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左右为难,进退维谷?
弘历眼下的处境。
前有饿狼,后有猛虎,稍有不慎,就是被一口吞下再无幸理的命!
只须臾间,就难为得他双股战战,满头大汗。
无尽的抗拒挣扎。
熹妃一生就只得这么一滴血脉,所思所想所为悉数都是为他。又怎么忍心看着他这般的痛苦挣扎?
人活百岁,终究难逃一死。
横竖当她做下这个决定的时候,就已经有了万一皇上英明洞察所有又不肯网开一面的准备了,不是么?迅速作出决定后,熹妃就要说些个一人做事一人当,皇上若还是个男人大丈夫就冲妾身一人来。别为难弘历,他什么都不知道之类。
结果她还没等开口,好大儿就噗通一声跪下:“皇阿玛,儿子,儿子不知道。这……”
“这怎么会这样?”
“您是不是搞错了?是不是有刁奴欲构陷额娘?您,您这般英明神武,可不能被些个小人所骗啊!额娘从潜邸到宫中,从区区王府格格到如今的一宫主位。”
“可,可以说皇后娘娘底下第一人。她做什么好好的日子不好好过,非要跟八弟个孩子过不去?”
“而且额娘素来慈和温婉,最是良善。扫地都恐伤蝼蚁命,又怎么可能……”
“呵呵!”雍正冷笑:“可不可能,下不下得了狠心,这不得问你么?女子本弱,为母则强。你额娘倒好,为了你,连个人都不肯做了!”
这是不但要清算额娘,也要带累他的意思么?
弘历心中惊愕,不敢再尝试打感情牌。
只狠狠抹了把脸:“皇阿玛莫要说笑,而今您膝下只得三子。五弟志不在此,八弟又生来病弱。作为其中唯一一个身体康健,文武课业兼优。母族是满洲八大姓之一,妻子也名门望族,本身还虽非嫡却长得的,儿子本身机会就颇大。”
“哪里用得着跟弟弟们手足相残?只做好手头上的一切,让您满意便可了。八弟再如何得宠,也扛不住身体病弱。您越是疼他宠他,越是不会将大清江山这般的重担压在他肩上……”
说来讽刺,弘历常嫌福晋富察氏唠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总试图对他说教。可到了关键时刻,脑海中浮现的,竟然全是她当初殷殷相劝的话语。
原样学了之后,皇父果然颔首。
就在他以为这关算是过了的时候,逼问又来:“的确,但凡你打心里认同自己所言,并认真执行,再好生劝着点你那蠢额娘,事情都不会是如今这个样子。”
“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朕只问你。如今证据确凿,你这扫地恐伤蝼蚁命的额娘确是犯了滔天罪行,谋害皇家血脉。作为儿子,你要为他求情么?”
熹妃拼命摇头,想让儿子勿以她为念。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粘杆死死压住她,捂住她的嘴,不许她有任何的语言表述。
一分一秒,冗长的沉默后。
她终于看到弘历又哭着跪下:“皇阿玛,额娘辛苦生我育我,如掌中宝心头肉地疼我。她,她便再犯了如何滔天罪行,那也是儿子的额娘。九死一生,把儿带到这世间的额娘!”
“私心里,儿子肯定盼着您能网开一面,好歹留她条性命。可……”
“儿子不仅仅是她的儿子,也是大清皇子,有守护大清律法威严的责任。儿也是八弟兄长,听他唤儿一声四哥。儿子怎么忍心,让那么乖巧的他被人所害后。还为了幕后主使,向最爱他,也最痛彻心扉的皇阿玛您求情?”
