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二人从进屋到出门,约莫花费了小半个时辰。
上了马车,苏蕴便倚靠在顾时行那劲实的肩臂上,闭眼休憩。
顾时行偏头垂眸望了一眼她,沉思了片刻,也没有推开,亦或者是躲开,可背脊却是有些挺直。
他收回了视线,目光直视前方。
侯府与苏府横穿了小半个金都城,马车在城中行驶得慢,约莫要半个时辰才到苏府。
虽说侯府与苏府往来少了,但免得外人说三道四,平日有什么日子也还是保持着来往的。
以前小娘在别院,苏蕴并不想回苏府。回苏府,她就像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被忽视的客人。
可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是她自己的自卑敏感。除却嫡母与父亲的冷眼外,苏芩与嫡兄与她关系虽淡薄了许多,可他们也未曾冷言相对。
现在她不害怕也不抗拒回苏府,可两年未见这一辈子的母亲,她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接受不了,害怕看到母亲消瘦的面容,害怕母亲认不出自己。
马车停了,顾时行正欲下马车,苏蕴却拉住了他的衣袖。
他转回头望了她一眼,却是见她神色有些不安。
“怎了?”他低声问。
问出来后,顾时行忽然意识到自家两个婶婶尚且瞧不起她,那么这苏府的人……
思索了一瞬,他反握住了她的手,一如在侯府时一样。
苏蕴抬眼望向他,他面色虽依旧浅淡,但还是开了口:“莫慌。”
苏蕴知晓他误会了,但也没有解释,只对他浅浅一笑,然后轻呼了两息,才道:“我好了。”
顾时行轻点了点头,然后松开了她的手,率先下了马车。
待苏蕴欲下马车的,却见他朝着自己伸出了手,她笑了笑,把手搭在了他的掌心中。
下人通报说世子夫人和六姑娘已经到了,正出到府门外的苏长清望到了这一幕,脚步忽然就慢了下来。
诧异地望着那相握在一起的手上,沉默了一会,他问身后的北砚:“你什么时候见过顾世子与六姑娘牵过手?”
北砚也很认真地思索了,然后摇头,“从来没有见过。”
苏长清想起昨日嘱咐顾时行说的话,心想可能是那话起作用了,心里也多了几分宽慰。
他含笑走上前,道:“现在这个时辰回来,想是还没用午膳,所以父亲母亲也在等你们一块用午膳。”
苏蕴下了马车,从顾时行手中抽出了手,朝着嫡兄一欠身,唤了声“哥哥”。
苏长清点头,仔细打量了一下她,道:“许久未见,怎么比上一回还廋了些?”
顾时行闻言,也望向了身旁的妻子。
因以前她一直避着他,所以他也不曾太过仔细打量她。
明明之前不怎么注意,可现在苏长清这么一说,他也发现她似乎瘦了许多,就今日抱着她的时候,好似也有些硌,和之前的触感完全……
之前?
什么时候,他像今日在屋中那般地与她相拥过了?
一瞬间的疑惑,很快又压了下去。
总归这两日怪异的感觉又不止这一桩,他多少也有些习惯了。
入了府中,苏蕴道:“哥哥,我想先去看看小娘。”
因苏蕴每个月都要出城去瞧小刘氏,有不好听的话传了出来,顾夫人便给柳大娘子施压。所以小刘氏在数个月之前也就被接回了苏府,一直养在先前的小院。
苏长清点了点头:“你去吧。”
说罢,看向顾时行,道:“那时行你随我到前院先坐着。”
顾时行却道:“我与阿蕴一同去瞧瞧。”
说罢,看向苏蕴,询问:“可否?”
若苏蕴说她自己一人前去,顾时行也不会勉强。
但苏蕴却应了一声“好”。
苏长清望着夫妻二人:“那好,我便与你们一同前去走走。”
三人一路走到了后院,在巷中,顾时行望着这一条巷子,熟悉感也如同潮水一样慢慢涌上来。
巷子前方岔口,他却似乎事先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一样,而且又是那么地准确无误。
一行人在小刘氏所居的院子外停下,顾时行目光往前方有转角的巷子望了一眼,而后微微垂眸。
脑海中浮现了一副场景——两棵海棠树,一方有石桌石椅的小院,就好似他昨晚梦到过的那一方小院。
这时苏长清在院外道:“你们进去吧,我在外边等你们。”
顾时行回神,点了点头,随妻子进了小院。
苏蕴望着熟悉的小院,望着小娘所在的屋子,不仅步子慢了许多,面上也再次出现了忧虑不安之色。
顾时行再次见到她这神色,他思索一息后,才明白她的不安不是来自苏府的态度,而是来源于她对她小娘的担心。
沉默一息,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苏蕴感觉到了他的抚慰,却还是紧张的反握住了他的手,一同地入了母亲的屋子。
苏长清在月门外望着夫妻二人的举动,再次露出了惊疑之色。
就这小半月不见,这原本夫妻感情淡薄的二人,怎给人的感觉好像非常地不一样了?
而且,方才那个会一而再主动地去握住别人手的人,真的是他所知道的那个顾时行吗?
那个清心寡欲,淡漠疏离的顾时行?
