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四月末, 漠北的暮春,苍穹碧绿,草原绿油油一片, 比之秋时的萧瑟, 多了几分生机。
天空中, 一只大漠苍鹰,展翅翱翔而过。山丘上某些看着有些怪异的草地上,几揖小草微微轻颤,小草下方, 一个小脑袋微微昂起,往天上飞过的老鹰冷瞥了一眼。
“来了。”一道低沉的女声, 在绿草下响起。
仔细一看,原来这一片看着有些违和的草地上,竟藏了不少人。
每一个人身上,都披着一层绿油油的草皮, 晃眼看去, 和真的似的。
“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前方那么多人围堵他, 竟都没有将他杀在中原腹地。”况曼视线从老鹰身上收回, 继续埋伏。
“鹰箭门的门主成名已久,一手箭术超群, 想要杀他不容易。” 孟九重说着话, 将手中的毒药瓶子, 投给旁边另一个隐藏的人。
接下来会有一场硬仗要打, 宽敞的地方,没有什么遮掩物,能一击必杀是最好的。
倘若做不到一击必杀, 拖下去,只会不利于他们。
旁边的血鸦卫接住孟九重抛过来的瓶子,疑惑了一下,也学着孟九重那样,动作轻缓地将瓶子里的毒,涂抹到了自己的武器上。
“小心点,这是见血封喉,一被划伤,立刻就会去见阎王。”看着血鸦卫大咧咧,直接用手指沾了毒,往刀刃上抹,况曼赶紧提醒道。
在百濮的时候,她身上的毒药已经耗光了,回中原的路上,她一直没时间去补给,所以,就剩下这一瓶了。
血鸦卫动作一顿,眼神诡异地在况曼脸上看了看,又继续抹毒,不过,这一次他动作仔细了许多。涂抹的时候,手指不再往锋利的剑刃上触碰了。
等待敌人的时间,就在大伙涂毒的过程中悄悄过去,当天空中,又一只老鹰盘旋而过时,潜龙坝视线尽头处,一队人马,骑着铁骑从那边飞驰而来。
这队人,有近五十来个,每个人身后都背着一个箭筒,为首者带着萨满面具。
看到这个面具,况曼便知道,猎物来了。
“来了。”况曼目光如枭,盯盯凝视着这一队人:“等他们骑马走入陷阱后,咱们再动手。”
在这等的这段时间,况曼他们也不是瞎等着的。
猜到入了草原,猎物可能会骑马赶路,所以,在山丘下的必经之路,她让孟九重用内力轰了好几个大坑。
等大坑弄出来后,她又让血鸦卫在上面给弄了一层青草。
这些青草看着青幽幽,就是熟悉草原的回纥人也看不出真假。
弓箭手是远程攻击,距离太近,会有碍射手发挥。这批射手实力如何,他们暂时不得知,但甭管怎么样,都不能给他们拉弓的机会。
埋伏在附近的血鸦卫习惯了听从命令,没人反驳况曼,从穆元德让他们去太沟镇接应这对夫妻时,他们就明白,这次指挥他们的人是谁。
一群骑着快马的人,飞快奔驰,许是忙着赶路,没有一人察觉到山丘上的埋伏。
很快,这群人就跑到山丘附近。
一道马啼声,突兀响起。冲在最前方的三匹马,猝不及防,掉入了况曼他们事先设下的陷阱里。
这道马啼仿佛战场上吹响的号角,刚一响起,埋伏在山丘上的人,整齐划一地飞跃到了平地上。
这些人骑马极快,五十几个人,有一大半连人带马落入了陷阱里,也就时间不充沛,若是时间够,让况曼在陷阱里埋上一些利器,这一半的人,落进坑里就会丧命。
但现在,附近的陷阱只能拖住他们离开的速度。毕竟马也掉到坑里了,想上来可不容易,没有马儿,想跑只能靠双腿。
绿意盎然的草原上,一道漆黑的鞭子,以一种极为诡异的角度,取走了第一条人命。
当殷虹的血,飞洒飘落,战斗正式拉开。
况曼他们杀出山丘的速度太快,快得让人猝不及防,一个照面,一群人就收割了近十个人性命。
看着武力平平,没有一丝传言中厉害的鹰箭门门人,况曼眼里闪过狐疑。
“……??”不是说鹰箭门的人很厉害吗?
