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蝉低鸣, 冷风灌入竹屋内。
况曼脸色惨白,气若游丝。身后,孟九重盘膝而坐, 双掌抵在她的背心处, 将功力源源不断地渡给他。
胸口处, 随着内力的游走,缓缓有起伏,看着总算是有了一丝人气。
随着内力入体,况曼心脉处已干枯碎裂异能核, 竟渐渐再次运转。
可是……能运转也没什么用,因为它已碎, 留不住新摄取的力量,力量刚蕴起一缕,便又漏了出去,全部流入了经脉里。
异能冲入经脉, 内力也在经脉里, 两股不相同的力量, 在经脉里交织相融。
……最后生成一股, 连况曼都不知道是什么的力量。
而这股力量, 在孟九重的引导下,竟又重回了异能核。
就在变异能量重回异能核刹那, 那本是绿植相同颜色的异能核, 竟匆匆开始变色, 最后, 变成了透明浮白。
而破碎的异能核,仿佛得到了新生,裂痕随着不断涌入的新力量, 一点一点修复着。
晕迷的中的况曼,没有感觉,不知道自己的异能核生了什么变异,更不知道,这新生的力量,还是不是异能。唯一能从她脸上看去的,便是她的气息,在慢慢强壮起来。
再不似刚才那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落气般。
而在身后为况曼输送功力的孟九重,此刻情况却有些不好。
因为,他发现,他似乎不能在控制自己的内力。
跟前的人如一个黑洞,无知无觉,极快地吸取他的内力。仿佛沙漠中渴久了的人,遇上甘露,大口吞咽。
不过短短一个时辰的时间,她竟主动吸取了他半生功力,就算如此,他内力流失的速度,还是未有停下的迹象。
孟九重心惊。
他原本打算渡一半内力给况曼,让她自主疗伤,毕竟况曼从未练过内力,经脉没有一点点修习过,不会太有韧性,就十五年的内力,他都担心她可能承受不了。
可是现在——
孟九重抬头,幽黑的眸子轻轻看了一眼毫无反应的人,片刻后,他敛回目光,似做了什么决定般,当即加快了传功速度。
阿曼的力量很神秘,经脉也许并没有他认为的那么弱,她的力量既然在吞噬着他的内力,那就证明,他的内力对她有帮助。
既是如此……那就加大力度。
*
天边红霞初升,竹屋传功终于在天亮之后,渐渐步入了尾声。
孟九重内力流失逐渐缓了下来,况曼身上的伤也渐渐稳定了下来。
但是她的脸依旧很苍白……
她,还是未醒。
那双弯弯的柳眉,始终紧紧蹙着,仿佛陷入了某种恶梦般,一整晚都未曾松开过。
孟九重缓缓吐了口气,当即收回了双掌。
他双掌一收,跟前的人就无力地倒在了他的怀中。
孟九重轻轻接住况曼,看着她紧蹙不松的双眉,深眸划过一丝沉痛。
大掌探出,轻轻抵在她的眉间,有一下,没一下抚着,似乎是想将她眉间的苦楚抚平般。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抚慰,让梦中的人有了感觉,少女眉宇真的渐渐松了开。
孟九重见状,眼底的沉重总算是轻懈了几分。
十几年的内力,一夜付之东流,只残余一丝不让自己武骨破碎,孟九重此刻神情透起丝疲惫,但他却没有一丝在意。将况曼轻轻放到木板上,起身,扫了扫身衣袂,抬步去了院中。
他既然敢将一身内功给余阿曼,那自然是备好后路的,他大仇未报,又岂会真让自己沦成一个没有武力的人。
内力没了,再修便是。
武骨尚在,经脉也在这些年的修练中,练得宽阔坚韧,等阿曼渡过一关,他回一趟苍山去找郁方,便能解决内力空荡的难题。
他师父被整个武林围杀时,曾筋脉俱断,内力尽失过,但郁方却用几副药材与一株朱果让师父恢复如初,他这情况比师父要好的多,要恢复内力,不会太难。
进了院子,孟九重看着枯井边的一滩血,薄唇紧紧抿起,深眸闪过一丝杀意。
回纥枯鹤院……这笔账,他日必将亲手讨回。
收回目光,孟九重着手开始收拾这座小院。