“额娘,儿子不孝,儿子……”
得到答案后,雍正就没有心思再看他们如何母慈子孝,依依难舍了。
着人把弘历带下去,好生看管。
终于被放开,能言语的熹妃死死盯着雍正:“一夜夫妻百日恩,好歹……”
雍正狠狠一巴掌过去,打得她嘴角见血:“朕这一生只明媒正娶了皇后乌拉拉纳氏,贱婢也敢僭越,称一声与朕夫妻?看来是朕过于心慈,纵得尔等忘了规矩,乱了尊卑。”
“你……”
“我?”雍正冷哂:“你既口口声声说自己侍奉多年,难道连自己主子爷什么脾性都不知?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可不仅仅是皇阿玛。贱婢敢在朕心头上捅刀子,就得做好被千刀万剐的准备!”
“怎么样?一心一意为爱子,结果却被亲手放弃的滋味不错吧?他不但不肯为你求情,还觉得你很蠢呢。”
“事实上,你也确实蠢到家了。”
“原本朕已经写了遗诏,就装在正大光明匾的暗匣里,上面写的就是四阿哥弘历的名儿。可他有了你这么个毒妇做额娘,你猜,朕会不会提前把那诏书拿下来,再换一张?”
熹妃大惊,上前欲抱住雍正大腿。
被一脚踢开仍还舍生忘死地扑过来:“不,皇上您不能!不能啊!千错万错都是妾身的错,千刀万剐您冲着妾身来。祸不及家人,更何况,弘历身上流的终究是您的血……”
“您历经千辛万苦,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苦才做了这大清之主。您自有您的满腔抱负,万千追求,自然也需要个优秀的继承人。弘昼荒唐无能,又素来受制于妻,断不是个仁君之选。”
“您不能因妾身故,连祖宗社稷、天下子民都不顾了啊!”
雍正眯眼:“原来,这才是你有恃无恐的理由。笃定了这天下非弘历莫属,吃准了朕便是为顾及他的想法,也得留你条狗命?哈哈哈,你且把福慧所遭受的一切都遭受了,就安心的去吧。”
“朕宁可再生皇子,或从旁支过继,也绝不将天下交到平庸之辈手上。更不让你这等毒妇,有丝毫成为圣母皇太后的可能!!!”
“你泯灭人性地想要把他推到那个位置上,朕就让他因为你这个毒妇再无丝毫可能。”
说完,雍正还特特拿了随身携带的宝匣。
开启后让熹妃看清楚了那上面写的,四阿哥弘历字样。这才命人传火盆,将那道诏书投入其中,付之一炬。
看熹妃拼命阻拦而不得,丑态百出。
这才满意地勾了勾唇角,着人让她罹患风寒,命悬一线。再仔细救回来,失足坠亡。
也许这般对待个女子有些残忍,但……
一想想福慧伤成那样还软乎乎冲他笑,说皇阿玛没事就好。雍正所有的不齿就都消失不见,只打心眼里觉得贱人值得。
虐过了想虐的人,下定了某些决心后。
天已经破晓。
雍正匆匆赶回乾清宫,命人往怡亲王府传了十三弟允祥入宫。亲自动手,将放在正大光明匾后的密匣取了下来。
对满脸惊疑的允祥说:“十三弟啊,当年是你瞧着朕亲手写下传位诏书。密封好,放置正大光明匾后的。如今,朕打算废除此前心思,想着也该由你在场,做个见证才是。”
允祥:!!!
瞳孔震惊,虽然皇帝四哥是通知而不是商议。弘历侄儿确实也有些个骄傲、自负,还有点淡淡的庸碌。但……
更聪慧些的福慧已经入土为安,弘昼侄儿又没那个心思又不堪托付。
摘了这最后一个瓜,就真的只剩下蔓了!!!
基于此,允祥就算明知道不讨喜,也得尝试着劝上一劝:“皇储预立关乎到江山社稷,不可冲动而立,更不可冲动而废。皇上万万三思,不能率性而为。”
雍正上前把人扶起:“十三弟忠心,朕向来深知。也知你这顾虑是在何处,其实,朕又何尝不是?”