怎么连应变能力都没有,就算他们突袭,但多少应该有点反抗才对呀?
可是眼前的这些射手……甚至还出现了慌乱的情况。
这反应不对!
就在况曼疑惑间,那跳入坑中的萨满面具老者,一个凌空,从大坑里纵跃了出来。
他一出来,便是上箭拉弓,往血鸦卫身上射了过来。射出一箭,这人身子飞纵,抢了临近一属下马,飞上去,马鞭一挥就欲逃跑。
况曼见状,眸子一凛,鞭子呼啸而出,猛地一下卷到马蹄上,然后借助马儿前冲的力道,骤然前冲而去。
一个飞驰,她身影便落到了马背上。
萨满面具老者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转身欲放箭,却发现,追来的敌人竟站在马背上。
距离太近,他想拉弓射杀况曼,都做不到。
而况曼这时,却是鞭子一收,以拳为器,抬拳就往萨满面具老者的胸上,猛出了一拳。
况曼的力气很大。异能升极后,身体机能会随之变化,哪怕不用内力,她所打出的拳头都重若千斤。
面具老者见况曼拳头袭来,当即挥掌欲格开。
然去,他挥掌的力道,却比不上况曼出拳的力量,拳风推进,生生将面具老者的手掌给打到了他的胸口处。
强悍的力量,直接将老者打得呕了一口血。
血从他面具下方蜿蜒到颈间,况曼见他呕出的血,眼中疑惑更甚。
一拳就将他打得吐血,这事不对……
她在百濮和萨满面具老头交过手,这个老头轻功卓越,出箭时,箭头上甚至还覆了他的内力。
每次射出的箭,都会因为箭头上覆着的内力,威力无穷。在百濮时,况曼甚至还见过他,一箭就射倒了一棵大树。
按那时他的内力来看,绝不是她区区一拳就能打出内伤的。
况曼眼睛一缩,飞快分析着眼前这群人的实力,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漆黑眼睛骤然一睁,脚尖在马背上轻灵借力,长腿矫捷回旋,猛地一下踢到老头的腰上。
老头受到重力,措手不及,竟从马背上跌了下去。
况曼见状,手在马背上一个借力,翻身而下,然后趁着老者摔倒的刹那,长鞭毅然上手,猛得一下卷住老头的腰。
这时候,这条鞭子仿佛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几个卷动,竟就将这老者给紧紧捆住了。
捆住了人,况曼长腿一踢,一个漂亮的回旋腿,生生将这个老头,给踢进了陷阱坑里,直接将人给摔晕了。
她这边刚将老头给捉往,那边孟九重带着二十来个血鸦卫,竟已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批人全部杀掉。
此时,孟九重正单膝蹲在地上,神情凝重地掀开死者脸上的竹子面具。
这些人的面具,和当日许良山上,另几个射手的面具是一样的,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况曼踏步上前,紧揪眉头问:“怎么样?”
