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二娘可愿意?”清稚最关心的是这个问题。
张氏见她脸上丝毫不显尴尬,安心道:“那自然是愿意的,下聘礼之日我也去看了热闹,那丫头为人不声不响的,见了严二郎面上的笑藏也藏不住。”
清稚回想那日瞧见陆娴给严绍庭递帕子,严二郎看得眼睛发直,想两人并不算全无交集,或许确实有情愫也未可知。
“他们心里情愿就好。”顾清稚感叹,自觉没道理插手此事,“只要二娘喜欢,这比什么都强。”
“正是这么说呢。”张氏随口回道,门外却有客至。
“怪道今日听见鹊叫,客人一个接一个地来,原来是谈老夫人也来光临。”张氏甩下手中搁着的暖炉,起身相迎。
谈允贤笑道:“夫人今日还接待了贵客?”
张氏一瞟:“给这丫头相看人选呢。”
“成没成?”
“不成。”
谈允贤仿佛放心了似的,勾过给她端茶的清稚的肩:“姑娘还小呢,急甚么。”
见她面庞消瘦了几分,蹙眉:“这是怎么回事?半月不见竟成了这副模样,李先生这般严格么?”
顾清稚头一点,额靠着她怀:“背不过就要默,默不好就要抄,这日子哪里是人过的?马上我又要回去了,老师就宽限了一天休息,下次回来还不知要瘦到哪去。”
“他也是难得,能对你的学业这般上心。磨砺磨砺也好,从医就讲究个严谨,现在多学些,以后出的错就少,这也是为了你好。”
张氏见状,笑道:“这丫头对老夫人比对我还亲,一来就缠着您,也太不像话。”
谈允贤搂着顾清稚的背,眉眼带笑:“哪敢,你们是祖孙之情,我与她是师徒的情分,这次来也是找她去一户人家看病。”
怀里清稚答:“我去不了,李先生不让我出门。”
“老身已经说好了,这你无需挂心,给那户人家的姑娘好好诊病,老身要你学到医术之外更深刻的道理。”
清稚继续蹭在她穿着棉布内衬的怀中:“那姑娘可有什么来头?若是穷人,我是愿意去瞧的。”
“非是穷人。”她感到头顶落了一道深重目光,一字一句,全然浸入耳朵里,“却比穷人愈艰难。”
顾清稚不免疑惑,身子一退离了她怀,双眸望向她:“那究竟是什么人家?”
“老身且问你,方今世上除开穷人,谁最苦?”
顾清稚正色:“女子,尤其为贫苦女子最甚。”
谈允贤继续视她:“故此老身才要你去为她瞧病。”
她攥紧清稚素手,深刻纹路与光洁玉白的手背相贴,传来阵阵粗砺质感,双手摩挲之间,清稚听得老夫人轻语:“我们既入了女医这一行,便须异于寻常男大夫,携一双体察人情之慧眼,睁开双目往下看。”
京城南边坊内,有一家做布匹生意的富户,本是卖蚕丝起家,几代人累积,如今也做成了不错的气象。
主人家姓王名良,四五十的年纪,二十岁上时娶了门当户对的粮庄老板女儿为妻,生一儿两女,日子在城南过得也是首屈一指。
其妻颇有贤名,经营得一手好生意不说,为人也不妒不忌,王良后来纳了三房小妾也未曾有过薄待,反而侍奉婆婆愈发勤勉,教育孩子有方,街坊邻居无不夸一句王家得妻如此,实在是几辈子的福分。
“是来看病的大夫吧?”丫鬟开门,见背着药箱的顾清稚颔首,便伸手请她进来。
她大略望了望,气派的室内陈设了不少奇珍异玩,中间一道屏风画的是徐渭的泼墨葡萄,足见这户人家的底子殷实,还有些文化味道。
“你们需要看诊的是哪位?”顾清稚问她。
小丫头一面走,头也不回:“是老爷的小夫人。”
“年方几何了?”
“二十。”
“这么年轻,得了甚么病?”
“大娘子说,高云娘得的是妇人病,治不好便不要她了。”丫头引着她穿行过庭院,眼见着马上就到了,“云娘跟我一样都是家生子,也是她运气好,十六岁就被老爷看上纳了,可惜没那个福气,四年了肚子也不见大,前不久还染上了这个恶病,大夫看着治吧,大娘子说了,治不好也不会怪罪大夫。”
顾清稚应是,随着丫头进入一间小屋子,里头搁了一张床一副案,床上躺了一个病美人,脸色蜡黄,神态恹恹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干裂,手边却也没有一口水喝。
“快起来,给你找的大夫到了。”
这云娘正在昏睡之中,无意识地“嗯”了声,缓缓睁开眼,见一个穿百褶如意月裙的年轻姑娘立在床前,眼里现出几分惊讶:“你是……”
“方才不说了吗,这是给你找的大夫。”小丫头不耐烦道。
顾清稚笑道:“你只管放心,你的病有我。”看她勉强撑起身子欲坐起来,连忙去扶:“小夫人躺着便可,一切我来。”
见小丫头没有动弹之意,顾清稚去桌边倒了杯水想给云娘,只是摸着冰凉,她便问那小丫头:“可否给我拿壶热水来,麻烦姑娘。”
小丫头看是她要,便应了声,回身去另一个屋里取。
顾清稚本就心细,看到现在哪有不明白的,这云娘显然在王家受到苛待,一个病人没人服侍不说,连一壶热茶也不见,能撑到现在也算是奇迹。
趁小丫头出去的功夫,她俯下身低声问:“你可是过得不好?”