阿曼在重伤之后,来了这座竹院,想必过往的记忆已经苏醒,短时间内,她应该不会离开这里,要长住此地,那院子便得收拾出来。
天空逐渐大亮,屋内的人,仿佛熟睡中的娃娃,仍旧没有清醒的极限,散开的眉心,不知不觉中,又一次紧蹙了起来。
梦中,老者垂死之前的呵护,血液刺鼻腥味,侍女死前的挣扎,黑夜人那残无人道的凌虐,女人那绝望又痛苦的脸,依旧在无限循环着。
那种被女人一掌打上悬崖的凌空感与身上的痛,在这个梦中定格。
梦中的一切仿佛就在眼前。
让人恨,让人痛,让人无助,让人绝望,况曼想挣脱这个梦,但是没用。
每一次被打回悬崖后晕迷,再醒来,又再次开始轮回。
这一个被她遗忘了八年的记忆,在这一刻,仿佛是要想让她彻底记住,牢牢地拖着她,让她一点一点再体悟着当时的绝望。
屋外,去山上寻找药草的青蒙回来了。
刚进院子,便瞧出了孟九重的异样。
刀寒一闪:【你的内力?】
他不过就离去半晚,为何回来后,就感觉不到孟九重的内力了?
——难道,阿曼伤势耗尽了他的内力?
孟九重动作未停,道:“无防,过段时间就会回来。”
青蒙见他神情淡淡,轻轻颔首了一下,将手上的一株草递给孟九重。
【昊元草,固本培元,熬掉,你也吃。】
青蒙并不知道况曼受伤到底有多严重,他只知道,只要受伤,便会元气大失,刚好许良山上,有一味可以固本培元的药,他便去采了。
现在孟九重以一生内力医治阿曼,这里,元气大失的又增加了一个。
他得再去采一点回来。
孟九重接过昊元草,没和青蒙客气,他的确需要一些药草恢复元气。
二人谈话间,下山的郁战背着大包小包东西,也匆匆回来了。
郁战是个妥帖的属下,有些事,都不需要孟九重特意去吩咐,他就能无微不至地办好很多被孟九重忽略的事。
他知道,公子短时间内,肯定不会离开许良山,所以这一趟下山,他置办了不少生活上的必需品。
除了买回了孟九重需要的药材,还另外添了被褥,锅碗瓢盆,甚至是盐。
别说,他这些东西一买回来,小院里顿时有了一些生活气息,三个大男人煎药的煎药,铺床的铺床,半天时间不到,就让这座七八年没人住过的竹院恢复了生机。
稍微打理了一下,郁战就又下山去了。
他同青蒙一样,刚一回来就发现了孟九重的异样,他得将这里的消息传回东义县,让师父赶紧来一趟许良山,看看公子的情况。
如今他们已和几个敌对势力挑明了关系,公子没有内力傍身,太危险了。
而且,他也还需去置办一些东西回来。
青蒙在郁战离开后,进屋看了看依旧晕迷不醒的况曼,锐眸闪过一丝担忧。
他伸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糖人和一串糖葫芦,轻轻搁到床柜上,回身摸了摸况曼的额头。
片刻后,他眼神蓦然一变,眸底凶光大现,他将自己的大刀甩到背上,转身出了房间。
院外,孟九重负手而立,目光眺望着天空,不知在沉思什么。
青蒙刀锋一闪:【照顾好阿曼】
孟九重侧头,看向青蒙。
【陇西必还有回纥人,斩草除根】
孟九重看到这几个字,立即明白了青蒙的意思。
他——要去为阿曼报仇。
孟九重轻嗯,从怀里取出一个小册子:“这上面,是我以前收集到的一些信息,对你这趟行动,应该有帮助。”
自从开始调查回纥后,他便让属下关注着陇西的情况。
陇西离漠北距离最近,这里必定有回纥人,只不过他们藏得太深,让人发现不了罢了。
但藏得再深,也会有露出尾巴的时候,他手上有一些回纥探子的消息。
不管这些探子有没有参与到围杀阿曼的行动中,他们都该死。
青蒙接过小册子,直接塞进了怀里,然后便离开了崖下小筑。
孟九重目送他离开,转身回了屋。
如果可以,他也想与青蒙一起下山,但现在却是不行。
他如今内力只有一缕,剑法招式再厉害,没有内力搭配也是枉然,去了,不过是给回纥人送人头罢了。
进屋,看了眼床柜边多出来的小糖人和糖葫芦,孟九重额头轻蹙,眸子闪过丝异样。
