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船厂?”他问道,“大人,您确定是船厂吗?”
理了理桌上已经写完的文件,伯爵郑重的点了点头。
“一定是的,”他说道,“他跟我强调了好多遍这个。”
管家皱起了眉头。
“大人,您能重复一下当时的情景吗?”他问,“我不是质疑您,我只是…”
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什么,引导您营造出了这么不靠谱的想法…
不知想到了什么,伯爵相当了然的点了点头。
“不用说,我懂,”他很微妙的笑了起来,“看戏嘛,这事我也超喜欢的。”
管家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吭声。
算了,这种事情,说不清的。
伯爵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
“首先,那天我参加宴会,”他说道,“就是你去…有急事,然后我被人引到了舞厅楼上的某个小房间,中间站着一个人。”
“他的样貌您看清了吗?”管家问道。
伯爵眉头一皱。
“当然看清了,”他不高兴的说道,“一个看起来二十几岁,没什么用处的小白脸,眼睛长得一副勾人样。”
管家在脑海中自动翻译了一下伯爵的话。
哦,那就是年轻还长得不错。
给伯爵添了杯茶,伯爵又开始念叨起来。
“这人端着一杯雪莉酒,问我要不要喝,”伯爵相当愤愤不平的说,“这不是废话吗,这谁不要喝。”
“然后您?”管家问道。
伯爵心中的想法转了转。这简直是偷偷远离工作的大好时机!
“我来情景演示一下吧,”他起身,趁机把笔盖合好放回原位。
握住茶杯,伯爵靠着雕花的栏杆,掐了掐嗓子。
“伯爵阁下,您来啦,”他模仿那人口气说道,“来杯雪莉酒吗?”
然后退后两步,神色一变,皱着眉。
“…如果这是你的要求,”伯爵沉着嗓子回答。
管家颇为无奈地看着伯爵。
“我们不会要求您什么,”伯爵又掐起了嗓子,“您想喝就喝。”
然后又退了两步,摆出一副冷淡的姿态,“那我不喝。”
“当然,怎么样都可以,”他继续尖着嗓子说道,“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您女儿的未来丈夫。”
“然后我就想,”伯爵神色一转,“他自称自己是艾琳娜未来的丈夫,呵,长得一副不安于室的样子,就这就这?万一把我继承人的脑子勾跑了,谁来搞这些繁琐的工作?”
“那您…”管家欲言又止。
“我说‘哦,婚约一向是长辈定,你得到的是她在天国的母亲的同意?原来你已经去往基督的怀抱了啊,或者你的母亲和父亲去了?失敬失敬’,”伯爵继续说道。
走回座位边喝了口茶,伯爵继续说道,“他梗了一下,扯开话题说起了我女儿的继承人位置,说她‘血液中流淌着继承此业的天赋’。他在开玩笑吗?要这么说,虽然我讨厌工作,我们祖祖辈辈可都是皇家建筑师!他那是几代啊,穷一代?”
管家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
“然后我就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伯爵没注意到,继续端茶杯喝水,“按照伊薇特的说法,回了一句‘你在教我做事?’他就不吭声了。”
“然后换了一个人,和我说起了什么‘伟大的乘风破浪’之类,我想想,他们怎么说的来着,”伯爵皱起了眉头,思索起来。
“操纵这艘帝国未来的航船,在伟大的风浪中构思未来的蓝图,”伯爵一激动,捶了捶桌子,“掌控梦想中的世界,将规划作为构思而非实行手段去做些实事。”
“就是这句!你看,什么航船,就是想把我的艾琳娜诓过去给她搞船舶设计,然后让她累死累活把他们的家族产业搞上去!一个船舶设计罢了,搞得这么高大上,”他愤愤不平的说道,“那我们建筑设计还能说是人与自然沟通的桥梁,构思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的协调发展,凭借新型材料,展望未来的新型世界!”
管家咳了咳。
“意思到了就行,”他委婉的说道,“大人,然后呢?”
“然后我就说不行啊,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伯爵相当滋润的又抿了口茶,“伊薇特教我的,遇见难以理喻的人,那就‘一句嗯啊走天下’。然后我就敷衍了他们两句,就回来了。”
管家悄悄攥紧了手心。
“怎么敷衍的?”他有点紧张的问道。
伯爵想了想,摆出了自己的经典面无表情。
“不行,”他冷着脸说道,“我的女儿,不搞这种乌七八糟、摸不清头脑、消耗她美貌还要天天操劳的工作。”
“别说什么可以两份工作一起,我不同意,”伯爵继续复述道,“一个人做这种工作都不行。别问为什么,我宁可她嫁人,都不会让她去做你们的工作。”
管家罕见的沉默了一下。
“所以,这就是您回来就督促小姐结婚的原因?”
伯爵听到这个问题,有点尴尬的搓了搓手。
“啊…这个…那个…”他结巴了几句,想到什么,又理直气壮起来,“我这是为她好!不用工作是多美妙的事情啊!”
