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琢磨着自家夫人的不可思议, 退下去着手调动人员。
孟九重将攥得发皱的苏绣搁到桌上,试图将它捋整齐。
然而心绪已乱,仇恨被彻底点燃, 任他如何转移注意力, 都难以静心。
温雅的面容, 竟在听到凝血剑的消息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
脸,还是那张脸,但却多了几分冷与狠, 与往日的书生气质截然不同。
他阖目,极力压抑内心深处的情绪。
良久后, 张开双瞳,继续整理这张苏绣。
他刚才攥它的力量太大,苏绣上栩栩如生的蝴蝶,有一处的线断了。任他怎么整理, 这张苏绣都已没办法再恢复原样。
孟九重停下动作, 看一眼损坏的苏绣, 动手将它叠整齐, 装进一旁的小盒子。
将小盒子归放原位, 他步伐一抬,转身出了书房。
“公子要离开了吗, 可还有什么吩咐?”
走到院中, 去调动人员的掌柜, 匆匆从外面回来, 见孟九重似要离开,忙低声问。
孟九重脚步未停,笔直走出院子:“你去忙吧, 有消息就直接送去给郁战,另外,再去弄一张苏绣回来。”
前些天,阿曼看到对街客栈的娇掌柜手拎秀帕,笑吟吟感慨娇掌柜姿势优美,像极了仕图中的美人。
视线还在娇掌柜的秀帕上盯了一会儿,似乎有些羡慕,于是,他便让开布匹店的崔言进了一张苏绣,想送于况曼。
可惜,这张苏绣已毁,只能再等几日。
“……!!!”
还好况曼不知道孟九重心里的想法,倘若知道,她一定会问他是不是眼睛有问题。
她那是在羡慕娇黛黛的手帕吗?
她明明是惊讶于娇黛黛换手帕的速度好不好……
从入住新家后,对街的娇黛黛每次挥出来的手帕都不一样,半个月过去,她就没见她用过一样的手帕。
*
崔言送走孟九重,一个时辰后,郁战的身影出现了布匹店里。
不过,他是从后门进来的。
来了后,他叩了叩店铺与宅子相连的木门,崔言听到叩门声,放下手上的事。从店铺里走到院子,然后不知郁战和他说了什么,他单独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身后跟了三个人。
这三个人都是男子,一个年过半百,一个正值中年,另一个年纪较小,看上去约十四五岁,面容青涩,一双眼睛看着极为机灵。
崔言将这三个人引荐给郁战。
郁战见过人,问了一下三人的特长,便把况曼让他们收集蓝庐书生消息的事安排了下去。
对于况曼要接蓝庐书生悬赏一事,原本郁战是持反对意见的。
但在况曼说,孟九重已经同意后,郁战的反对声音,戛然一止,随即便老老实实过来安排人手。
崔言等郁战将事情安排好后,将三人的身份信息告诉了他,然后坐到他身边:“小战,你跟在公子身边,可有看分明公子和……夫人,相处得如何?”
崔言本想说傻女,但想到孟九重因为一块苏绣,便亲自上门,到嘴的傻女二字强噎回去,换成了夫人。
对于这位夫人,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他们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公子能放下一切心思,只为寻一块苏绣送她,显然很看重夫人……
郁战听崔言问起公子与夫人的相处,一双老成的眼睛,闪过刹那间的呆滞。
相处如何?
……相处得很好。
夫人极有情趣,每天都换着花样戏耍公子,每每都把公子捉弄得左右见拙。可公子却从未因此生过气,任由夫人玩闹。
这应该就是夫妻间的相处模式吧!