淡淡收回目光,坐到床沿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况曼的脸。
许是能自主调动内力,修复伤势了,一个上午过去,她的脸终于有了丝丝血色,不再如早前那般苍白。
此时的她,失了活力,犹如一个安静的陶瓷娃娃。
孟九重探出手,轻轻触摸着她的脸颊,眸底泛起淡淡的、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
看着完全没有醒来迹象的人,孟九重轻轻叹息,然后收回手,阖目开始打坐调息。
*
日出日落,七天时间眨眼即过。
外界风起云涌,整个江湖,在这短短七天内,沸腾了。
隐身十五年的上任盟主穆元德,突然现身江湖,踏入南越,并独身去了南越的重重大山中。
他这一现身,江湖顿时轰动。
十五年前他走火入魔时,可是屠杀了不少人。
八大门派的人,没少死在他手上。他以一已之力,生生将各门派的中层人员给屠杀得断了层,连一些门派高手,也死在他的手上。
这是一笔血海深仇,任何一个门派都不可能放下。
大家纷纷追着他们的行踪,跑去南越想要再次围剿他,为以前死去的人报仇。
这些年,大伙其实都以为穆元德已经死了,虽偶有怀疑,但还是在时间的推进中,认定他已死亡。
各门派铆足了劲重新发展,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让自家门派稍稍恢复元气,他这再出江湖,鬼知道会不会又来屠杀一次。
而且,上一次的仇,他们还没有报完呢。
穆元德就如曾经况曼对他的评价一样,他就是个王炸。
他出入江湖,所引动的腥风血雨,绝对比伦山蛊后或是况飞舟都大,果不其然,这才出江湖没几天,现在江湖上唯一能听到的消息,便都是他的了。
连前几日,况曼在陇西一日三杀的奇观,都被人抛到了脑后。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酝酿着一场更大风波。在穆元德这大王炸之下,其它的消息,都已不再那么重要。
甚至连陇西这边传出消息,说赤阳堡行非正义,极可能和回纥汗庭有勾结的消息,都被穆元德的出现,给压下去。
若是放平时,这消息怕是要轰动武林。
在这之后,还有几方势力在交手。伦山蛊后杠上了吕承风,杠上了回纥暗杀部,最后,又杠上赤阳堡真正的精锐势力。
她现在依旧被人追杀着,但许是经历的事太多,她已经从一个不问世事的妇人,成长成了一个心狠手辣、城府极深的女人,追杀对她来说是家长便饭,不管赤阳堡如何加大追杀力度,她依旧应对得游刃有余。
不但如此,还能时不时反杀一波。赤阳堡也因此,被伦山蛊后搞得焦头烂额。
这两方一直僵持着,暂时还未分出高下。
而远在漠北的大草原上,一个坐轮椅的杀神,以一种让人震撼的姿势杀入了回纥腹地。
他没有目标,也不乱杀,专指着回纥枯鹤院的人杀。
回纥枯鹤院的人员组成很复杂,好些人都是各部落的首领,这些首领,不但是枯鹤院的人,同样也是回纥汗庭的重要组成成员。
杀一个,回纥汗庭和枯鹤院不会心痛,但杀五个,六个呢……
回纥汗庭的作战部队,可都是来自于这些部落,当这些部落首领身死,部落陷入权力争锋之中,哪还有时间管什么汗庭,他这一杀,短时间,回纥怕是不会再有精力叩关了。
况飞舟出其不意,连杀了六个回纥部落的首领,便迎来了回纥的大肆反击。
如今,他杀红了眼,铆足了劲,要给况曼出口恶气呢。
圣慾天时常和回纥的各方势力发生争端,况飞舟很清楚,回纥没那么好对付,要是真这么对付,回纥和姜鲁就不会僵持百年,依旧没办法吞并对方。
他也没想过自己能让他们伤筋动骨,反正吧,他就是要给他们找找麻烦,免得他们闲得没事,眼睛一直盯着中原,盯着他女儿。
*
崖下小筑,清幽安宁,仿佛置身在红尘之外,不受外界丝毫影响。