孟九重黑眸透着疑色:“鹰箭门的人,实力不该是如此。”
能在万军中以箭术扰乱对方战术的鹰箭门,要真就如此实力,那这一支队伍,就不会成为守边将领们忌惮的存在。
况曼思索了一下,歪头看向陷阱里晕倒的老头:“难道是惑敌之计?那边坑里还有一个,带的面具是萨满面具,但却不是出现百濮境内的那个神箭手。”
刚才交手时,她已确定对方身份。
这人,绝对不是那个射中龙王舌头的神箭手。
一个血鸦卫闻言,跳进坑里,把坑里那个晕迷的老头,给抛了上来。
老头一落地,其中一个血鸦卫就立即掀掉了他面上的面具。
“这人不是鹰箭门的门主。”一掀开面具,这血鸦卫就肯定地道。
他说着,他将那张萨满面具呈给况曼。
然后,将自己知道的消息,禀报给况曼:“鹰箭门的门主脸上,有一条很显眼的疤痕,那是七年前,他出现在战场上,被疾弓营的首领所射中的。”
况曼盯着这张面具瞧了瞧,手掌一捏,将这面具给捏成了碎片。
“看来这群人,是以假乱真,用迷惑我们视线的手段。”况曼抬目眺望远方,幽幽对身后的血鸦卫道:“我们的行踪暴露了,你们的人手对他追击力度很强,想必那带着龙王血的人,已经躲了起来。”
“九哥,接下来怎么办?”况曼收回视线,黑眸看向孟九重。
孟九重沉眉静思了一会,抬头看向血鸦卫:“你们有没有枯鹤院总院的地址?”
若是有枯鹤院的位子,那现在想要拦截龙王血,最好的办法,就是潜伏到枯鹤院附近,一旦鹰箭门的门主携带龙王血回来,就第一时间杀掉他,毁掉龙王血。
但是这风险特别大。
一是草原广阔,中原人入内,极容易迷路,二则是,枯鹤院是回纥的权利中心,守卫十分深严。
血鸦卫回道:“枯鹤院和回纥皇庭都是移动的,想找到他们的具体位子很难。有时候就算找到了,关内刚收到消息,他们就已搬离了。”
穆首领失去行踪这些年,回纥汗庭的可汗越发出色,血鸦卫不是没想过潜进回纥,杀掉回纥的可汗,但是,探子能寻到他们的皇庭,血鸦卫却追不到。
大草原毕竟是回纥人的大本营,他们不可能派太多的人入草原,只有得到确切消息后,才能清点人手入草原。
“不行,不能入草原腹地,太危险,就我们这点人进去了,极容易陷在里面,万一进去,就出不来,那就得不偿失了。”况曼一听孟九重的话,就猜到他起了什么心思。
开什么玩笑,进入回纥腹地,想被包铰子吗……
她还没有活够,还不想这么快就去送死。
她幼时曾听阿爹感慨过,说回纥若有那么容易解决,圣慾天便不会建立在关外了。
圣慾天高手无数,就这般,她阿爹还忌惮着回纥暗地里的势力,所以……
还有便是回纥腹地信鹰太多,说不定,她们还没有找到目标,就先一步,被别人剿杀。
况曼说完这话,空气一时沉寂。
鹰箭门的门主太狡猾,竟用人搅乱视线,让他们摸不到他真正的行踪。
静寂小片刻,孟九重剑眉紧锁,沉思道:“昨日我们接到的消息,是鹰箭门门主已出陇西。潜龙坝是陇西去回纥的必经之地,若是……要不,继续在此埋伏?”
