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月薇给老太太行礼后,便亮着一双眼睛看向叶灵,心头一定。
她一如既往带着几分漫不经心几分痞气,不像个小姐,反倒像个京城恶少。
邢月薇忍不住笑起来:“你来啦。”
这种亲昵…老太君看了她一眼,什么时候月薇和这叶灵竟然还接触过。
打完招呼,邢月薇才意识到自己唐突了,连忙垂眸不语装作娴静的模样。
柳如絮其实不讨厌这个小姐姐,嗯,长得好看的小姐姐她都很难讨厌的起来,自然笑眯眯道:“听说那莼菜羹十分美味,自然要来。”
顿时,邢月薇忍不住笑起来,弯起眼睛。
老太君咳嗽一声。
邢月薇坐到她身边,皱眉道:“奶奶,您今日又咳起来了么?药可曾服过?”
老太君摇头摆手,深呼吸两次,而后道:“老身这老毛病了,算不得什么?”
或许是看到邢月薇眉中的柔弱,看到柳如絮眼中的张扬,小叶神色的好奇…年轻让人亲近女孩子总是让老太君忍不住升出一种放不下心的难过。
她忽地发自肺腑道:“老身活到这个岁数,该看的也看了,该享受的也享受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反倒是你们。”
邢月薇一怔,因为从未听过老太太用这样的语气,她又看了眼柳如絮。
柳如絮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靠在椅子上,毫无自觉。
小叶则忽地垂下头,仿佛像做错事被发现的小孩一般坐立难安起来。
老太君道:“老身不知你在外经历了什么,可不嫁人这三字,你说的轻松,可有想过它意味着什么?”
柳如絮:“想过。”
老太君摇头:“现在老身尚存于世间,你或许对这关心不屑一顾,可等老身百年之后,届时与你同辈之人早已嫁娶自行成家,你再有钱,钱却不能做你的家人,钱也不会关心你是否一人,别人皆有家,唯独你。”
“当你意识到世间只剩你一人,这世上再无亲缘,茕茕孑立,形影单只,你可曾受得了?”
邢月薇:“…………”她忽然想到老太太所说的处境,即使她已心有觉悟,可想到那般处境,世间千万灯火,唯独她只能为自己守着一盏灯……未免不生凄凉之感。
小叶捏紧衣袖,默默看着柳如絮。
柳如絮轻笑一声:“那又如何?先说不说,成家未必能避免孤独,再说,人生于世间本只有自己,您自认为我亲缘,却不懂我所思所想,那陌生人便能懂我?若是两人一起,心思各异,那一人两人又有什么区别?那我为什么不养一条狗?狗还能摇尾巴。”
“再说,茕茕孑立形影单只又如何,独自一人反倒逍遥自在,我以为,失去家人便活不下去的人,只有三岁幼儿?”
柳如絮一番说的慢条斯理,但话中的语气却无半点心虚,小叶忍不住坐直了拉住柳如絮的衣角,或许正是这股自觉能立足于天地的底气,所以才会让她忍不住去依靠。
但小姐说的也对,即使她再舍不得,也不可能一直这样依靠小姐。
总有一日,她也要去走自己的路。
邢月薇眸光亮起,确实,人生难免凄凉,只因为害怕独自一人而成家,那又与幼儿何异。
若是她还未经历过便怕了,又何谈离开邢府。
老太君:“…………”
她板着脸,显然很不高兴,可邢月薇却察觉的出,其实,她并没有这么不高兴,只是故作恼怒罢了。
老太君扭头道:“你看看她,说的什么混账胡话?真是气得我心口疼。”
邢月薇垂眸。
老太君:“月薇?”
回应是一片安静。
直到老太君看过去,才见这邢府大小姐垂眸侧目:“不嫁人……或许,也未必不好。”
老太君:“你说什么?!”
邢月薇不说话了,心底却知道,这番话,或许便是当年叶雯城的心声。
若是当年叶雯城没有嫁人,便不会有后面的叶氏,不会因为生孩子坏了身体,不会为了照顾她与哥哥费尽心力,甚至憔悴容颜后,眼睁睁见着姨太太进门,还要教养别人的孩子……最后,也不会郁郁于这府邸之中。
邢月薇真希望她能把重来的机会让给母亲,若是叶雯城能再来,邢月薇猜,她一定不会选择嫁人,不如一辈子当个小霸王,被人看不起或许很苦,独自一人很苦,但在这府中不苦吗?
她光是想起母亲最后的时日,便已经心苦上泛到舌根,久久不能释怀。
曾经邢月薇不明白这是什么,现在她才意识到,这应是感同身受。
柳如絮诧异:‘什么情况,这宅斗女主也蛮清醒的啊?’