晕迷中的人,依旧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但她的气色越来越好,七日过去,无数汤药与药浴加成之下,外伤内伤,皆已康复泰半,可不知为何,她始终晕迷着。
其实,况曼在三天之前,便已从噩梦中挣脱,她醒不过来是因为她的异能。
她异能发生了变化,现在,她都不知道她的异能还叫不叫异能了。
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体内力量比以前更强大了,但这力量却很虚无,捉不到,摸不着,和以前的异能完全不相同。
并且,这陌生的力量,还存储进了她的异能核。
也是因为如此,她才没办清醒,因为,她的异能核似乎还没有适应这变异的力量,要醒过来,得完全融合了这新生的力量,方才行。
挣脱噩梦,况曼的心理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她终于弄明白,自己在末世明明自杀,却又在这里重新活过来的原因了,因为,她是末世的况曼,也是傻女况曼……
——她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这里的况曼,因经历了极度残忍的折磨,又亲眼目睹阿公死亡与娘亲落江,心神崩溃,离体意识,莫名其妙竟到了现世。
在她中了丧尸毒开枪自杀后,那游离而走的意识回归了本体,让这里的况曼从浑浑噩噩中苏醒过来。
回归的意识太强势,占据了主导,再找不到身体以前的一丝影子。而她之所以没有身体八年前记忆……完全是,完全是这记忆太绝望,太痛。
痛其实还是其次,真正让这具身体遗忘掉那段记忆的,是她阿公的血……
血味太腥,太浓,呛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想吐出来,但吐不出来,因为,还有更多的血涌入嘴里。
吞咽亲人的血,成了这具身体的噩梦,本能的,身体就将这段记忆尘封了。
哪怕她回归,依旧没有这记忆。就算后来见到阿娘……身体还是不愿意让这记忆复苏。
如果不是回到这座山,让身体产生本能抵触,最后又在那声能贯穿脑海的声音下震了心神,这段记忆,依旧不会复苏。
有了记忆,况曼现在变得很迫切,很迫切。
她要强大,她要报仇。她要将当初杀死阿公,杀死阿碧,凌虐过她的人找出来,将他千刀万剐,将他加诸在她身上的痛,百倍千倍归还给他。
他越是在乎什么,她就要毁了他什么。
况曼没有时间去伤感秋悲,经历过末世,她比谁都清楚,只有拥有实力才有说话的权利,才有报仇的希望。
所以,从噩梦中挣脱出来,她情绪只低沉了小半天,便静下心,专注于自己的新力量。
虽然醒不过来,但身边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
她知道孟九重在照顾她,每天都在喂她喝药,也每天都在让她泡药浴。为了能将身子养好,每每喝药时她都努力地吞咽,泡药浴时催动力量游走全身,尽量吸收药力。
哪怕每次药浴时,孟九重为她褪衣换衣,况曼都没心思去羞赧尴尬。
她的心,在叫嚣着赶紧恢复,恢复之后,她还有好多事,好多事要做。
至于孟九重……以前,他是她的夫君,以后,他也是她的夫君,不差这点时间。
……好吧,这霸道的性子,真不愧是况飞舟的女儿。
经过不懈努力,况曼终于在第七日,弄清楚了自己的力量是怎么回事了。
这陌生的力量,竟是异能与内力纠葛在了一起,形成的新力量。
不过,甭管是哪种力量体系,有一点她却可以确定,她比以前更厉害了,因为,她的体内的力量储存,是末世时已至六极巅峰时的力量储存。
这种新生力量,让她不再担心近身战斗,因为,她出手已不一定非得借助鞭子了。而且,速度异能在内力的加持下,怕是会比以前更快。