说罢,他头颅微扬,看着远处天空,从回纥方向飞过来一只老鹰。
他继续道:“但是我们行踪已经暴露,有老鹰传信,他必然知道潜龙坝有埋伏,想要在这里伏击到他,机会很小。”
不但机会小,在对方有准备的情况下,他们这边,说不定还会出现伤亡。
这些老鹰一直在传信。鹰箭门门主至今天还安然无恙,天上的老鹰功不可没,它们发挥了关键的作用。
若是没有老鹰探路,他跟本就不可能从百濮一路逃出陇西。
但是,这些老鹰飞得太高,想要用箭头射杀极为困难,也许,只有疾弓营的弓箭手,才能射杀得了它们。
“就算不行,也总得试一试,总比跑进回纥去要好一些。”况曼知道孟九重在担心什么。
回纥鹰箭门的射手太出色,虽未与他们在大草原上正面交锋过,但在山林中,她却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
在满是密林的深山中,他们的箭术都还那般出奇。如今换成毫无遮掩的草原,那这群人无异于猛虎出山,只会更厉害。
说着,况曼一转身,看向身边的一个血鸦卫:“把他弄醒,审一下,看看他知不知道鹰箭门门主在何处?又打算如何回回纥。”
血鸦卫颔首,半蹲下去,掐了掐那人的人中。而况曼袖子一撸,便开始打扫战场。
这里死了进五十个人,血腥味太重,现又快入夏,若不处理一下,要不了多久,这些尸体就会生出异味。况且,大漠有种尸鸟,极喜欢吃尸体,到时候会弄得更臭。
其他人见况曼开始清扫这些尸,也赶紧开始干活。
好在先前他们探了不少坑在这里,这些坑现在又发挥作用了,拿来埋尸体很不错。
一番忙碌,血鸦卫将最后一具尸丢进坑里,这具尸体,就是那个假鹰箭门门主的。这会儿功夫,血鸦卫已审完了话,所以,这个老头已没有活的必要。
这个老头不是啥关键人物,只不过是潜伏在陇西某家商行里的回纥奸细。
他不知道鹰箭门的门主在哪里,他只接到信鹰传信,让他带上一批人,换上鹰箭门门主的衣服和面具,然后打马,用十天的时间,赶到曾经回纥铜辽部落的领地。
至于原因,他不清楚。
他只负责完成任务。
一个潜伏在关内的回纥奸细,血鸦卫自然不可能留其活命,将能问出来的都问了,便直接把人杀了。
把人埋进坑里,况曼轻抬手,正欲释放一些异能,将几个坑给弄成草地,却在这时,孟九重胳膊一探,轻轻拉住她欲伸出的手。
孟九重抬眸,看了眼前上方的山丘,出言,让血鸦卫去山丘上弄一些草下来,将这几个埋尸的坑稍微伪装一下。
完了又道:“我与阿曼去另几座山丘看看是否还有适合埋伏的地方,你们弄好了,自己跟过来。”
孟九重说完,放下况曼的手,往旁另一座山丘走了去。
况曼举步跟上。
避开血鸦卫,孟九重转身,轻道:“阿曼,以后别在血鸦卫面前,使用你的能力。”
况曼哂然一笑:“刚才忘记了。”
这一路上,孟九重都不让她暴露出异能,先前弄陷阱,都是血鸦卫铲草,覆盖在陷阱之上的。而她则趁着检查陷阱的时候,偷偷灌注一些异能在草皮上,让草皮上的绿草不枯死。
孟九重神情略显严肃:“以后多谨慎一些。血鸦卫虽是我师父统领,但他们只忠于皇室,你的能力太特殊,皇族一直觊觎江湖力量,若是知道你有这种能力,怕是会想方设法收服你。”
“皇室难缠,能不和他们牵扯,就别和他们牵扯。”
况曼郑重点头:“我记住了。”
孟九重一收神情,伸手,将况曼头发上不知何时沾上的一根草,捻下来:“已到了漠北,等事情处理完,要不要回圣慾天去看看?”