“皇嗣少,几乎是选无可选。又恐天不假年,生了小阿哥或者立了小皇孙的,让天下重复顺治、康熙之初的动荡。总想着好生教养,让弘历快点立起来,哪怕做个守成之君。可……”
在最最肝胆相照的十三弟面前,雍正倒是没有什么隐瞒。
只一五一十的,把熹妃所犯罪行说了。包括但不限于他对弘历的考验,以及对方的应对。
允祥瞳孔震惊,真没想到看似无害的熹妃能恶毒至此。可……
雍正挥手:“没什么可不可的!其实打从雍正五年,朕就有些怀疑自己这诏书是不是立得过于草率。可到底弘昼那样,福慧又病弱。弘历虽差强人意,到底还有那么些许可雕琢之处。”
“然而这几年,他却昏招频出。空有野心却没有实现野心的资本,志大才疏、急功近利。这也就罢了,他还……”
“他还过于凉薄!”
“弘昼待他不下于你我兄弟,因个兵部差事就被他造谣中伤,闹腾到满城风雨。马齐甘为他党羽,为他摇旗呐喊。可马齐事败,他第一个大义灭亲。还有他福晋富察氏、额娘钮祜禄氏。”
“平日里千好万好,一旦影响到他,也还是难免被舍弃出卖。这般心性,朕如何敢以江山托之?”
这个……
允祥放弃劝说,只郑重而跪:“既然如此,四哥便以自己的决定而来吧!不管如何,臣弟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好!”雍正扬唇,勾起一抹清浅笑容:“有十三弟这句话,为兄心中就舒坦多了。谁说一定得父死子继?咱们大清,从来都是唯才唯能!”
“子辈靠不住,朕还可以尝试培养孙辈。若天不假年,真让朕三五年间便……那也还有十三弟你在,有你与一班忠臣良将,朕便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刚被扶起来的允祥又惶惶然跪下:“皇上切莫出此不吉之言,列祖列宗保佑,您定然福寿安康能将小皇孙教养得允文允武,龙章凤姿。”
雍正点头,将那曾经一笔一划仔细写就的诏书扔进火盆里:“朕也盼着如此。”
允祥抓紧机会仔细劝说,试图让他多些休息,少点操劳。
快点儿从丧子之痛中解脱出来,千万顾念些龙体。
说到这个话题,雍正的情绪就明显低落:“朕知了,十三弟放心。”
允祥:……
瞧你这神情恹恹的,臣弟实在放心不下呀!
不过晚年丧子,人生至痛。嫡长子也才没了几年的他最能感同身受。更何况因为福慧,皇上四哥这还废了个继承人,失了了妃子呢!
熹妃虽然荣宠不如皇贵妃年氏、当年的齐妃李氏。但到底因时疫之事,在御前颇有几分颜面。
又因其子弘历,连朝野间都愿意给她几分薄面。错非如此,她个后宫妃嫔也搞不出来这么大动静。没法子在皇上眼皮底下,算计了他最爱重的幼子去!
允祥心下一凛,再不敢多想。
只细心交代这段时间,朝中的诸般事务等。雍正打起精神来细细听着,甚至还捡着紧要的折子批复了一阵子。
一切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样子。
可事实上,他就算是将熹妃千刀万剐,也换不回来福慧了。
可恨因皇家尊严体面,免得民间恶意揣测等故。让他只能这样以牙还牙,竟连将真相大白天下都不能够。伤心愧疚之下,原就勤奋的雍正更把政务当成了精神支柱般。
每日里醉心案牍,真起五更爬半夜。
皇后、裕妃、新晋得宠的刘贵人等。但凡能在御前说上点儿话的,都频频求见,花样劝解。
恳请皇上保重龙体。
可别说奏效了,等闲她们都进不了养心殿,更别说面君了。
如今公务之外,皇上也就隔几日见见皇后,问问几位皇孙的情况。连和亲王跟四阿哥频频上书求见,都被分别回知道了,朕不用你惦记,好好当差,多替朕分担些比什么都强。
安心,朕躬无碍,你只仔细侍奉你额娘。
是的,熹妃娘娘‘病’了之后,皇上甚为担心,这般繁忙之中隔几日也必然驾临景仁宫。更着四阿哥亲自侍奉身边,万万不可怠慢云云。
不知道的都羡慕熹妃,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啊?
