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稚语罢,将手中两把雨具斜靠于身侧墙壁,微微一笑,素手轻抬,拢去额前沾湿的发丝。
略略一拧衣袖,沥去余下水珠,略微发红的眸中水痕洇开,清澈如那风中流动的雨滴,坦然而无任何矫饰。
却并未听到回语,耳畔只余嘈嘈切切的雨声。
她诧异地抬首,与他不见潭底的瞳孔对上,退避之间,此时方听得他开口:“张某……如何能使得姑娘如此?”
男人声音竟含了两分难得的无措。
“这都是应该的。”顾清稚欲宽解其不安,忙道,“张先生大晚上的来我家分忧解难,最累的自然是您,送把雨具给您是理所应当,您何必要放在心上。“
原来不过是人情之应当。
手心里雨水淌过掌纹,他以衣角轻拭,面上笑笑,随即道:“眼下雨大,待雨势小些,张某送姑娘回去。”
“这点路就不用麻烦您了。”顾清稚倾身辞谢,“一路皆是人家,没甚么不安全的。”
她的指尖覆上屋檐下的墙,蹭得一手湿润,不待他回言,道:“我还有些话想和您说。”
“姑娘请说。”
她的视线不敢上移,刚好锁住他的鼻尖。
雨声淅沥间,少女沉静的声音穿过浸染白雾的天边,透入他的耳中:“张先生觉得那三位大人做出如此牺牲,甘愿赔上一身性命,这值得吗?”
“自是因为值得,他们才会如此。”张居正予她一个坚定的回答。
“先生能说说为何吗?我想听听先生的心中所想。”
张居正敛去初起的微怔,直视那清亮双眼:“为了理想与本心,便是值得。这三位是如此,杨继盛是如此,古往今来多少仁人志士亦是如此。”
“张先生是想说,他们的心里都有所信仰,为了那正道不被污泥所污,他们愿意赤着足踏过去,哪怕被碎石割得鲜血淋漓也从未生过畏缩之心,世间有千个严嵩,便能有万个杨继盛,本心一日不灭,正道便永世长存。我若是作此番解,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姑娘说得对。”张居正一时只觉从来自诩出众的辩才,一遇上她便哑了言。
偏她又如此灵透,既能说出她想讲的,亦能了然他所思。
两人无言相对间,顾清稚缄默了半晌。
倏而,她喉头一热,藏于心底的问题脱口而出:“那先生呢?先生也愿意如此么?”
张居正一怔,而后回应:“若是有用得着张某处,张某万死不辞。“
顾清稚笑了:“我知张先生之心。“
雨声渐小,她束好脱落至肩头的斗篷,张居正以为她要辞别,才欲酝酿措辞,却见她的目光忽地投来,仿佛要穿透自己眼底。
“我……还有一事想问先生。”
“嗯?”
“我想张先生在翰林院供职,必定对朝章典故熟记于心,因此这个问题最好要来求教于您。”
“姑娘请讲无妨,若有张某能答上一二的,是张某之幸。”
“好。”顾清稚点头。
旋即问道:“您可知本朝女子如何与丈夫解除婚姻?”
张居正一愣,显是未曾料到她会抛出这个问题,随后答她:“和离?”
顾清稚摇头:“和离恐怕是难,那男子不肯放。”
张居正略一思索:“既然如此,那休妻之途也是行不通,便只能义绝。”
“张先生可否细说?”顾清稚来了兴致。
“这或许是唯一可行的法子,只是限制过多,亦不容易。”
顾清稚追问:“有何限制?”
“若夫妻的其中一方杀害了另一方的亲属,即可义绝,官府可强制解除婚姻。还有一种,妻子若是受到丈夫胁迫与人通奸或是遭遇其殴打而有伤损,也可诉诸官府实行义绝,就看是哪种情状了。”
他娓娓道来,见清稚陷入沉思的双目骤然闪过亮光,似是得了点拨,然想起一事,脑袋复又垂了下去:“那妾也能如此脱离夫家么?”
“那便要依情况。若她是平民自由身,自然可以,若是奴籍则不可。按大明律,若是卖身于主家为婢,则其为主家财产,若主人不放,生世皆困于其家。这是我朝法度,非人力所能改变。”
清稚顿时泄了气,眉目间染上失望:“她正是家生子。”
张居正见她遗憾如此,心底那股不忍骤起,促他问道:“那姑娘可是你的友人?”
“正是。”
张居正不禁思忖,须臾,似是想出一个法子,先问她:“那主家是做甚么的?”