况曼点头:“这里离圣慾天很近,只有一天的路程,完了肯定是要……”
话说到一半,况曼漆黑的眼睛一亮,抿嘴,顿时笑开了:“对哦,我都到漠北了,我干嘛还躲躲藏藏,做什么埋伏啊。”
“走走,赶紧让个血鸦卫给圣慾天送封信过去。”
——艾玛,她都到自己家门口了,还和那鹰箭门的老头捉什么迷藏。
哎,习惯了自己处理事情,竟把自己阿爹这条大金腿给忘记了,这一片很不巧,刚好就是自己家的地盘,包括现在他们埋伏的潜龙坝。
潜龙坝……这地方,在她八岁以前,好像是圣慾天马场的后花园来着。
况曼拉着孟九重,快速往血鸦卫走去,边走边道:“我们不熟悉草原,但阿爹熟悉,找阿爹求助去。”
况曼说干就干,下了山丘,随便唤了一个血鸦卫,然后让他往圣慾天送话。
血鸦卫接到任务,当即翻过山丘,把他们藏在山丘另一侧的马儿牵出来,骑上马就往圣慾天奔去。
血鸦卫对回纥不熟悉,但对圣慾天却熟悉。
这个血鸦卫离开,况曼他们在附近又找了处地方,潜伏了下去。
*
日头正浓。
陇西边境一座略显贫瘠的小村落里,一队人马,打马而过。为首者约三十出头,面容刚毅,一身气势仿佛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
刚离开村子没多久,马队里,一个身材消瘦的少年,突兀开口:“侍长,天上有回纥信鹰。”
少年似乎正处于变声期,声音有些低,有些嘶哑。
被换侍长的带队者抬头,看了一眼远处展翅而来的老鹰,一拉缰绳,脚在马镫上骤然借力,身子肃然站了起来。
直起身刹那,双脚就已稳稳踩到了马背上。
单膝微弯,上箭,开弓,一套动作仅用了两秒钟就全部完成。
那流利的动作,仿佛经过千锤百炼,刻在他记忆中般,完美得找不出一丝瑕疵。
他双目稳沉,没有一丝波澜,手上弯弓斜斜上扬,箭头直指天上的老鹰。且这时,马儿依旧在前行,速度并没有减慢多少,明明马背颠簸,但是他却稳稳站在马背上,不但腿稳,手也同样稳。
十息之后,他似乎找到了出箭的机会。
只见他眼睛一沉,搭在弓上的箭,脱弦飞疾而出,划空苍穹,往天上那只老鹰疾射而去。
老鹰垂死的唳声,在天空中响起,那展翅飞过来的老鹰,仿佛折翼了般,从天空中掉下来。
马上的男子看着老鹰落下,一弯胳膊,将弓箭负于身后。他旁边刚才开口提醒有信鹰的少年,这会儿已经打马奔向老鹰掉下来地方。
没过多久,少年就提着一只死掉的老鹰回来了。
回来后,少年将老鹰爪子上卷着的信签取下来,呈现给了带队的男人:“侍长,有信。”
贡锋将信签接过来,扯断信签上的细线,摊开仔细看了一看。
信签上的字,并不是中原文字,而是回纥独有的文字,不过贡锋似乎能看懂回纥文字。
看完后,他释出内力,轻轻一震,将信签震成了纸屑。
“潜龙坝有血鸦卫的人埋伏。小猴,你带一队人,巡视这附近,一旦发现天上有信鹰,就立即将它射下来。潜龙坝有埋伏的消息一定要封锁住,不能让回纥人知道。我们想办法,将鹰箭门的老乌龟逼向潜龙坝,让那边的人好动手。”
吩咐完刚才捡老鹰的少年,贡锋视线一转,落到旁边的另一人身上:“庞队长,你速度带一队人,前去潜龙坝与血鸦卫汇合,埋伏在那里,协助血鸦卫拦截那老乌龟。”
“是。”被叫庞队长人男子恭敬颔首,转身,点了十个弓箭手,一扬马鞭,便往漠北外奔去。
贡锋等这队人走后,再次开口:“阿苍,将我们得到的消息送去帐营,告诉龙侍长,看看他那边有什么安排,若他需要配合,你就立即回来通知我。”
被叫阿苍的属下闻言,一点头,便也同样往漠北冲了去。
漠北分关内关外,潜龙坝属于关外,在边关帐营的左侧,距离帐营约有一百三十里的距离。帐营在关内,地处陇西边界同样有百里路程,而守关将士们主守的,是漠北青阳关。
青阳交是军事要寨,这个关卡很重要,一旦这个关卡被回纥突破,那关内漠北和陇西地界,便必会遭殃。
潜龙坝虽然是去回纥的必经之路,但却是平原,地势不适合囤兵,所以,帐营便没设在此处。
贡锋吩咐完人,自己带着几个,和小猴分开,也开始巡视这一片天空,他想将所有从回纥过来的信鹰都射杀在天空中。
贡锋就是皇帝派出来的两队人马中的、其中一支队伍的首领。
他的任务,便是在陇西境□□杀信鹰,让那带着解除大祭师神药的鹰箭门的门主,不能和回纥传递信息,成为睁眼瞎。
只要没了信鹰传递消息,他就能拖住回纥支援鹰箭门门主的速度,让血鸦卫尽量将人斩杀在中原。
但他没想到,血鸦卫在关内追杀鹰箭门门主的同时,尽还在潜龙坝设了埋伏。
刚回纥传进陇西的消息,说他们的人在潜龙坝全部被杀,让鹰箭门门暂时隐藏,先别出来。按消息来看,想必潜龙坝埋伏了不少血鸦卫,血鸦卫的主力应该都在那里,所以,他得尽量将人逼去潜龙坝,好让那边埋伏的人下手。
“……!!”