个区区四品典仪家的姑娘,居然有命被指给当时还是四贝勒的今上。得天眷顾地生下了四阿哥,如今看着这妃位竟然还不是人生至高点啊!
厉害了厉害了。
而深知其中根底的弘昼则是每日里愁眉紧锁,烦到时不时原地绕圈:“爷今儿的请安折子又被知道了,皇阿玛只接受请安,不愿意接见呐!福晋你说这可怎么办?”
“也五十几的人了,原就因八弟事被打击得不轻。再这么夜以继日的熬下去,可怎么得了啊!”
舒舒特淡定地将茶盏塞进他手里:“今年新采的忍冬花,最是去火静心。来来来,你先喝点消消火,转圈儿也解决不了问题不是?”
这要是个别人,弘昼保管杯都给砸咯!
都什么火候了,居然还有心思调侃爷?可自家福晋……
他就是再火上房,也得收下这份体贴啊!吨吨吨,喝茶如饮酒似的,三下两下喝尽后。笑嘻嘻圈着舒舒的腰:“好福晋,你向来心眼比爷多,快帮着也好好参谋参谋。”
“到底怎么见皇阿玛一面,又怎么能让他老人家别这么拼命啊!”
“你去工部好生努力,赶紧作出点儿成绩来?”舒舒摊手:“皇阿玛虽然不怎往后宫走动,也不见你们哥俩。但朝政大事却毫不含糊的,想来该不排斥见个把优秀青年官员。”
弘昼脸上一苦:“哎呦我的好福晋,这主意爷哪里不知道来着?可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啊!尤其……”
“爷一直抱着当咸鱼的心思在工部,每日不是练拳脚就是喝茶的。自打咱们永瑛出生后,更是一日当值休个三五天甚至七八天、旬日。工部尚书没直接把爷撵回家赋闲,都是因为爷后台硬,上面有人!”
舒舒乐:“对自己的剖析还挺到位。”
弘昼摊手:“所以,立功是不能立功的,无法作为功臣被召见。”
“那就作为从属被携带呗。嗯,十三叔跟皇阿玛素来手足情深。比谁都担心他老人家龙体,想来应该不会拒绝爷这么个助力?!”
疑问的句子,却是肯定的语气。
被醍醐灌顶的弘昼赶紧出门,一路飞奔到户部衙门。
听说弘昼侄子求见,允祥还挺诧异:“今儿刮的哪股香风啊?竟然把弘昼侄儿吹到爷这来了。怎么?你也觉得工部过于枯燥简单,不能一展你胸中所学。所以改弦易辙,来户部找十三叔学习了?”
弘昼紧张地咽了咽唾沫,脱口而出一句:“那我哪敢?没那么想不开!”
眼见十三叔晴转多云,他这才尴尴尬尬地挠了挠头:“嘿嘿,侄子有口无心的。十三叔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原谅则个哈。诚不是侄子懒,不肯替皇阿玛分忧。实在是……”
“术业有专攻,每个人擅长的方面都有所不同,侄子有心无力啊!您还是继续教导四哥吧,他打小就比侄子课业好。同样的一篇文章,他几遍就能熟读成诵。侄子把一百二十遍来足,还是头雾水着……”
说话间,弘昼还小心翼翼觑着允祥的脸色。希望从他的反应中,看出点儿蛛丝马迹来。
那自觉收敛,实则让他想要忽略都难的目光。看得允祥一叹:“你啊,就不能别总琢磨靠你四哥吃香喝辣,偶尔也想着好好上进,领他一起过好日子啊。”
哈???
