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仲秋时分,连下了数日雨,凉意袭人,凝结的雾气打碎了桂花满枝。
那高云娘纵是如此说,顾清稚却从未有过放弃的心思,反而隔日便去瞧瞧她。
幸好这户人家的大娘子视她时便怒火中烧,以患了妇人病不吉为由,将云娘送往她做管事的父亲破屋子里,任其自生自灭,如此反倒给了清稚时常看诊的机会。
云娘在这些时日里早已没了戒备,开始愿意和顾清稚说一些过往,有时候说到激动处,不顾房内还有老父在场,纤弱素手直接扯住她的指尖,眼泪扑簌簌直落:“姓王的生意上一不顺心就拿我撒气,大夫您看,我这身上还有哪里是没被拧过、没挨过打的,我心里头憋屈了十几年,看着不长,却已经是我的一辈子……顾大夫,你不如就此弃了我,若我治好了,王家还是不会放过我的,与其再回去过生不如死的日子,倒不如现在了结了干脆。”
顾清稚任由她攀着自己的手,安静地听罢她哭诉,不禁沉默了片刻。
须臾,坐在她的榻边细语:“云娘唤我清稚或是七娘便可,我有一些话,你要是能听进去是最好。你现在只顾着按时吃药将养身体,旁的你先别想,这病到最后何止百般痛苦,你是熬不住的。不管如何,活下去你才能大大方方离开王家。”
她言语情真意切,恰如清风拂面,勾得云娘泪眼婆娑,欲攥紧她的手却又不敢,清稚看出她的犹豫,反过来扣住云娘瘦成皮包骨的掌心。
云娘埋在她手背上抽泣了半晌,片刻后,方睁开泪眼,哽咽道:“七娘,我何尝没想过……我连姓王的账本位置都记好了,他有次酒后和我说,账房先生帮着他漏了至少一千两的商税,依据大明法律此罪形同盗取国库,我要去告官,我要他家产抄没,坐一辈子牢……他是罪有应得。”
高父闻言,慌忙怒斥:“住嘴!你怎能如此谋算主人家!不管待你如何,好吃好喝供了你二十年,你都当心怀感恩,怎能怀有此念?”
云娘只淡淡地,并不回应老父斥责。
老父骂了两句又闭上嘴,悲哀地垂首,长叹出门。
“你听我说。”顾清稚握住她不盈一握的手腕,眼中暗流涌动,目光透过她的心底,“若是如此,你将会被依律没为官奴,就算报了仇又有何用?你得用这自由身,堂堂正正地活着。”
“那我该如何是好?我怕我若是就此解脱,他们又会为难我那可怜的老父,他已年迈,就指着王家赏的差事过活。可是若赖活着,我到最后也是撑不下去的,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究竟该如何!“
顾清稚看着一个双十年华的好女儿被逼上绝路,心头如有刀搅,想着天下这般女子又何止高云娘一个,可她眼前能救的尚且只有这一个。
她闭了闭眼,抚上女子的肩,柔声道:“你莫急,且忍耐一段时日,我顾七娘从不打诳语,我说能解你危难便是能做到。”
她走出这间陋室的门,果见高父独自坐在石墩子上,背影孑然,老眼凝望阴冷的天边一角,似是陷入沉思。
“您不该那般指责云娘。”顾清稚行至他身前,施了一礼,温声道,“您是她的父亲,应该知道她是个很好的姑娘,若是连她的至亲之人都不能理解她,那她只会更生绝望。”
高父眼角的纹路皱了皱,声音里有股凄怆:“王家给了她口饭吃……当年倭寇打浙江,家里的地被县里借机全部收给大户,老奴一个人从家里逃出来到京城讨生活,盘缠全部用光,差点冻死在这城南街头。不得已,老奴只得签了卖身契给王家,挣得这性命,又讨了个媳妇生了她。不论如何,都是王家让她活到这岁数,不然就得跟着老奴在大路上饿死。”
“但她未必想活。”
“小孩子家……说这话也就是气的。”
“云娘的病,不想活很容易。”顾清稚看着这个眼底含泪的老人,“她如今虽是进退两难,却仍挂念着您,不愿让她的父亲为难。”
“我心疼她,可又有什么法子?她生来就是做奴的命……”
清稚打断他:“她生来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您不该以她天生是奴仆为由要求她对王家逆来顺受,没有哪个姑娘是生来的奴。何况您恐怕不知道,皆是王家把您一个干净灵巧的漂亮姑娘作践成这副模样,请您好好想想,您要的是所谓的报恩,还是要一个活生生的女儿。”
“我如何能不要我的女儿!”高父涕泪俱落,又恐惊着屋内云娘,闷声道,“老奴大半辈子就这一个丫头……怎会不心疼她……但老奴又有什么法子,出了王家她就得饿死,大夫若是能救她,老奴死也甘愿!”
说着便要给顾清稚磕头,膝盖一弯,将要坠地,顾清稚慌忙扶住,握他手臂:“老伯爱女之心,我已晓得,但我万万当不起你这样的礼。只是您若要救她,便要按我说的来,老伯能做到么?”