这误会闹大。
况曼要知道这个疾弓营的侍长会因为一个消息,便认定精锐都在潜龙坝,她绝对不会赶尽杀绝。
他们这里就二十多个人,又是在平原之上,就算有埋伏,那也是强行伏击。
这疾弓营到底是把血鸦卫看得有多高?怎么就那么肯定,在平原上,他们能伏击成功?
疾弓营的人开始巡视这附近,同时,也暗暗观察留意着附近的人,欲找出鹰箭门门主的藏身之地。
与此同时,陇西边境小镇上。
一个佝偻老者,蓬头散发坐在入镇子的官道上,他脚边放着跟弯弯曲曲的木棍子,手上拿着一个破碗。他渴望地看着过路的人,祈求路人,发发善心赏几个铜板给他。
边境之地,这种流离失所的老乞丐很多。
大多数,都是回纥冲关之后,村子被抢过的老人家。每次边关有冲突,总会有那么一两队回纥小部队,偷渡进关内抢劫百姓,这个时候,往往能跑的都跑的,跑不动的老人家没办法,只能留在原地,等着被人宰杀。
藏得紧的,没被杀掉,等边关将士打退关外敌军,把偷渡入关内的回纥人斩杀或是赶跑时,这些没被杀掉的老人,基本上都会沦成老乞丐。
不管是小镇上的人,还是过路人,都以为这个老乞丐也是和其他乞丐一样,手上不是很拮据的,走过时,会往他的破碗里,丢上一个铜板,让他有能顿饭吃。
正午时分,太阳挥洒大地。镇头官道上,一个妇人牵着一个小孩,似乎要进城办事。
走过老乞丐身边,妇人眼里露同情,从跨在胳膊上的篮子里,取出一个白面馒头,交给身边的小孩,让小孩送去给这个老乞丐。
那乞丐讨要到个白面馒头,似乎很高兴,卑恭屈膝地向妇人道了谢,然后拿着馒头,杵着木棍,颤颤巍巍地走到边的大树下。
他背靠树荫,避开人群,开始狼吞虎咽起来。
他似乎已经饿到了极限,没几口就将一个大馒头全部吃进了肚子里。与此同时,他的手掌中,也多了一张小纸条。
老乞丐并没有现在就打开这张纸条,而是吃完馒头不久后,打了个吹欠,仿佛泛起了春困。他起身,慢吞吞走进了镇子外的一座破庙里。
一进破庙,老乞丐那双浑浊的眼睛,顿时精光乍现,佝偻的背也比刚才直了许多,看上去,哪还有什么路都走不稳的样子。
他扫了扫身上的破衣服,走到菩萨像后面,拆开手中的纸条。
纸条上同样是回纥文字,写的是潜龙坝有埋伏,探路者已全军覆没的消息。
这消息和先前贡锋所得到的消息,几乎一模一样。
老乞丐看着纸条上的信息,一双眼睛紧紧蹙了起来。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从百濮十万大山逃出来的鹰箭门门主——马扎。
马扎从百濮出来,一路都在被截杀,为了掩护他逃走,已不知有多少属下死在中原大地上。到了陇西之后,他发现,天上信鹰似乎成了某些人的把子,追杀他的人,在跟着信鹰搜寻他的位子。
每每信鹰一出现,他就会暴露行踪,被敌人拦住回去的脚步。
几番深思,马扎当机立断,改变方针,让信鹰吸引追杀者的眼光,自己则伪装成普通人,躲避追杀。同时,还让属下扮成自己,搅乱敌人的视线。
别说,他这计划还成功了,至少他已有四天,没再被敌人找到。
唯一可恶的,便是那些被杀掉的信鹰。
信鹰接连被杀,马扎很清楚,中原皇室有动作了。能杀信鹰者,只有与鹰箭门齐名的疾弓营。
陇西境内定是有疾弓营的人。没了信鹰,他传递消息少了一个途径,不但如此,不能用信鹰探路,他几乎是寸步难行,不知道前方到底有多少埋伏。最重要的一点,他彻底和枯鹤院断了联系。