所以,打老鼠终究还是伤了玉瓶么!
虽然熹妃罪有应得,四哥身为她唯一子嗣,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波及。但想想三哥弘时、八弟福慧与四哥,弘昼还是觉得当个咸鱼挺好。
只要够没志气,就不怕被当成必须要铲除的目标。
分分钟坚定理想的他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不不不,没没没。十三叔可别开侄子玩笑了,世间都是聪明的带着傻子,哪有反过来的呢?不妥不妥。若四哥有了家眷,不好再支援侄子这弟弟太过。”
“侄子不好有福晋么?她聪慧又能打,贼有大局观。听她的,一准错不了……”
允祥扶额,算是明白了皇帝四哥宁可再努力耕耘或者直接上手培养小皇孙的苦。无他,弘昼侄儿虽心地善良,却过于畏缩了点。又过于依赖侄媳妇,是真难当大任。
默默给自家可怜的皇帝亲哥鞠了一把同情泪后,允祥到底答应了弘昼的请求。
弘昼也仗义,不等雍正怪罪就先自己叩头请罪:“皇阿玛别怪十三叔,他也不愿带儿子进来,是儿子百般央求。撒泼耍赖,十三叔才终于推辞不过。皇阿玛要怪,就怪儿子好了。”
“怪你?”雍正横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要让朕怪的?难道劳心费力进来,是为你那好四哥说情?”
哈???
弘昼疯狂摇头:“皇阿玛怎么会这么想?”
小心翼翼瞧了下四周,发现所有人等悉数退下,连苏培盛都往门外廊檐下守着。偌大殿内,就只剩下他们父子与十三叔。
瞧十三叔老神在在,毫不意外的样子,想来也是被透露过的。
弘昼心里有了底,也就不再一味回避。只举手做发誓状:“天地良心,儿子真真只是关心皇阿玛,怕您这般辛劳累坏了身子。八弟舍生忘死救了您,可不是让您这般糟蹋自己,早早跟他团聚去的。”
这胆子大到破了天,连允祥都忍不住为他捏了把冷汗。
眼看着皇上脸色越来越黑,已经雷声隐隐、闪电不停,眼看着倾盆大雨说来就要来。十三都手疾眼快地捂住了他那破嘴:“破孩子胡言乱语,臣弟这就带他下去好生反省。等他认识到错了,再带回来!”
整日里被舒舒反复操练,力气身手都涨了不止一星半点的弘昼铁钳似的大手,特别轻易地就掰开了十三的手:“侄儿实话实说而已,怎么就需要反省了呢?十三叔快松松,侄子有话要对皇阿玛说。”
还说?
再说爷怕你英年早逝!
弘昼只笑:“日前八弟风寒病重的时候,是儿子跟福晋左近照料的,皇阿玛还记得吧?儿子愚钝,不会说许多话来劝慰您。只把八弟遗言转达给您,您略听听好不好?”
“遗言?”雍正跟允祥齐齐惊呼。
“是!”弘昼点头:“皇阿玛素来勤政,却肯为了陪他而放下朝政。八弟心里隐隐约约的,其实有些猜测。恐您担心,不敢多言罢了。只私下里嘱咐儿子,若他走后您无恙也就罢了。”
“若您沉湎伤怀,不肯好生照顾自己。那么就让儿子将他的话说给您听,让您知错改错,以后再不敢轻犯。”
这话一出,雍正顿时信了。因为他以往过分沉湎政务的时候,他的小八就会打着灯笼来找他。说他不乖,要好好念叨他。直念到他吃错改错,以后再不敢轻犯。
想想,雍正就不免哽咽:“他与朕说了些什么?”
弘昼摸了个好大的信封出来:“喏,都在这上头了。说好了啊,可不是儿子玩忽职守,不早早给您。而是八弟交代过,若您能释怀,这信就不必有见天日的那天。”
“非得您悲痛不可解,不好生照顾自己的时候,才能拿出来,一次性给您哭个痛快。然后就再也不许伤心,不许难过。好生生的珍重自己,等着父子重逢的那日。”
这光景了,雍正哪儿还顾得上跟他扯什么别的?