即便心底有许多的疑惑,可夫妻二人现在的相处却是比先前好太多了。
这总归是好事,又何须追根究底的去探究改变的原因呢?
想到这,苏长清脸上露出了几分轻松的笑意。
*
小刘氏的屋里有浓郁的药味。
他们进来的时候,何妈妈正在给小刘氏喂药。
何妈妈见到他们夫妻二人,愣了一瞬后才忙把汤碗放下,起身行礼。
苏蕴回来看小娘,何妈妈没有什么可意外的,可这顾时行也来了,惊到了何妈妈。
以前不是顾时行不会来看小刘氏,而是苏蕴不想让他来。
苏蕴望向背靠着床柱子,头发有些花白的背影,眼睛顿时一酸,没有任何的征兆,眼中浮现了一层朦胧的水雾。
唇齿轻颤,也颤着声音开了口:“小娘……女儿回来了。”
话到最后,声音既颤抖又哽咽,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落下,就是身子也在微微发颤。
顾时行望向她,愣了一瞬。
她这反应像是许久未见她小娘一样,可分明半个月前她回来过一回。
苏蕴手心捏紧,一步一步地朝着大床走去,母亲那张憔悴老去的脸便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她想起另一辈子的母亲,三十三、四的年纪却依旧貌美得如同二十多岁的妇人,可眼前的母亲却是苍老得似四十多岁的老妇一样,白发黑发混杂,双眼更是浑浊。
看到母亲的一瞬间,苏蕴心梗得厉害,无比的压抑,也无比的难受,眼泪稀里哗啦地落下。
小刘氏见到了自己的女儿,一双呆滞的眼动了动,可却是歪了歪头,眼神疑惑的望着前边的人,好似认不出来对方是谁。
苏蕴几乎泣不成声。她上前一倾身,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
哭得压抑地喊了一声“娘……”
顾时行望着眼前的一幕,袖下的手心收握了起来,许是胸闷,故暗暗地呼了一口气。
小刘氏眼神中似乎有了些许的清明,愣了一下,随后才喊出了声音:“蕴儿?”
苏蕴一怔,忙松开小刘氏,激动的望向了母亲:“娘,你记起女儿了?”
小刘氏眼眶微红,点了点头,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摸上了女儿的脸颊:“我的蕴儿……”
顾时行轻叹了一息,退出了房外,关上了房门。
他低声吩咐屋外的初意:“就让娘子在这处,我去前院便可,用完膳后,我再来寻娘子。”
这个时候,还算是让她继续陪着她小娘吧。
顾时行出了小院,苏长清疑惑地问:“六妹妹呢?”
他道:“让她多陪一陪她小娘,我与你前去。”
苏长清望了一眼小院才收回目光,“也行。”
二人前去,巷子中,苏长清压低声音道:“我已经让人把你说的那人给绑了,你走的时候可直接带走。”
顾时行点头:“多谢。”
他信妻子是被冤枉的,可旁人却是不信的。而他只希望,这次能有真凭实据证明妻子是冤枉的,如此也就能让苏府和侯府中误会她的人,还有那些冤枉了她的人闭上嘴巴,不要再出言中伤她。
苏蕴在小院陪了小娘很久,大概半个多时辰,小刘氏也困乏得撑不住而睡了过去。
出了屋子,苏蕴问何妈妈:“小娘现在的身体和神志都如何?”
何妈妈叹息了一口气,道:“小娘她时而糊涂时而清醒,但依旧是糊涂的时间比较长,而身体也是时好时坏。”
苏蕴想起傅太医说过,她母亲积郁与心,再加上身子本来就亏空,如今即便是调理好,也是没几年了。
想起这话,苏蕴闭上双眸深呼吸了一口气,才让自己逐渐平静。
望了眼关上的房门,苏蕴声音疲惫的嘱咐何妈妈:“好好照顾小娘。”
她会及早地把小娘从苏府接走的,这一刻不会等太久的。
因小娘的事情,苏蕴也想起了那大皇妃。
大皇妃与小娘几乎也算是同样的,都是积郁成疾。
大皇妃……
苏蕴不知是德贵妃与那陈侧妃害的大皇妃前,只以为大皇妃是因小产而伤了根本,而后积郁成疾,严重到现在外边所传的,快要死了。
可她现在知道了,大皇妃的病很有可能是继续服用着有问题的汤药,所以才会越发的严重。
无论如何,都想想办法让大皇妃知道她孩子的事情,还有那汤药有可能是有问题的。
她的冤屈,小娘的自由,还有大皇妃的事情,这几件事情都缓不得,都得及早的办了。
苏蕴洗了脸,用凉水敷了一下红肿的双眼才出了院子,正要去寻顾时行时,却见墨台守在了院子外边,她问:“世子呢?”
墨台往前方海棠院的方向望去,道:“世子说要去走走。”
苏蕴诧异地望向海棠院的方向。
他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心下有些期待,想了想,让初意她们不要跟来,她自己一人往海棠院的方向走去。
花期已过,海棠院外的两棵海棠树挂满了红黄色的果子,带着淡淡的果香。
待苏蕴走进了院子中,只见顾时行负手立在院中,背对着院门,望着前方的那一套石桌石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