弄清楚力量是怎么回事后,况曼便静下心来,开始研究自己的新力量,最后她发现,不管她是修异能还是修内力,这力量都会成长。
这倒是大大的方便了她提升实力,异能与内力……这两种体系的力量,她都熟悉。
在八岁之前,阿爹教过她心法,她也曾修过两年,但由于后来出事,神智浑浑噩噩,便不曾再修习。如今在没办法走进山林的情况,她当然得修内力来提升自己。
况曼并没有去奇怪她的内力是怎么来的。
内力是可以灌输的力量,身边又只有孟九重一个人,她多出来的内力,只能是他的。
他为了救她,将他的内力给了她……也不知道给了多少?
以前听阿爹说过,世上有一种朱果,服下一颗,便能增加一甲子功力,等她康复了,她就去找朱果,必将他损失的内力补回来。
*
修练的日子眨眼便过,就在郁方接到郁战的消息,匆匆从东义县赶来许良山的这一日,况曼终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
凉风透过竹窗,萧萧吹入屋内。
床上沉睡已久的人,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刺目的光线,似乎让刚睁眼的人有些不适,睫毛颤动了几下,才彻底撑开了眼皮。
睁眼刹那,那对漆黑的眸子仿佛夜空下最亮的星辰,灼灼生辉。
屋内静悄悄,没有丝毫响动。但况曼知道房间里有人,因为,就在她醒来前一柱香,她听到了水声。
躺的太久,她的身体有些泛僵。她稍稍侧头,想告诉孟九重她醒了,刚转头,便闻床幔后面,响起了一阵水声。
况曼黛眉轻蹙,缓了缓有些僵硬的身子。
勉力坐起身,倚到床侧护拦上,转头往水声响起的地方看去。
朦胧床幔外,烟雾袅袅。
头发湿漉漉的人,阖日倚在浴桶边沿,宽颀的肩膀,线条分明的下颌,让他看着多了分不羁。
空中飘荡着淡淡药香,况曼眨眨眼,觉得自己醒的好像有点不是时候。
这一醒过来,眼前就呈现出一副美男沐浴图……
况曼并未吱声,目光在对方肩膀上游离了一下,便阖下眼睛,静等着他泡完药浴。
先前她未醒来时,听到郁方说,他的经脉还不足以承受一甲子的功力,得先用药浴强化经脉,才能服用朱果。
原来,郁方也知道朱果的存在。
不过听郁方的话气,他可不止知道朱果,手上说不定还有这奇物,要不然,也不会现在就让他泡药浴。
况曼没等多久,浴桶中的人就吸收完药力,双腿跨出了浴桶。
刚出水,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床上。一眼过去,便见那个本该躺在床上的人,此刻竟已坐了起来。
孟九重深眸闪过惊喜,叫了一声:“阿曼……”
一声叫完,似乎想到自己刚从水里出来,且还只穿了一条亵裤,他眼里闪过一丝窘意,大掌一伸,快速将放在一旁的外衫系到身上,然后光着脚走到床前。
“阿曼,你醒了。”孟九重嗓音低柔,凤眸定定地看着况曼,再多的窘蹙都比不过她醒过来的惊喜。
况曼抬眸,轻轻看着他:“九哥,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许是太久没有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嘶哑颤抖。
与往常不同的声线,落进孟九重耳里却犹如天籁,悬了这么久的心,终于踏实了。
“能醒过来的就好,你先别说话,缓一缓再开口。”孟九重轻轻捋了捋她耳侧垂下的秀发,转身,拿起一旁的水壶,倒了一杯水过来。
扶着况曼的肩,将水递到到嘴边,让她先润润喉咙。
况曼嗓子确实很干,她没和孟九重客气,垂头,一口气将杯子里的水喝到了底。
喝完水,等孟九重将杯子搁下,况曼开口道:“九哥,扶我去院子里走走。”
这段时间,她虽然一直在修练,但到底受过伤,又一直躺着没动过,她全身骨头都僵硬了。