他们看着很恩爱。
只不过,恩爱归恩爱,但总让他觉得怪怪的。
别人家,妻子向来是以丈夫为主,操持家务,为丈夫洗手做羹汤。可公子和夫人……两人的位置完全颠倒了。
操持家务的人是公子,做羹汤的还是公子,偶尔夫人还会点个菜,偏公子却甘之如饴,夫人想吃什么,他就做什么。
郁战不敢把公子和夫人的相处模式告诉崔言,只含糊说:“相处得很好,公子很喜欢恢复神智后的夫人。”
“喜欢”二字,是郁战这段时间观察的结果。
如果不是喜欢,公子干嘛事事都迁就夫人,连夫人要涉险的事,他都不阻止。
郁战说完这句话,就闭了嘴,不再多谈孟九重和况曼的事。崔言见状,没多问,转身就去忙自己的了。
秋风扫过落叶,天逐渐暗下。
傍晚时分,在布匹店里等了差不多一天的郁战,终于等回了消息,在听完这三个人所收集到的消息后,郁战将三人中,年纪最小的那个少年带走了。
走时,告诉另外两个人,以后夫人的事,由这个少年传达。
少年名叫童川,是穆元德还是盟主之时,随身侍剑的儿子。
侍剑在当年穆元德被围攻时,命丧在了盟主府,只留下妻子和她肚子里的遗腹子。
后来郁方纠集穆元德旧部,发现这孩子的娘在生下他两年后,便去逝了,就将他带回来交给了崔言,由崔言教导。
住入孟宅的人,必须知根知底,还得忠心。这童川各方面条件都适合,所以,郁战准备让他随侍夫人身侧。
*
孟宅内。
郁战领着童川回来时,孟九重正挽着袖子在为况曼做红烧猪蹄。
这是今儿他离开布匹店后,去肉摊上买的。买了猪蹄,他便直接回了孟家,并没有再去学院。
回来后,他一个人在书院里呆了大半天,连午饭都没有吃,直到天快黑,不知跑去哪里修练的况曼回到家中,他才从书房出来。
“怎么样,有消息吗?”
况曼倚在厨房门边,正欣赏孟九重下厨房,见郁战带了个人回来,她视线一转,落到二人身上。
郁战点了点头,简洁道:“有,一天前,有人在黑池瀑布附近看到过蓝庐书生的身影。”
况曼拧眉:“黑池瀑布在哪里?”
回头得找份姜鲁舆图看看,别做睁眼瞎才行。
“在去兴远府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屏兰山,那里是兴远府境内最有名的风景胜地,黑池瀑布就在山内。”孟九重洗尽手上油渍,取下一旁的帕子,细细将手上的水汗擦拭干净。
“阿曼,真的要以蓝庐书生为目标吗?”将帕子搁到案上,孟九重走到况曼身边,拧眉紧视着她。
况曼颔首,笑道:“不以他为目标,我要他消息干嘛。”
说罢,况曼眼睛往灶上的铁锅瞄了一眼:“猪蹄什么时候可以吃啊?”
“再过半个时辰。”孟九重心里叹气,随即道:“郁战,看着灶里的火。阿曼,随我来一下书房。”
况曼哦了一声,看了眼郁战带回来的人,跟着孟九重去了书房。
进入书房后,阿曼坐在孟九重常坐的椅子上,随手拿起他搁在桌上的书,翻了几下。
“你这里有舆图吗?给我一份。”
“阿曼,我可能会离开东义县,归期不定,我离开后,你要遇上了事,就去平顺布匹店找崔掌柜,他会帮你。”
孟九重从一旁取出份舆图递给况曼:“郁战我要带走,以后家里的事,交给郁战今日带回来的这少年处理便好。”
本来说好要将郁战留给她的,但是,他这一趟出去,是为了寻仇,身边必需有一个能与他默契配合的人。
报仇归报仇,他可从来没想过以命去报仇。
师父中毒之疑,还等着他去处理,他如果丢命,那师父背上的污名,便永远没办法洗掉。
况曼接过舆图,疑惑问:“归期不定?”
“嗯。”孟九重颔首,凤眸复杂地落到况曼脸上。
随即,他垂眸,避开况曼的注视。
凝血剑出没,他与偷走凝血剑之人有不共黛天之仇,阿曼又何其不是。
当日捡到阿曼时,阿曼全身是伤,奄奄一息,义父为她处理完伤口,曾说过,她身上的伤是那歹人刻意为之。
也就是说,她当日,是被虐杀……
虐杀七八岁的幼童……凶手毫无人性,还有她那可能落入昭江的亲人。
阿曼都受此等酷刑,她的亲人想必也是……
他虽问过阿曼,想不想寻找过往,但内心深处,又害怕真相勾出她遗忘的记忆。
那段记忆对她来说,太残忍。
况曼凝眸:“又要去干啥了?可不可以先打个招呼,万一又被我撞破了……”
他们猿粪太深,每次他暗戳戳干点“坏事”,最后都会被她撞破。
孟九重眼里划过踌躇,片刻后,似做下决定,沉声道:“上午接到消息,杀我父母的凶手,可能现身了?”
仇人现踪,哪怕他不愿她涉险,这种消息也不能隐瞒她。
至于她知道后,是选择报仇,还是因无记忆,与过往彻底划清界线,那都是她的选择。
“杀你父母的凶手?”况曼翻阅舆图的动作微微一顿,星眸闪过丝异样。
她轻阖眼帘:“是谁?”