“商人,城南卖布匹的。”
“这却是更好办了。“张居正牵唇,“大明商人少有偷奸耍滑之辈,若要追查起来十个里还不知能不能有两个是清白干净的,这税早匿了何止千万两银子。既然那主家不情愿,用真金白银赎那姑娘出来也是难题,那便不妨以此为把柄,要挟他交出卖身契,如此或许能解脱她出来。”
“还真有!”顾清稚欠身朝他行了个礼,脸上笑容并不掩饰,“感谢张先生提醒,我一时糊涂,只想着如何离婚,忘了还有这一茬!”
语毕,笑容一敛,她话锋又是一转:“只是我担心那商人恼羞成怒,恐要挟不成,反而对那姑娘不利,因此我得想个稳妥之法助她拿到那卖身契。”
张居正沉吟:“那姑娘可有亲眷在侧?”
“有,她的老父亲跟着在府里做管事,虽是软弱,却也是个心疼她的。”
“那可分两条路,一面让她跟那主家提条件,一面写了告发的状子让老父递去官府,以此威胁主家放人,若强行扣押,那边老父即立刻报官。待拿到卖身契后,迅速离开京城,再不要出现于此地,否则那主人狠下心来杀人灭口,又是前功尽弃。”
他温声言罢,顾清稚不禁由衷夸他:“张先生不愧是在朝里和严阁老周旋也能全身而退的,怪不得连他也奈何不得您,那姑娘若能解脱,功劳也得有您一半。”
夜里落了场大雨,清晨起来尘泥的气息拂满道中,行人络绎走过,脚步声混着车马滚过地砖的响动。
张居谦开了门,见兄长已经披衣起来,正从房内缓步走出,眉头一皱:“哥不晚些再起么?昨晚你可是折腾到了五更才回,这会儿才刚过了卯时,再说今日休沐不用上朝,你还是再休息休息,莫把身子累坏了。”
张居正不以为意,唤了人来端上早膳,张居谦却道:“我都已经吃过了,早给兄长备好了,一碗粥和豆汤,搭着两条煎鲜鱼吃,味道可是绝佳。”
他瞥了弟弟一眼,一面就着端来的盆净手:“你今日怎么起这么早?”
“早吧?”张居谦得意道,眉头一挑,“往日里都是你比我先起,今日可是我拔了头筹。”
张居正没理他,取了银箸细品那盘鲜鱼。
居谦见兄长如此冷淡,眉头一耷:“其实今日是徐元灏约我去听宫门外开讲的心学,还跟我说他的小楷已得了大成,他姐姐顾七娘一直夸他有进步,还说要顺便看看我练的文徵明楷法。我这不就早起写了一份,晌午过后去找他们两个,免得徐元灏一个劲儿地吹他多有才华。”
“那把你的给我瞧瞧。”张居正从容用完早膳,接过幼弟送来的习字帖,才翻了一页,眉间便不觉蹙紧。
张居谦胆战心惊地观察他的神情,窥得他面色不佳,不免汗流浃背,颤着声道:“这是……不行?”
张居正若有若无的目光投来,似是睨他。
良久,唇畔一扯:“你说呢?”
张居谦差点就要跪下伏法,心一横:“我觉着……挺好的,至少比徐元颢的好。连他那狗爬的字都能大言不惭自夸松江王羲之,那我岂不是江陵王献之了?”
“不对,那我岂不是成了他儿子了。”张居谦话出了口才发觉平白矮了一个辈分,刚欲改口,却被长兄的一道凌厉眼风喝止,讷讷地抿了抿唇,自觉垂首。
然而长兄并未多言,一语不发,回身走向书房,只把他一人晾在门口吹冷风。
足足等到午后,张居正方推开门,从书房走出,手里携了卷犹带墨香的字帖。
“公子昨日没睡好,还要这般辛苦做学问么?”乳娘谢氏见他眼底似有红血丝交错,抬手时修长如竹的指尖尽是缠绕的墨痕,不免一阵心疼。
他不以为意:“非是做学问,替居谦做功课罢了。”
唤来幼弟,张居正将这字帖放于他手中,淡淡道:“顾姑娘以为你是个有学识的,若真把你的交予她过目,你这十年的书也是白念了。”
张居谦睁大双目,难以置信地接过这还有余温的笔迹:“所以方才哥忙了一上午就是为了替我代笔?”
谢氏只觉张居正待幼弟未免有些过于操劳,她自幼看着他长大,心里一根弦向来偏着这位张家长子,又不曾听清他二人说话,当下眼角不禁含泪,拿袖子揾了把:“这外人都说长兄如父,公子这份苦心连老身都感动,小少爷如何能不上进?”
老妇人又转向居谦数落:“你看你兄长公务如此繁忙,还要操心你的学业,你还不快收起游乐的心思,把头脑用在科举仕途上才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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