她得活动一下,身体机能才能彻底恢复过来。
孟九况轻嗯了一声。
转身去屏风后,换了一套干爽的衣服,然后回到床边,将况曼扶下床,搀着她,让她慢慢往屋子处挪。
崖下小筑经这段时间的打理后,已恢复到了它最初的模样。
竹院依山而建,院子边缘有口小池塘,里面蓄着崖上流下的山水,在小池塘一侧,还有个已经坏了的水车,不远处,石亭依水伫立,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熟悉得况曼心口隐隐作痛。
特别是院中那口已经枯掉的石井,那里……那里,阿碧就是死在那里的。
她的尸骨,也许还在井中。
况曼永远都忘不了,阿碧抱着一个黑衣人的腿,嘴里吐着血,却声声嘶喊着,让她快跑的场景。
而那个黑衣人,况曼知道他是谁。
——他是沈镇远!
阿娘回来后与沈镇远交手,扯掉了沈镇远的面罩。他面罩落下来的时候,她正好被另一个黑衣人抓住,飞离出小筑。
她害怕,回头叫娘,回头刹那,就看到了沈镇远的脸。
那张脸,况曼一辈子都记得,哪怕是化成灰她也不会忘记,她亲眼看到他,一刀砍断阿碧的手,将阿碧踢进枯井里。
阿碧……那个在自己童年里,比阿爹阿娘陪伴自己时间还长的女孩。
那年她也才十岁,她……一定很痛,一定很痛。
阿碧……别怕,小姐回来了,活着从地狱爬回来了。
你的仇,我一定为你报,当日他是怎么杀的你,小姐就怎么杀他,将他加诸在你身上所有痛苦,通通还给她。
熟悉的场景,让况曼再次陷入过往。
不过这一次,她没再失控。
孟九重似乎察觉到况曼阴暗又暴虐的气息,眸子紧蹙,轻轻捏了捏况曼那有些泛凉的手,出声转移她的注意力。
“阿曼,要不要去远处走走。”
刚醒过来,情绪波动不能太大,而且,她体内还有他渡过去的内力,这些内力毕竟不是她自己修练出来的,心神不稳,内力便容易出岔子。
万一她因过往记忆,陷入魔障中,就功亏一篑。
孟九重以这个世界常识来判断况曼情况,但况曼情况不同,所以,走火入魔什么的,根本就不可能。
“不必。”况曼回神,轻阖下眼睛,将眼底的仇恨敛下去。
说罢,她目光轻移,落到那已被孟九重他们修好的院门上。
看着那个院门,况曼眼神划过痛楚,想着孟九重的担心,她再次阖目,将眸底情绪收了回去。
阿公,就是死在这个院门旁的。
他抱着她,用他身体挡住索命大刀,她听着大刀砍在阿公的背上,阿公大口呕血,那刀与人骨相撞的声音,犹如魔咒紧紧纠缠着她幼小的心灵。
那血,那声音,让她禁锢了自己。
不过,如今她经历一番奇遇,已从这魔咒中走了出来,不但如此,还浴火重生了。
这笔账,她早晚要去讨回来的。
况曼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性子,她并没有在这段悲痛中沉浸多久,便回过了神。
“九哥,是我冲动连累了你,你的内力……”况曼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孟九重,眸底透起些愧色。
虽然知道孟九重内力恢复有望,但况曼依旧觉得有些对不住他。若不是压抑不住暴虐的心,冲动行事,她不会受伤,孟九重也不会因此失了内力。
她刚才探过他的脉,他几乎是将全身内力都给了她,只留下一缕,保证自己能日常行动。
八年前,他与义父救她回阿凤村,让她能活下去,这一次……她,欠他的越来越多。
以前没有记忆,只以为他救的是傻女,她哪怕是欠,也是欠傻女多,而他……
大梦一场回首,蓦然发现,至始至终欠他的那个人,都是她自己。
孟九重薄唇轻扬,温和一笑:“不用担心,要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
“我们去石亭坐一下,顺便和我谈谈我晕迷这段时间,都发生了些什么,我……我阿娘如今在哪里?”