“大夫……您说。”
“只一件。”顾清稚凝视他昏沉老眼,“按时给你家姑娘熬药,若她不肯,也得强喂,她是你的女儿,老伯应当不用我多说。其他的,我会想办法。”
近日徐府忙着娶新妇之事,一时上上下下都有活干,门廊、前厅、后厨里挤满了雇来的小厮,埋着头做主家吩咐的活计。
虽是无甚空闲,张氏脸上的笑容却没停歇过,徐瑛乃她少子,心里自然是偏疼些,这娶新妇更是被她记挂了多年。如今夙愿得偿,能娶那在圣上面前极为得脸的陆家的女儿,早已是被京中贵妇们奉为佳话。
只是徐阶向来低调处世,亦是如此告诫家人,张氏便极少在众人之前露面,也没多少人知道她内心得意,每晚无事就拉着外孙女闲聊,美其名曰监督其女红之学。
顾清稚每晚回来还要受这女红之苦,被迫给未过门的小舅母织一条大红小衣,张氏素来将女红当做是一件乐事,因此丝毫未觉得外孙女在受罪,反而一面盯着她做活,另一颗心还忙着拨算珠核对迎亲所花费的账本。
“如何了?”本是安静地各做各事,张氏忽地要检查进度。
“……不怎么样。”清稚漫不经心答。
张氏不信,将她膝头的活计拿过来,只一眼,便忍不住叫苦:“老天爷,怎么做的活!”
“我以为你给病人穴位扎针那么准,做这事不应该更了得么?”张氏眯着眼拈起织了一大半的缎面,借着烛火细看顾清稚的针脚,眉头不由得压低,嫌弃道,“我本想着这若是唤外头裁缝娘子来做,或许不能称心,便唤了你来,不想竟是更加惫懒,早知如此,还不如多出点钱托别人做。”
见烛火微弱摇曳,似有消失之象,张氏喊了人来添支蜡烛,把清稚视线照亮。
顾清稚左耳进右耳出,张氏再如何数落,她也只是“嗯”一声随口应答着,毕竟心里藏了一桩难了之事,一时很难凝住神思。
张氏见她态度不佳,本就账本算不清,心中愈发添堵:“你这丫头,平日里叫你多习些女红,一个姑娘家连这都做不好,还有什么是能做的!”
顾清稚一听外祖母动了怒,心知得罪了老人担待不起,忙抬头朝她甜甜一笑,飞速起身凑近前给她腿上按摩:“您这是生气了?”
张氏一看她纯真笑脸,小手这里捏捏那里揉揉,顿时心里再烦闷也撒不出了,鼻腔里出了口气,唇角一撇:“活计做不成,倒是会讨人喜欢。”
“可不是,”顾清稚接话,“就是因为不够能干,才想着这些歪门邪道的。”
“你这丫头……”张氏笑着数落,这时听得外头更漏响声。
“什么时辰了?”她唤老仆来问。
老仆答:“三更了,夫人是要入睡了么?”
张氏随口道:“都这么晚了,璠儿怎的还在宫里不回来,也不唤人捎个口信。”
“许是舅舅陪着外祖父做公务呢。”清稚说。
内阁大学士政事繁忙,时常要加班到深夜,因此为了便于皇上时刻能找人来议事,几个大学士都在宫里有直庐,事多时便住在那里。
近日为了倭寇侵扰,内阁便格外忙了些,徐阶已经连日住在直庐中不回府,张氏虽心里担忧也不好表露,不过今日就连徐璠这个时辰也没归家,这不得不让她心生疑虑了。
“璠儿若是不回来也该让人带信不是?”她越想,心头的忧思越甚,想到严嵩与自家夫君面和心不和,终有一日对徐家不利,蓦地坐不住了,撑着清稚的手背晃悠悠站起。
“去,把老大媳妇叫来。”
徐璠娘子范氏被一行人拥过来时,显然也是急了,满头的钗环未褪,看着也是并未入睡,一见张氏便喊:“媳妇正要来寻您呢!母亲,我家官人怎的还不回来,莫非是宫里出了什么事?”
“休要胡说,这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就急成这样,哪有大户人家的媳妇像你这般不稳重的,教下人看去了都要笑话。”张氏斥道。
她见范氏身边围了一群仆妇,眉头不禁蹙起:“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要和大娘子商议。”
范氏咬唇,藏在袖中的手心发着冷汗,一句话也不敢吭声了。
这时,外面派去探听消息的徐阿四急匆匆走来,面色发白,一见张氏便跌手:“夫人,老爷……和大郎被扣留在直庐里了!那外头围了好多锦衣卫,老奴进不去啊!”
“官人——”范氏顿时气血攻心,一头栽倒在地。
张氏随丈夫沉浮多年,终要比这不经事的媳妇稳重百倍,只是一双枯树皮的手不住地抖着,眼底沁泪,颤悠悠道:“管家,你且把二郎三郎都喊来。”
作者有话要说:张先生先出门两章,明天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