只飞快抢过那封信,颤抖着双手撕开信封的火漆。幼子那他手把手教的,跟他像了至少七分的字体映入眼帘:皇阿玛,见字如晤。
在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必儿子已经跟额娘与兄姐弟弟团聚了……
短短一句,就让雍正泣不成声。
皇玛法说过,死生常事,我所不讳也。儿亦不讳。说句皇阿玛听了怕不是要打的话,儿子甚至有些期待着。
人生美好,儿子却没有个享受这诸般美好的强健身体。
而是生来病弱,三餐用药,诸多避忌。白驹过隙般十二年,尝过最多的就是苦……
然而人生万千不如意,能身为皇阿玛子嗣,儿也无惧无悔。唯恐天不假年,不使儿长伴皇阿玛膝下。此番若能躲过,儿子自当勉力锻炼保养自身。若不能,也求皇阿玛不必伤心难过。
只当出外游玩,儿子先到了目的地。您放开心胸,努力完成心中所愿便是。咱们父子终有再见之日,若有来世,儿子也还愿意做您的小八。
不过下次,儿子肯定争气。什么都没有,也要有个好身体。随皇阿玛塞外涉猎,江山看雨,去一切咱们爷俩未曾一起到过的地方……
知道失去自己,皇父一定伤心难过。还有可能迁怒弘昼,他在末尾处还反复揽责。
不停替弘昼求情,并嘱咐雍正一定一定要保重身体。厚厚一沓的信纸上,全都是对皇父的不舍与牵挂。看得雍正肝肠寸断,越发觉得熹妃钮祜禄氏值一个千刀万剐。
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拖了又拖的弘昼:……
只红着眼睛拿着帕子,轻轻给雍正拭泪:“您看到了吧?八弟将监督您,让您好生保重的任务交给儿子了呢。在您看到信的那一刻,儿子就已经走马上任了。皇阿玛可千万配合着些,免得儿子将来没法跟八弟交差。”
雍正一噎,眉头皱得死紧:“朕还以为你要说些个死者已矣,还是要以活人为念。到底朕是大清皇上,要为大清江山、万千黎庶着想的屁话。”
“以新君不适合有个罪妇额娘为由,求朕饶了那贱婢一条狗命!”
“怎么可能?”弘昼瞠目:“儿子也是当阿玛的!若有人敢谋算你那好大孙儿,儿子说什么也得让他碎尸万段好么?而且四哥是哥,八弟也是弟。一样的手足,儿子没有任何偏袒,只站在一个理字上。”
“戕害皇子,罪大恶极。没直接昭告天下,都是皇阿玛的宽仁,儿子还有什么可求的?至于四哥,他既然承受了熹妃带给他的种种好,就不免要面对她伏法后所带来的牵连,这没什么好说的。”
弘昼总记得那日八阿哥所里,四哥被福晋抓出来的时候,那一脸强烈到扭曲的愤怒、嫉妒。
有必要的时候,他连自己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都能毫不迟疑下手。
更遑论福慧这个打小就被他深深嫉妒着的存在呢?年少时候,四哥从未在他面前遮掩过对福慧的恶意。天知道熹妃的骤然发难里,是不是被他的焦虑影响,又有没有被他怂恿。
雍正再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直接诧异了好一阵。才轻笑道:“你小子倒是通透。好,不说这个。就说你,要不要好生学习,接下为父肩头这幅担子?”