想让回纥那边增加支援,很困难。
而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陇西境内回纥探子比较多,他能调动的人手也比较多。
但探子武力多是平平,又怎么能和他的属下相比,没人相助,他根本就突破不了中原人布下的天罗地网。
不行,得想办法让探子将他的位子传递给回纥帐营。
让回纥领军者,发动一次冲关,好让他趁机离开姜鲁。
只要离开姜鲁,他就有办法回到回纥。
马扎分析了一下眼前局势,片刻后他起身,取出藏在菩萨像后面的纸笔墨,在一张纸条上,飞快写下了一行字。
将纸条叠好,藏进手掌中,又巍巍颤颤地离开了破庙。
*
另一边,远在伦山的石竹月,在经过一番折腾后,终于取到了放在伦山禁地中的蛊灵。
蛊灵并不是蛊虫,而是一件神秘、岂至今都没人能弄明白是什么东西所铸造出的一把铁伞。
伞的每根伞骨上,都挂着一个铃铛。
当看到这些铃铛,伦山蛊后眼里闪过疑惑。
因为,这些铃铛外表,竟和况曼手上的驱蛊铃外表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便是这些铃铛可以发出声音,而况曼手腕上的铃铛没有声音。
伦山蛊后沉疑。
……难道,驱蛊铃是出自伦山?
“蛊后,拿到蛊灵就快些出来,别在禁地呆太久,扰了先灵。”一道苍老的声音,从禁地外的洞口传了进来。
伦山蛊后收拢心神,提着伞,一步一步,踏出了昏暗禁地。
她每走一步,禁地内的各种毒物,或是蛊虫便会往后缩上一缩,仿佛是在给她让路般。
在她身后,一条不亚于龙王那般庞大的蛇,吐着蛇信,紧紧盯着她离开的身影。
待她彻底离开后,这条蛇尾巴一扫,将禁地里扫得岩石滚落,然后一掉头,挪动着它宠大的身体,慢吞吞缩回了岩石上的一个洞穴里。
洞穴内,几株颜色红得泛黑的小草,坚韧地生长着。不巧,百濮的湖底中,也有这么几株小草,在黑不见底的洪湖里生长着。
这条大蛇一回洞穴,便安安静静盘在小草边,陷入了沉眠。
禁地外,一个满脸皱纹的老阿嫫,看着伦山后手中的蛊灵,眼里透出欣慰。
“不亏是蛊后血脉,你虽只修练了三年蛊术,但却能从小黑这里取出蛊灵,也算不坠蛊毒后一脉威名。”
……同样的蛇,在百濮被称为龙王,而另一条,则被伦山的人给叫成了小黑。
——这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伦山蛊后侧头,神情淡淡,没接这个老阿嫫的话,而是抬步往山中寨子走去。
这阿嫫似乎也见怪不怪,并不介意伦山蛊后淡漠,抬步跟上去。
这任蛊后不是在伦山长大的,对伦山没什么感情,而唯一能留住她的,便是上一任蛊后的换血救命之情。
有换血救命的恩情在,她哪怕不喜伦山,也必不会在下一任蛊后未长成之前,抛弃伦山。
只待下一凭蛊后长大,继承蛊后之位,她爱去哪就去哪吧,伦山不强留她,只要有几分香火情在就好。
“百濮的龙王怎么样?”阿嫫继续问。
“很好,不过这二十多年产了十二枚卵,伤了身,我给它调养了一下。”伦山蛊后淡淡道。
老阿嫫叹了口气:“当初就不该将龙王留给他们,可惜小黑不是母的,要不然,倒是可以让它和龙王一样。成为半蛊半蛇的存在,哎,小黑也老了,还不知道能活多久。”