况曼心里深深感慨,错开内力这个话题,问起了伦山蛊后。
如今他内力已失,她再提起,反倒显得娇情。
孟九重颔首,搀扶着况曼,慢慢走到他石亭里。
他并没有问况曼是不是想起了八年前的事,而是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你阿娘行踪不定,不过她没事,黎初霁一直尾随在她身后,倒是……你爹和娘之间,应该有什么误会,你爹未去找过你娘,你娘就是遇到再大的困难,也不曾去寻你爹帮助。”
这是一个让全江湖的人,都觉得奇怪的问题。
现在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两人曾是一对恩爱夫妻。况飞舟明明一入中原,便放狠话,要为妻儿报仇,可结果……这两人却至今都没会过面。
况飞舟甚至根本就没去找过伦山蛊后,只派了个徒弟不远不近跟着她,而这个徒弟似乎还有些不受伦山蛊后待见,每每撞上了,都会飞快离开,任由这个徒弟怎么叫师娘,她都不理不睬。
伦山蛊后现在已经正面对上了赤阳堡,按说,夫妻二人联手,赤阳堡定会有所忌惮,绝不敢咬死伦山蛊后不放,但偏这两人别说联手,似乎连见面都不愿意。
奇怪的夫妻……
甚至有人说,伦山蛊后毁了容,况飞舟定是不喜她了,所以才这般冷淡。
况曼闻言,眉头轻轻沉下:“我阿爹阿娘感情甚好,不可能有误会。”
在她记忆中,他阿爹最宠阿娘了,且当年她与娘回中原前,他们并没闹什么矛盾,有误会的可能性很小。
阿爹与阿娘之间定是有什么她都不知道的事。
……个中缘由,况曼当然不知道。说起来,况飞舟现在是人在草原,心在中原,他巴不得立刻飞到伦山蛊后身边去。
但是……他怕啊!