“疑是一个叫青君的女人。”
“找到你的仇人后,告诉我一声。”
况曼将舆图拎到手中,抬步就往书院外走去,这个消息对她似乎并没有多大冲击。
离开书房,况曼抬眸,神情晦暗地盯着天空。
孟九重曾说过,杀他父母的人,抢走了他父亲所铸的名剑,而傻女当初便是被此剑所伤。
傻女的仇人现踪了……
*
翌日一早。
况曼把盘缠揣进兜里,收拾了一个小包裹,带上伦山蛊后送给她的葫芦丝,就离开了孟宅。
新来的童川受孟九重之令,欲跟在况曼身边。
况曼拒绝他跟随。
身边多个人,会让她不自在。
况曼离去前,回头,看着送她出门的孟九重,笑吟吟道:“九哥,不管抓不抓得到人,我都会回东义县,你那边要是有消息,可别忘了通知我。”
占了傻女的身份,那她就得肩负起傻女的恩怨。
仇她好,恩也罢,这都是她避不开的东西。
孟九重颔首,轻嗯了一声。
得到肯定的答复,况曼告别孟九重,毅然踏上了那条自己选的路。
看着潇洒离开的人,孟九重瞳底划过复杂。
送走了人,孟九重弹了弹衣服上看不见的灰尘,举步去了书院。
找到书院师长,把游学这名头搬出来,结束了他的县学生活。然后安排好所有的事,带上郁战,出了东义县。
*
秋意渐浓,红枫将山涧点缀的火红一片。
屏兰山之所以能在兴远府闻名,除了山上那口黑池与那宛若银河的瀑布,最出名的,便是入秋后漫山遍野的丹枫。
一入秋,这里便会成了文人雅士,闺阁千金们踏青的地方。
况曼离开东义县后,潜入深山,找准方向,往屏兰山一路狂奔。
这段时间,她已将穆元德送她的那套身法完全掌握,这身法配合异能,让她的速度比之以往,又快上了一分。
她如今的速度,日行千里说不上,但日行两百里却不成问题。
在林中行走大半天,视线里的色彩由绿转红,无数火红枫叶落进眼底。
丹枫之美,吸引了况曼的目光,让她脚下速度不自觉慢了起来。
在末世,此等美景已经绝迹,就算是末世前,这种风景也极难看见。
美景如画,让人心旷神怡。就在况曼不自觉欣赏起这份美景时,几道仓促的脚步声,打破宁静,急急忙忙朝她所在的方向奔了过来。
“沈闻秋,本少爷不过是想问你一些事,你跑什么跑。”一道戏谑的声音,在枫林中响起。
“问,你这叫问事,那杀灭口叫什么。”男声气喘吁吁,透着愤怒和无奈:“大爷,都给你说了,你要的东西我已经送人了,你别追着我不放,行吗?”
“送人,那你倒是告诉大爷爷,你把东西送给谁了,你把他说出来,我便不追你了。”
好心情被打扰,况曼有些扫兴,掀眸向声音传出的地方瞥了过去。
一抬眼,便见前方十几米处,一穿得花里胡哨的白面男子,跌跌撞撞向她冲了过来。
他似乎被追了很久,额上布着密汗,红红绿绿的外袍因为奔跑速度太快,而显得格外凌乱,头上的玉冠也歪歪斜斜,看着极为狼狈。
这男子似乎会点拳脚功夫。
刚从枫林中奔过来,瞧见这片枫林中竟还有个女子,他脚步一转,纵身换了个方向。
他似乎不愿将自己的麻烦引向林中的少女。
他刚转移方向,奔出去目测十来丈距离,一道刀光交织而过,咻得一下,落到了男子脚下,阻断了他去路。
紧接着,一身着玄衣胡服的青年男子,踩着一双兽靴,宛若戏弄猎物般,慢吞吞从枫林中走了出来。
来者身躯凛凛,相貌堂堂,黑发未成冠,而是编织成好多小辫子,然后将这些小辫子,高高绑到了头顶上。
这人的装份,一看就不是中原人。
他看似在戏弄那个狼狈的男子,但一双精眸却似大漠苍鹰,透着对猎物的势在必得。
这个人气质很强,步伐大开大合,每迈出一步,都带着一种独属异域之人的野性,他的肩膀上,还豪迈地扛着一把大刀。
他一走出来,本欲打算离开的况曼,黑眸精光乍现。
眼中喜意刚升起,倏地,她似想到什么,眉头一蹙,目光困惑地盯着这域外男子的脸不放。
——蓝庐书生?