【……不知道,别问我,反正女主女配碰到你,都会变得很奇怪。】
老太君无奈,这叶灵是油盐不进,根本听不得半点劝,是比当年的雯娘还有主见。
这时,一名丫鬟喊着:“老太君,不好了。”冲进来。
等她在老太太耳边耳语几句。
老太君顿时气得一阵偷眼昏花,一拍扶手:“什么?!连,连他也去了花街?!”
丫头小声道:“是的,少爷,还,还被人捅了腰,大夫说是伤到了……肾”
顿时老太君被气到眼前一黑,邢晗轩是邢府的嫡子,血脉所在,他若是断手断脚都不至于这般严重。
这一气,不得了,老太太顿时呼吸急|促起来,用力捏住扶手,往前倒下,柳如絮猛地站起冲过去。
邢月薇:“?!”
小叶:“小姐!”
丫鬟们吓了一跳,等柳如絮接住晕倒的老太太,才意识到发生什么,慌忙上前。
柳如絮厉声道:“不要围过来,留个通风的地方,赶紧去叫大夫,老太太平日有没有发作过?有没有人知道药放在哪里?把药箱取来。”
下人们本乱做一团,但在柳如絮吩咐下,立刻又分工明确去取药,请大夫,开窗通风。
柳如絮皱眉,检查了老太太的瞳孔,脉搏,发现她虽然失去意识,可血压还可以,但脉率乱的不成样子,她把老太君的厚厚的外衣解开,露出里衣。
有嬷嬷见此,正想出言,邢月薇忽然瞪了这嬷嬷一眼,冷冷道:“若是拦了,你敢保证老太太能醒来么?”
没人敢反驳。
柳如絮垂下头,把耳朵贴在老太太心口,顿时一阵混乱的心跳声传来,她心中早就出现了老太太昏迷的答案,心律失常导致都脑供血不足。
一道沉稳的中年女声从回忆中响起。
‘若是遇到患者突发室颤,不要犹豫,立刻电除颤,你越是坚决,患者越能从鬼门关回来。’
可是对她说这句话的人早已不在了,而她也不再是个医者,甚至知道面前这人活不过多久,她却连一个最简单的抢救措施都做不了。
而且,她真的还有资格……呸,现在跟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
柳如絮:‘系统!你有什么办法?’
【我可以给你药。】
‘电除颤,有么?’
【有。】
‘快点,不要耽误时间。’
【好好好,等等。】
柳如絮扭头,丫鬟已经拿着药箱来了,几乎是颤|抖递过来:“老,老太太常吃的药丸,都在此处。”
柳如絮:“你知道是做什么用么?”
丫鬟摇头,快哭出来了:“不,不知,小姐,管药的嬷嬷出门了。”
柳如絮抢过箱子拿出来一看,竟然连药名都未写,就只有个一二三四,她差点没气死,这个时候没人能看出药丸里是什么,只有闻味道,醒神药多为轻辛开窍,故而极为冲鼻。
邢月薇急声道:“大夫来了没有!”
“小姐,已经去请了,还没有回信。”
邢月薇急得直跺脚,她依稀急得上辈子老太君好像也犯过这一回,但当时后宅乱成一锅粥,而后老太太虽然救回来了,也从此瘫痪在床。
她竟然忘了这个!而且时间也没有这么早。
柳如絮一个个药瓶闻过去,突然闻到一股极为清冽气息,只是闻到便已头脑一清,丫鬟们立刻扶住老太太。
柳如絮把药丸压|在她舌下。
【来了来了,电除颤来了,好家伙,为什么我一个系统要做这种事。】
‘救人要紧,闭嘴。’
【行行行,我开始施救了。】
“小姐?!”
邢月薇回头,只看到叶灵把老太太扶到地上,她立刻反应过来,厉声道:“把帘子拉上!”
丫鬟们本想上去拦,但在邢月薇一声喝下,立刻转了方向,拉上帘子。
隔着帘子,邢月薇看不清叶灵做什么,但只看到老太君颤|抖两下,紧接吼中长吐一气,幽幽转醒。
柳如絮立刻给老人家系好衣服。
老太君缓缓道:“我,我这是怎么了?”
门口通报:“王大夫来了,快让让,让王大夫进去。”
邢月薇低声问道:“大夫,如何?”
王大夫拿了脉象,摸摸胡子:“怪哉。”
老太君道:“怎么个怪法?”
“老太君您本心脉紊乱,不足行气,可如今却不知为何心脉竟平稳,竟然好了。”
老太君也很奇怪:“我这又是怎么了?”