“…对您来说是美妙的事情吧?”管家一语中的,犀利的点出了中心。
伯爵假模假样的咳嗽了两声,装作没听见的样子拿起了文件。
“下一样是什么来着?”他拿腔做调的说,“建筑材料与施工方向?用钢筋混凝土是不是不太好?”
而在另一边,被伯爵惦记着的艾琳娜并非那样好运。
将这位伟大的继承人小姐轻轻放回床上,抱着手中的盒子,小偷伊夫林几乎要跳起舞来。
他手里抱着的可不是什么普通的日记,也不是珠宝。
那是他的未来!
想想吧,那位的继承人,一定在幼年时期就干出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且据说还有人陪着她,引导她这样做。
握住了继承人的把柄,未来几乎唾手可得!
幻想着梦寐以求的奢华生活,挥斥方遒的日子,从前伏地做小的那些都再也不算什么了。
他慢慢往下滑,几乎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这不是什么寻常的台子,简直是他通向未来的康庄大道啊!
一个脚抖,他差点摔下去。
他稳了稳心神,将东西往兜里塞了塞,宝贝似的拉了拉衣服,再往下翻去。
还难得的给了点钱,蹭了最后一趟夜间的公共马车。
一路小跑回了家,他几乎是相当谨慎地先洗了手。
然后点起了烛火,估算了一下距离,保证这点火不会把本子烧掉。
然后才像是打开一件放满珍贵珠宝的匣子一样,虔诚的将盖子掀开。
当时想着赶紧走,把本子往盒子里一放就合上了,匆忙间也没怎么注意这些东西。
所以他并没有发现,这本子比他在艾琳娜桌上看见的,更厚上一点。
他摸了摸封皮,确认了姓名,然后再搓了搓手,往后翻去。
第一页,全是速写。
他又翻。
还是速写。
伊夫林翻了大半本才看见一行字。
“爸爸给了我一本新本子,”幼年的继承人这样宣布,“从此这就是我的日记本了。废物利用。”
他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没拿错本子。
小伙伴的消息是可靠的。
然后再往下看去。
“工作,”继承人写道,“为什么我爱工作!这完全都是因为我的爱好和工作产生了重叠!”
后面几行都是在说工作的有意义,美妙,以及各种各样的工作给她带来的心情。
“我讨厌…家务活太难干了,”日记上写道,“还是画图适合我。”
然后后面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基本上都是大半张速写占据了主要画面,右下角写着几句在哪里画的,画的啥。
“我觉得日记最好还是回归到最初的用途,”日记上画了一丛草在这里,“就,画画这几天的见闻什么的。以前的人不会写字,就用画画。我会写字,我却用画画,这叫——复古!”
伊夫林几乎要叹气了。
“怎么能有一个人蠢到这种程度?”他对着身边的同伴说道,“以为工作就是一切!我就不是这样,是吧,马洛?”
“是啊,”身边的人附和他。
于是伊夫林满足的回去继续翻日记。
但是翻了几页,又感觉不太对。
他有些毛骨悚然起来。
马洛这个点…应该在外行窃才是,怎么会坐在他的身边?
他僵硬般一节节的扭头,看向身侧的人。
“哎呀,猜出来啦,”身后的人轻声说道,“上次被老匹夫捅了一刀,这次应该我阴回去了。好啦,把你手中的东西给我吧。”
他理所当然的伸手,接过了匣子,还挪了挪烛火的位置,于是现在坐在桌子边、正对烛火的变成了莱利。
他靠在桌子边,试图用桌脚的支撑来减缓久坐对伤口的一种压迫。
伊夫林站在一边,敢怒不敢言的看着面前的这个人。
他不敢动手——他与其他的两个兄弟一向都以灵巧著称,并不在单打独斗上占优势。
更何况,对于在外相当臭名昭著的哥仨来说,能在东区这样混乱污糟、地下势力交错的地方占据一席之地,靠的除了三人的抱团生存,还有他们识时务、肯低头的本性。
前段时间这个自称莱利的家伙找上门,喊杰克去办事。
杰克一向为人谨慎,也不会透露自己接了个什么活,他们也没在意。
最后钱拿回来了,杰克办完后去接头,人却没了。
一猜就知道是杀人灭口,但是就算是真的,他们也决不能去寻仇。
也没人愿意去寻仇——开玩笑,这里弱肉强食的法则已经刻进了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杰克活着的时候那叫同流合污,人都死了,有什么好搞的?
给他往地狱里撒仇人的骨灰盒吗?
在这片混乱的地方,可没人会做这种事情。
眼看着天快亮了,伊夫林咳了咳,低声提醒莱利,“大人,我给那小,嗯,继承人小姐下的药差不多快到时间了。如果她醒了追查过来——”
“哦,你觉得可能吗?”莱利不在意的翻了翻手上的本子,“苏格兰场那帮蠢货,连之前的那个追杀都是‘那位’帮继承人小姐把犯事的小垃圾抓到手…唔,你是说小姐本人追来?”
他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挥了挥手上的本子,“看来我们的继承人小姐已经沉浸在建筑上了…一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永远不缺钱的贵族,不是吗?”