他怕伦山蛊后看到他后,会一掌将他拍飞。
拍飞已经是最轻的了,严重的是,她会将他练成蛊奴。
况飞舟不知道种了忘情蛊的人,到底绝情绝爱到哪种程度,但他老岳父当时提起这忘情蛊时,就一阵唏嘘,好像亲眼见过那相亲相爱的人,最后走上陌路,甚至将曾经最爱的人练成蛊奴的样子。
所以,为了一家三口他日的团聚,他强忍思念的心,就是不去和伦山蛊后会面。
要会面,也得是四种解蛊之物全部凑齐之后,才能会面。
……其实,况飞舟真正害怕的,是伦山蛊后陌生的眼神。
他不想从自己爱人的眼里,看到那种陌生,那会让他……更心痛。
关于这些,外人是不知道的,连况曼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况曼说完这话,顿了顿,续道:“罢了,这事暂且按下,过段时间我会去找阿娘,到时候便知道是什么原因了。”
“外面的那些事,你别操心,先养好伤再说。我师父出山了,你父亲也入了江湖,他们自有安排。”看着况曼一清醒过来,就开始关注外面的事情,孟九重眼里闪过浓浓担心。
阿曼现在虽醒,但这一次她伤到了心脉,心脉不比其它伤,不养好,他日极容易成为沉疴暗伤。
她必须先养好伤,才能再踏入江湖,而且,这一次,他得跟着她。
免得又出什么意外。
况曼轻嗯了一声:“我的伤已无大碍。”
她的身体已康复,现在之所以走路得靠他搀扶,那是她躺得太久了,骨头与肌肉都有些僵硬,稍微活动一下,她便能健步如飞。
不过,她最近确实没想过要操心外界的事。
因为……
况曼抬眸,目光复杂地看了看孟九重。
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事,让他涉险。在他内力没恢复以前,她不会再冒头。
虽然他孟泽之子的身份一直没有暴露,但回纥人知道他是她夫君,万一回纥人狗急跳墙……
暂时缓一缓,等他恢复了内力再说。
况曼没打算现在行动,但也不能做个睁眼瞎,问过伦山蛊后的情况,话锋一转,又问起了外界其它的事,孟九重将自己知道的消息,一一告诉了她。
太阳缓缓落山,郁方背着一个药蒌从院外小径走了回来。
甫一靠进,便见况曼坐在亭中。他眼睛一亮,将药蒌搁下,赶忙走进石亭:“少夫人醒了,身体如何,可有哪里不适?”
说着,他坐到况曼,便欲为况曼把脉。
况曼没有拒绝,将手腕放到亭中石桌上:“郁老叫我阿曼就行。”
虽然这些年的记忆,因为意识不清的原因,留下的并不多,但记忆中,这个医者在她每次喝过药后,都会给她一颗麦芽糖。
说起来,她虽是不幸,但又是幸运的。
至少,命危的时候她遇上了他们,如果没有遇上他们,这具身体等不到她回归,便会彻底死亡。
郁方号了一下况曼的脉:“恢复的不错,再修养两天,便又生龙活虎。”
况曼的“丰功伟业”,郁方已从徒弟郁战口中得知。对于孤身一人挑上赤阳堡与回纥两股势力,并还能活下来,郁方除了“佩服”,已经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
……艺高人胆大,说的就是她这种吧!
郁方虽然心里不赞同她这行事风格,但事情已经过去,再多的不赞同也是白搭,干脆装个聋哑翁。
“郁老,九哥的内力什么时候可以恢复?”况曼收回手,望着郁方。
郁方一到,便开药给他孟九重强筋健脉,那必然就是有把握让他短时间内恢复内力。
郁方淡定道:“找到朱果,就能恢复。”
况曼微怔:“你手上没朱果?”
……她还以为他手上有朱果呢!
郁方摇头:“朱果一摘,一柱香之内不服用,便会腐烂,我手上哪会有朱果。”
“不过不急,先把筋脉调养到最佳状态,服用朱果,效果会更好。”
况曼疑惑:“这话怎么说?”
郁方解释道:“一颗朱果,可增加一甲子内力,但又有几个人的经脉能承受得住一甲子内力?经脉不够强者,一颗朱果下去,极可能暴体而亡。九重经脉宽阔,朱果的药效他倒是承受得住,但是服用下去后,却还不能完全吸引药效,再养养,等养的差不多了,在去摘朱果。”
况曼:“你知道朱果在哪里?”看他说的信誓旦旦,他肯定知道哪里有朱果。
幼时,她阿爹也曾向她提过朱果,但这东西极为名贵,生长条件还很苛刻,阿爹说,他也只在医书上看到过。
郁方:“当年有幸遇上过,那里一共两株朱果,一株被我摘了,另一株还一直生存在那个地方,不过,朱果不能存放,九重得亲自走一趟才行。”
况曼闻言,眼里闪过恍悟,到时候她陪她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