弘昼妈呀一声跳了好远:“兹事体大,皇阿玛可别开玩笑。”
“儿子七八岁就知道有多大的碗,吃多少饭的道理。江山虽好,可也不是哪个都扛得动的。别的不说,就儿子这天老大、地老二我老三的破脾气。当年还是个光头阿哥的时候都敢揍言官,真让坐了金銮殿……”
“六科官员,怕是剩不下几个!上折子给儿子,要求选秀的官员也一个都得不了好。”
列举了自己一大堆的缺点后,弘昼才摊手:“您看,不是儿子不帮您,实在能力有限。要不您再努努力?汉武帝六十还生了刘弗陵,开创了昭宣中兴呢。您才五十几,完全可以!”
咻啪!
是杯盏擦着弘昼耳边过去,掉在地上被摔了个七零八落的声音。
差点被命中的弘昼缩了缩脖子:“说话就说话,做什么打人呢?儿子又没胡说!本来么,立儿子大清江山一准玩完。还不如立个小皇帝,万一有皇玛法遗风,还能带领大清再攀高峰呢!”
“你还说?”
“那再说最后一句?”弘昼瞧了瞧憋笑憋得辛苦的允祥:“咱们大清素来唯才唯能,也并不一定要父死子继,还可以兄终弟及对不对?作为皇阿玛最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有谁比十三叔更知您心意,更能继承您想法呢?”
没有啊!
所以完全可以打破常规,皇太弟什么的走一发。
刚刚还悠悠然看他们父子斗法的允祥赶紧跪下:“皇上别听弘昼信口开河,臣弟绝没有这般妄念!”
雍正亲手把人扶起,好生劝慰了一番,心里却已把十三弟放在了实在不行的选择上。
这边三人讨论得激烈,那边对外说是给熹妃侍疾,实则被软禁在景仁宫偏殿的弘历其实也在思考。
皇家无亲情。
自古以来,为了夺取皇权而同室操戈的都比比皆是。父子成仇,兄弟反目,都是再寻常不过。九龙夺嫡的戏码他从小看到大。就算心下不大赞同皇阿玛的一些个残酷手段,不愿效法之,为了皇权而双手染血。
但事实上,生平最大的竞争对手福慧夭折,他心里是狠狠松了口气的。甚至夜半无人时,还感谢过神佛庇佑。只他没想到,并非神佛显灵,而是额娘在为他铲除障碍。
偏还行事不密,被皇阿玛发现,直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原本他还打量每日里往圆明园请安,争取早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获得皇阿玛原谅,慰藉他的痛苦,重新修复父子感情。再让他老人家看清楚自己的实力,就不愁自己的名字不能出现在传位诏书上。
那点子流言,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毕竟当初废太子两废两立,八贤王之名声震朝野。便十四叔,也被皇玛法格外恩宠了好多年。可最后上位的,不还是曾被他老人家亲口说过喜怒不定,不堪大用的皇阿玛?
事实证明名声、帝王印象、朝野间声望、人脉等再如何重要,在能否让大清继续长治久安面前也无足轻重。
可现在,额娘被定罪,他也就成了罪妃之子。
再想翻盘难比登天。
只好在福慧已死,弘昼不堪大用,皇阿玛根本选无可选!除非他舍得将自己苦心孤诣多年得来的江山,转手就便宜了别个。
弘历不知道雍正早年写好的传位诏书已经被毁掉,他此生都再没机会被选为继任皇帝。还在绞尽脑汁地给想法子,企图将这事儿对他的影响降到最小,好谋一个来日方长。
结果没两日,被他‘侍奉’的熹妃病情就急转直下,好容易从鬼门关前救回来。转过头往御花园散心,就一脚踩空从堆秀山御景庭上滚落了下来。
抢救无效,翌日景仁宫中便挂起了白。
接连失去爱子与爱妃,皇上心痛难忍。但还是没忍弗了妃临终所求,因其笃信佛法故,所以采取火葬,将骨灰撒入她与皇上相伴最久的行宫海子里。
简办丧礼,取消一切祭奠。
所有人等亦不必聚集举哀,只妃所出四阿哥弘历至孝。数度哭到晕厥,伤心不已。亲自操持了妃葬礼,亲送妃骨灰往行宫后,更请为生母尽最后孝道。在行宫那片海子边,为母守孝三年。
说来也是熹妃这个笃信佛法的形象立得过于深入人心,数度提起火葬好处云云。
还表示若可以,她也愿意质本洁来还洁去。
是以,竟没谁怀疑这所谓的遗愿到底是不是惩罚,四阿哥又是不是真的孝顺。只为这对母子,尤其是熹妃扼腕。差这么一步之遥,竟然无缘享受当太后的快乐。
而知悉这一切的舒舒却只会暗骂声活该,并疯狂给皇帝公爹点赞:“如此,才能让无故被害的福慧瞑目。皇阿玛此番,可真是英明神武极了!”