伊夫林嘴唇动了动,还是点了点头。
“啊…”莱利如同自言自语般叹道,“你说,一位泡在蜜罐中长大、连做饭都要用这么多种香料的人,怎么能继承这偌大的宏伟事业呢?她做不到的,连杀一只鸭子可能都下不去手。她需要一位丈夫。而除了我,还有谁会怜惜你这朵气味浅淡、色泽苍白的单薄芸香?”
他边说边用他那苍白纤细的指尖去触碰着日记封面上雕刻的芸香,轻柔抚摸,神情似乎有些痴迷起来,那张本来俊秀得体、深邃动人的脸庞由于灯光的衬托,竟也透出几分疯狂。
伊夫林看着这位大人沉迷的样子,忍不住沉默了。他本来也想用这个方法,可惜现实太残酷。
“继承人小姐不一定查得到,但那位爱管闲事的福尔摩斯…”他忍不住提醒,“他若不是背后有人,早就应该——”
莱利敲了敲桌子。
“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吧?”他声音温和的问道。
伊夫林吞了口唾沫。
“当、当然,”他忍不住说道,“但是我的兄弟哈莱…”
“我派人去救了,”莱利吹了吹本子的封面,将它放回到盒子里,再提起匣子,“那么待会你就可以见到他了。闭上你的嘴,嗯?”
他露出了一个温柔多情的笑,“今天辛苦了。”
一起身,后腰处却对上了一个冰冷而坚硬的物体。
“假传‘那位’的命令,莱利,”他身后的人沉声说道,“将东西放下,然后回去接受惩罚。”
莱利轻松的笑了笑,丝毫不在意腰上冰冷刺骨的木仓支,就像他一点都不在意缩到角落的伊夫林一样。
“哎呀,是你啊,阿诺德,”他说道,“但我可是‘那位’给继承人小姐选的丈夫之一哦?还是说,你也想来分一杯羹?”
从他嘴中吐出的“继承人小姐”温柔缱绻,似乎是情人间的低声呢喃。
但在阿诺德耳中,听起来却像是毒蛇般丝丝吐着红色的信子。
“我不管什么继承人不继承人,”阿诺德冷声说道,“我只是执行‘那位’的命令。”
他抵着莱利走了几步,却又想起来什么般,看向了躲在边上的伊夫林。
等解决了事情后,他将另一支木仓别回腰间。
“傻不傻,”他拽着弟弟的胳膊低声骂道,“什么继承人小姐,分明是个诱饵,你还要去沾上一点。你有病吗?”
莱利有点粗暴的将木仓从腰间挪开,“这就是你阻止我的原因,阿诺德?”
他直视着兄长的眼睛,“我可以,这是那位的说法。”
“你要和我置气吗,莱利?”阿诺德质问道,“跟你的哥哥?”
“忠诚点,当一个好属下就够了,莱利,”他陈述,“不用想着走捷径,‘那位’不会对自己的手下提这种要求。”
“所以你想给他当狗,当条摇着尾巴的狗,不管是对谁,反正‘那位’一下令,你就摇尾巴过去给人看笑话,是不是?”莱利恼火的说道,“我不会!你不要脸,我要脸。我宁可死,也绝不当狗!”
他咬牙说道,“我不是你,我当不成,我也不是。继承人是我唯一往上爬的途径。”
“哈,你现在跟我说这个?”阿诺德几乎要被气笑了。
“这就是你去见那个伯爵的理由?”他问道,“上次直接在舞会的楼上说自己是她的未婚夫,事后被那个女人留下的老匹夫追了三条街,腰还伤了。前几天本来想组织一场英雄救美,结果搞出了错误,找上了另一个家伙。三个人还带着孩子,我都想不通你怎么会弄错。折腾了几回,不但让那个多管闲事的福尔摩斯注意到了我,还差点暴露了‘那位’的计划。说的好像你还有脸一样?”
“所以,后续的烂摊子是——”莱利有点迟疑的问道。
“除了我还有谁?”阿诺德没好气的说,“你再玩这一套,我就亲手把你做了,也好过你死在别人手里,辱没我们奎克的姓。”
虽说奎克的姓估计早在他们陷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坏的彻底了,但是莱利没管这个。
他皱了皱眉,脸上泛起了一丝疑惑。
“但是,”莱利说道,“是‘那位’让我这么做的。这样的话,他对继承人小姐的意图…”
“如果你听说你家里有只猫跟野猫生了个崽子,你的感觉怎么样?”阿诺德嗤笑一声,“嫌脏都来不及,别说只是个逗趣的玩意儿,‘那位’八成也没投入真感情。不过就是想借着这阵风,把牌再洗一洗罢了。”
“听到没有?”他又用力扯了扯弟弟的领子,“别掺合了。”
莱利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天边泛起鱼肚白,兄弟两人一个在前面走,一个在后面跟。
街道泛起灰蒙蒙的雾,莱利百无聊赖的踹开了挡路的石子。
走了两节路,莱利突然意识到好像不太对。
“不对,”他猛地回神,朝哥哥说道,“我感觉与其说这是靶子,更像是…是一场试炼。”
“想什么呢,”他的哥哥阿诺德严厉地说,“不管到底是什么,之后就与你无关了,懂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