“您刚刚晕过去了。”邢月薇立刻把先前的事说了一遍,又隐过柳如絮是怎么救的人,只是说:“如此这般,人便醒了。”
听了复述,王太医眼睛一亮,扭头看柳如絮道:“你怎么知道老太君是因心脉紊乱而陷入昏迷?”
柳如絮道:“听到的。”
王太医:“听到的?!”
柳如絮:“听心口,正常人的心跳有四个心音,但常人只能听到两种,我听她的第二音节急乱,这是一种危症之像。”
王太医缓缓点头,倒颇有受教,而后又问道:“那你又是如何施救?”
柳如絮:“我把药给老太君吃了,她就醒了。”
太医接过药来,打开一闻,又看了眼神色平静的柳如絮,有些不信,这药他知道,不过是一些轻灵开窍的药,对症不对病,怎么可能会让心脉恢复平常。
可看柳如絮讳莫如深的样子,王太医先前是见猎心喜,这时倒是想起这些后宅的忌讳来了,摸摸胡子,不再多问了。
柳如絮又看着老太君道:“你心跳复律维持不了多久,如果要维持,还得继续吃药,如果心跳一直不恢复,可能会发血栓,直到中风瘫痪。”
老太君一惊。
邢月薇也是一惊,她怎么知道会瘫痪?
王太医心头一紧,按住心中的慌张,瞪柳如絮道:“胡说八道。”
柳如絮瞅了他一眼,挑眉,又看向老太君缓缓道:“如果一个医生调不回你这心律,便可以换一个,治不好就是没本事,名气再大也没用。”
王太医厉声道:“你在质疑老夫的医术?”
柳如絮冷冷看他一眼:“你这时候倒是爱惜名声起来?救不了便是救不了,你把药编成1234便以为别人看不出实际上你对这病毫无头绪,无从下手?竟然连我说的后果也不知?”
王太医:“你血口喷人!”
柳如絮:“呵,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喷给你看,混账玩意!你既知道她心脉有异,面上下肢皆有水肿,却还嘱咐人家不能多动,常年只能坐在家里,说明什么你知道她问题所在,你根本就没有解决她心脏的问题,只是光说了一大堆要求。只顾着维护你的名声,从不体谅患者的生活质量,你算什么医者!”
王太医:“那你又懂什么医。”
柳如絮:“即使是我不懂医,我也知道看病若大夫不行,趁早换人。”
王太医面色一变。
老太君缓缓问道:“我这老病,也不是没看过别的太医,可换谁不是一个样?”
柳如絮摇头道:“太医院如今新来的了一个医生,名为上官清,实际上若不是有人故意隐瞒,你不可能不知道她,老头,你若是还有些医德,我劝你早日把自己看不了的病人转手给上官大夫,你那点名声还要别人用命来填,不羞耻吗?”
王太医面色铁青,咬牙不说话。
老太君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道:“王太医,你便没有话要与老身说道?”
王太医顿时打了个激灵,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这里可根本不是他狡辩的地方。
………
太医院。
上官清正提着药箱出门,忽地见王太医从门外匆匆回来,她诧异看了眼,先才有药童告诉她,相府的老太太忽然病重,王太医匆匆出诊,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上官清虽然疑惑,却并不多问,主要是她在这太医院向来不受待见,这王太医往日视她于无物,甚至还背地嘲笑她是‘赤脚大夫’‘无知民女’,她不想自讨没趣。
上官清提着药箱,目不斜视,往外走去。
却突然被一人拦住。
她抬头。
平日冷漠高傲的王太医面色晦暗,口中呐呐,郑重对上官清规规矩矩行一礼。
上官清:“前辈?”
王太医连忙摆手,羞愧难当:“怎敢做您的前辈,上,上官大夫,邢府托我给您转个话,希望您去看看那老太君的病。”
上官清:“???”这又是怎么?
王太医支支吾吾,终于说出那句话:“那病,我确实看不了,还请前辈教我。”
说完,他又突然伏地一拜,这已是师礼。
上官清摇头:“不行。”
王太医顿时面色惨白,跌坐在地,他怕的不是上官清,而是邢府的报复。
上官清冷冷道:“您曾污蔑我的师傅为江湖郎中,这话我不可能当做没听过,我不是软弱之人,决不可能不顾前嫌教你,不然我师傅如何在九泉之下看我。”
王太医失魂落魄,害怕到几乎说不出话来。
上官清见他如此,摇头:“不过那邢府我会去一趟,但不是为了你,望您日后行事自重。”自从柳如絮失踪后,她出入达官贵人之府中,多日打听,缺不闻半点消息。
希望,这相府会有一些收获。
说完,上官清拂袖而去。
留下擦着冷汗后怕不已的王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