弘昼愣,颇有些诧异地问:“你都不觉得有些……”
“有些什么?”舒舒斜眼睨他:“凉薄?残忍?好歹一夜夫妻百日恩?呵呵,我只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某人若真念着夫妻情分,不会在皇阿玛心头上捅刀子。”
“既然做了,就得有被发现、被惩处的觉悟。若戕害皇子这般重罪都能被原谅,皇室还不得亡于后宫妇人之手?”
弘昼:……
没什么说的,就特别服气福晋的傻大胆,从不知道什么忌讳,拿过来就说。
对此,舒舒只耸肩。
表示自己绝非傻大姐,而是练武日久听力超群。确定周边环境安全,绝无被偷听之虑!
被揍都揍进步不少的弘昼点头,笑微微揽住她的腰:“是是是,我家舒舒厉害着,从不打无准备的仗!”
一连串的彩虹屁接踵而来,舒舒听得欢喜,却没被迷昏了头脑。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吧,坦白从宽!到底有什么让你觉得难以启齿,要把本福晋哄开心了才说的?”
“哈?”弘昼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这,这么明显的么?”
“你一有求于本福晋,嘴巴就特别的甜!”舒舒撇嘴,特别不屑地啧了一声:“而且你往日里可从不谈这事儿,也不许我多问。今儿主动提及,细细给我讲了不说,还容我这般吐槽,可见所求甚大啊!”
“也,也没有很大。”弘昼讪笑:“就,就是前一阵子,皇阿玛全部心力都在查案,怎么给八弟报仇上。”
“如今陡然松懈下来,又难免伤怀。”
“爷跟十三叔劝着他往圆明园住一段,免得触景伤情。正好四哥不是往行宫了么?皇阿玛怜惜小皇孙,唯恐四哥不在,小哥俩失了教养。于是特旨接到御前,为不厚此薄彼,也点了咱们永瑛的名儿。”
神特么的慈玛法情啊?
分明俩皇子一对儿矬子,实在选不出哪个更矬了,所以干脆跳过,直接从皇孙观察吧?!
舒舒想了想自家才过了两周岁的胖儿子,立马慈母起来,大气挥手:“没事儿,这我能理解的。并没有觉得被薄待。只永瑛那小魔星实在顽劣,还是别给皇阿玛添乱去了。”
自这以后,舒舒数度婉拒宫中热情,坚决捍卫胖儿子的快乐童年。
直到九月重阳,她们一家三口往圆明园请安。皇上留膳,一道八宝鱼又让她吐了个天昏地暗。
太医才报完喜,舒舒就听皇帝公爹笑:“老五家的既然有妊,肯定就没有精力照顾永瑛了。不如今儿便留他在九洲清晏,待你三个月一切稳妥的时候再让弘昼来接他!”
作者有话要说:嗯,二宝宝在赶来的路上,他四大爷渣渣龙暂时下线。
但他还会回来的~
历史上的熹妃娘娘母凭子贵当了隆庆皇太后,荣华富贵好些年。文中这个就是作者瞎掰,本文架空,架空哈!感谢在2021-08-2300:31:10~2021-08-2400:2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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