说到这里,阿嫫自言自语道:“得让寨子里的小丫头们多种点幽毛草,怎么着也不让它死在我前面啊。”
伦山蛊静静听着,任由这个阿嫫唠叨,始终没有接话。
感慨完禁地里叫小黑的蛇,阿嫫话锋一转:“我们查过,当年伦山之乱,一共死了三十一个蛊奴,其只有八个蛊奴的尸体没有找到,你所说的大祭师,我们始终查不出他是谁。不过,现在有了蛊灵,查不查得出来都无所谓了。蛊灵一启动,他必死无疑。”
说到必死无疑时,老阿嫫的眼里带起了仇恨。
三十年前,那时她三十出头,对那一场混乱,至今都还记得。
蛊后被推入万蛊窟,致使那里面的万蛊在沾了蛊后的血后,燥动不安,一直想找寄体。
好些会飞的蛊虫,从万蛊窟飞了出来,寄在了族人们的身上。
族人们虽然都养蛊,但也承受不住沾过蛊后血的蛊虫,虽不至于丧命,但也是丢了半命的,也是因为如此,他们才没办法一开始就追查真相和追击妮怜。
错失了一开始的时机,后面想要追击,但是妮怜已经潜伏下去,让他们找不到人。
伦山蛊后轻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这个结果在回伦山的路上,她就猜到了。若真能查到,她消息一传回来,这边就能给出答复了。
“蛊灵怎么驱动?”这蛊灵是伦山镇山之宝,她坐上蛊后位子,去禁地祭拜祖先时,族中阿嫫们曾给他提过蛊灵。
但知道归知道,却不会用。
蛊灵上有八根伞骨,每一根伞骨上都有一个铃铛,这些铃铛总不能乱催动。
万一催动错了……
阿嫫道:“族里有催蛊灵的办法,我已经让人把书交给了阿月,你回去看看,就知道怎么催动了。”
伦山蛊后颔首,表示自己明白了。
谈话间,二人走到了寨子中央,建筑最精致的阁楼前。一到这里,老阿嫫就朝伦山蛊后弯了弯身,离开了。
不一会,阁楼里,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从里面跑了出来。
“小姨,你回来了。”小姑娘皮肤白皙,有着一张极为精致的小脸。
这个女孩的五官与况曼有六分相像,两人站在一起,说她们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都不会有人怀疑。
“阿月最近可有好好习蛊?”伦山蛊后一收身上冷漠,半张裸露在外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
被叫阿月的姑娘,眼睛明亮,有些骄傲地点头:“有,小姨离开时,所安排的任务,我都完成了。”
伦山蛊后伸手,欣慰地摸了摸阿月的脑袋:“阿月好好练,这伦山以后就靠你了。”
得到伦山蛊后的认可,阿月眉间飞扬起了笑。
伦山蛊后看着女孩的笑,内心止不住叹气。
这个女孩,是她阿姐的女儿,今年才十六岁,只比阿曼少了半岁,她是个很懂事,很乖巧的孩子。
懂事到,让她心痛。
三年前,阿姐为她换血,没有通知族里任何人,只和十三岁的阿月说了。
也不知道她和阿月说了什么,才十三岁,她便能一边哭,一边辅助阿姐为她换血。她……亲眼看着她娘的血,流进她的身体,亲眼看到她娘断气。
那时她刚刚苏醒,神智还很模糊,连起身都难。而这刚刚失去阿娘庇护的女孩,却转而,用她瘦弱的肩膀,庇护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