一个人竟将饭菜吃得七七八八。
大概是她吃得太香,孟纾丞也多用了几口。
用完膳,孟纾丞漱完口并未离开,卫窈窈猜测他有话要和自己说,捏着绢帕擦擦沾了茶渍的唇瓣,舒展肩颈,端正坐姿,严阵以待地看着孟纾丞。
“你有什么想问的吗?”孟纾丞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
“嗯……,我真是你的外室吗?”卫窈窈心里有好多问题,但她还是问了个最重要的。
孟纾丞冷静疏离的眼波动荡一下,静悄悄的湖面被人投了一块细小的石子,不明显,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不管有何前因,在名义上,她的确是申维送给他的外室。
他没说话,卫窈窈便懂了。
倒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孟纾丞将他们前两次见面的情形告诉她。
卫窈窈不笨,从大家得知她失忆后的反应,还有他特地把一些人带到她面前,让她认人的行为来看,他们应该是想从她这儿得到一些消息,只可惜,她失忆了,但她还是很害怕啊!
万一她真知道什么大秘密,那她岂不是很危险!
“放心,你待在这里,很安全。”孟纾丞看她丰富多彩的表情,莫名就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忍不住说道。
卫窈窈点点头,投桃报李,很是知趣:“那我也会很认真,很努力地回想,要是想起什么,一定会告诉你!”
孟纾丞不逼她:“你脑袋有伤,回去休息一会儿!”
“那不行,我要先去量尺寸。”卫窈窈起身去寻陈嬷嬷。
瞧着她人都要出堂屋了,又忽然回头,走到他身边,故意说:“素锦阁和李记的东西可贵了。”
“ 那……多置办几套。”说实话,孟纾丞缺什么,都不会缺银子。
卫窈窈很满意,不给他反悔的机会,跑出了堂屋。
盯着卫窈窈雀跃的背影,孟纾丞轻笑了一声。
卫窈窈从里到外,从头到脚,全身上下通通都要置办新的,忙活了一下午才忙完。
孟纾丞不知道去哪儿了,晚膳也没有回来吃。
卫窈窈也不问,她沐浴完,上床到头就睡。
本以为能一觉到天明,谁知半夜竟从噩梦中惊醒,心脏跳得受不了,脑袋隐隐作痛。
卫窈窈摁了两下无济于事,她拉开纱帐,想要透透气。
卧室西墙开了一个月洞窗,用一整块玻璃做了窗户,月华如水,星河灿烂。整个屋子都镀上了一层薄薄的光辉,美到极致。
卫窈窈却莫名感到空虚和恐惧。
她默默地倒回去,把薄毯抱进怀里,她害怕安静。
卫窈窈闭上眼睛没过多久又再睁开,她怕做噩梦。
她摸黑穿上鞋子,宛若困兽之斗,原地转了两圈,忽然一道白光闪过,她瞧见了出口,再也待不下去,只顾自的往出口走。
卫窈窈脚步没有停顿,她出门径直朝书房走去,那是她的目的地。
守门的护卫看见她,不知道该不该阻拦,犹豫了一下,卫窈窈就已经溜进去了,她穿过宽敞的书房,站到隔扇门前。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做贼一样轻手轻脚地走进去。
不知被何物绊了一脚,卫窈窈吓了一跳,她拍拍心口,摸索到罗汉塌,坐到脚踏上,任由裙摆倾撒,凑近了,仔细看孟纾丞。
卫窈窈看了半天,心里咂摸着感叹:他睡相可真好。
卫窈窈悄悄地伸手,掀开被角。
孟纾丞眼皮猛地一跳,待她那只冰凉的手指触到他手掌时,终于开口:“你在做什么?”
她推开隔扇门的时候,他就醒了,他不出声,就是为了想看看她究竟想做什么?
卫窈窈没有半点做坏事被抓包的自觉,被他发现了,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她顺势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掌,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暖烘烘的。
好像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
孟纾丞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你……”
卫窈窈飞快地缩回手,满眼狡黠,笑眯眯地说:“我想起了一件事情!”
手掌陡然一空,孟纾丞迅速冷静下来,支起身体,没说话,只等她先开口。
卫窈窈食指轻轻敲了敲他虚握的拳头,孟纾丞手指微颤,手掌展开,掌心朝她。
卫窈窈指尖戳中他的掌心,起笔,慢慢划动。
她写得很认真,孟纾丞垂眸,借着月光,看到她浓密纤长的睫毛和鼻尖那颗小巧的黑痣。
掌心微微的痒意消失,她白净的小脸袒露在他眼底,那两扇长睫卷起:“我记起了我的名字。”
“你会失望吗?”卫窈窈写完后,指尖并未移开,点着他的掌心往下压了压。
孟纾丞没回她,反问:“关雎?”
卫窈窈点点头,翘起嘴角,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