不,不像。
蓝庐书生一脸阴柔,十足十的风流书生,就算换身装扮,也不可能有这么□□炸天的气质。
可是……这人,不是蓝庐书生又是谁?
虽然衣服换了,气质也截然不同,但他的脸,却和画像样上蓝庐书生的脸一模一样。
连眉梢尾,缺了一揖眉毛的特征都相同。
别问况曼为什么十几丈距离,还能清楚看到外域男子少了一揖眉毛。
这个问题,她也不知道。
自打穿越后她视力不止好了,甚至还多了个夜视技能。
这个技能,在上次追伦山蛊后时,被她发挥得淋漓尽致。
这个多出来的技能,况曼很肯定不是她的异能。既然不是异能,那唯一可以解释的,便是——夜视能力是原傻女的。
傻女身上谜团重重。
毒蛇的毒不了她,天生便会凫水……这些谜团,没有傻女八岁前的记忆,况曼完全解不开。
*
枫林之下,况曼蹙目,不动声色端详着这个异域男子的面部。
相同的容貌,相同的眉毛……
只要长眼睛的,就都知道,这个人哪怕不是蓝庐书生,也定和蓝庐书生有关系。
捉住他,或是跟着他,也许便能找到蓝庐书生。
异域男子阔步走出,目光如枭,审视着现场多出来的况曼。
少女婷婷而立,玉颜姝堪枫红,绝景也不能掩盖她之风华。
男子看了眼况曼。
也不知道他在况曼身上看到了什么,虎目须臾间虚眯起来。
随即,他轻微摇头,眉宇间带起失望。
片刻后,他转移视线,凝视着那个穿的像只花孔雀的白面男子。
“沈闻秋,你也别遮遮掩掩,本大爷既然一直追着你不放,那必然就知道你偷了你老子的东西。”
异域男子声音粗狂,铿地一下,把肩膀上的大刀插到地上:“看到大爷这刀没,我这刀可没长眼。大爷也不为难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从你老子那里偷出来的东西是什么就行。”
被叫沈闻秋的男子,梗着脖子,吱吱唔唔半天,才小声了一句:“一把剑。”
“哦,什么剑?”异域男子听到是把剑,一双炯目刹时划过精光,逼问道。
许是异域男子态度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恶劣,沈闻秋理了理身上凌乱的衣服,从腰间扯出折扇,啪地一声甩开,装模作样地摇了摇。
“剑还能有什么剑,不就是杀人的剑吗,老兄,你是用刀的,问剑干嘛,你要是想换种兵器用,你直说就是,我找高手给你铸一把就行,你用得着追我追得这么紧吗?”
说起男子追他,沈闻秋就一肚子气。
他本是去漠北寻一味药,给……谁知道到那地方,药还没找到,就先一步遇上这个外域男子。
这男子一见着他,就刀剑相向,逼他交出,他两年前从他父亲那里偷出来的一把剑。
那把剑他已经送人,也不知道这男人,到底是从哪知道他偷剑的事。
这事,连他父亲都不知道是他干的,一直以为是……
异域狂野男:“高手铸剑,哪种高手……大爷手上这把龙鳞刀,乃是你们中原铸手宗师,孟泽先生按我所习武术量身打造,同时也是先生的封炉之作,一般的高手,配给大爷我铸武器。”
说到孟泽先生四个字时,男子如鹰黑目,紧紧凝视着沈闻秋的脸,似乎想从沈闻秋的脸上看出什么。
他在审视着沈闻秋的神情变化。
一旁,正琢磨着要不要将这个外域男子捉来当饵,钓蓝庐书生的况曼,在听到孟泽先生四个字时,神思刹那一顿,抬眸,往男子手上的大刀瞧了过去。
孟泽……这不是孟九重的父亲吗?
这人难道和孟家有渊源?
不过……年纪有些对不上。
孟九重说过,他父亲在十五年前,也就是他三岁之时,便因凝血剑纷争隐归山林,从此再不开炉,一直到郁方寻他练寒魄针,方才再次开炉。
不过,这次开炉也是在寻齐寒魄针材料后,才开的炉,开炉两年,在寒魄针即将快成之际,被人杀害。
按孟九重的说法,从归隐之后,他父亲未在铸过任何兵器……
眼前这个男子,目测年纪应当和孟九重差不了多少,所以……他手上那把刀,真的是孟泽所铸?
——还量身定制?
这该不会是个骗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