云娘扯了扯发白的唇角,语气无力:“云娘不敢说主人家的不是。”
“大夫,你要的热水。”话音才落,小丫头就跨入门进来,递了一壶茶。
清稚谢过,取下一只碗,倒了大半,柔柔地端给那云娘,细声细语道:“慢些喝,别呛着。”
云娘讷讷:“真是麻烦您了。”
她接过那只碗,近乎饥渴地仰头一饮而尽,末了,赧然地朝清稚笑笑:“大夫瞧我这副模样,着实没脸了。”
小丫头呵了声,一双柳叶眼轻蔑地瞥她,云娘也没什么反应,看她的目光反而有些怯怯的。
顾清稚没搭理那小丫头,对着云娘问:“你有什么症状,只管说来与我听便是。”
“她呀,得的妇人病,不是和您说了么?”小丫头不屑地倚着背后的墙,“月事时有时无,上回三个月没来,害得老爷以为她有了白高兴了好一阵子,折腾了半天原来是得了病。”
顾清稚只觉这丫头甚是聒噪,本想白她,但碍于这毕竟是人家府中,只能压下胸中不满,心平气和道:“月事不准是常有的,许多未嫁姑娘都会得,说不好你什么时候没怎么休息也会犯,话也不能说太早。”
小丫头对大夫终是有两分忌惮,听了也不好回嘴,将不悦全藏进眼睛里。
云娘嗫嚅着唇,像是有什么隐秘想吐露,又像是顾忌什么,眼眸转了许多回也不出声。
清稚弯下腰,趋近她的面庞:“还有什么你详细与我说,不用担心失了面子,咱们都是姑娘家,你的难处我如何不懂,但首要的是把你身子治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她向云娘微笑,后者在她热切的注视下嘴唇动了动,垂下眸子,轻声吐出几个字:“我……我小解困难。”
顾清稚复问:“可还有什么?”
“那个……会出血。”
她这会儿在宫里给好几个宫女看过病,怎会不知“那个”是什么,敛起原先笑意,面色肃然,又问:“姑娘下腹或者腰那里可会疼痛?”
“会。”云娘点头,素手抚着小腹,“这里痛。”
“?张嘴予我看看。”顾清稚仔细观察她的舌,手指覆上她的脉,那脉象也奇,如虾游水,时而一跃即逝,须臾复来,她思忖片刻,方道:“姑娘这是游脉,寒湿之症。”
幸得先前背过《脉经》,要不然她还诊不出这关窍。
然而她心知这云娘患的是寒湿型宫颈炎,但在这个时代显然没有这般西化的名称,一律统称为妇人病,便没有与她详说。
“能治吗?”小丫头插言,看似比云娘本人还要急上三分。
顾清稚眉目间笼上忧色:“这个说不好。”
小丫头像呼出一口气:“那我去回报大娘子。”
瞥见她走远,顾清稚方凝视云娘,轻声道:“你的病我能治,我给你开个方子,按着这个方子去抓药,吃上三十副便能大好,若要痊愈,吃个一年半载也就恢复了。”
云娘眼中含着一汪泪,惨然一笑:“我哪里能活那么久……府里没人想我活。”
“你还有无亲人?”
“我爹还在这里做活,当个小管事的。”
“那让你爹帮你熬药,银子不够,药我帮你抓就是了。”
云娘又摇首:“大娘子巴不得我活不了,哪会由得我爹救我,我唯有一死了之了,活着本就全无意思。”
顾清稚敏锐,听出其中要紧处,忙追问:“可是你家大娘子给你使绊子?”
云娘点头,复又扯唇:“算得什么使绊子……我也能理解她,老爷两年纳了三个妾,她心里不舒坦。”
说到底,根源全在那老爷。
“你家老爷,可是经常出没那等花巷地方?”顾清稚为了验证一个猜测,垂首问她。
“是。”云娘咬了咬牙,“他在纳妾以前更是经常去,如今去得少了,一年也在那花个上百银两。
“那他是该死了。”顾清稚恨道,这云娘看着卧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又是爱美的小姑娘,平日里定然是爱护清洁的,如何能得这样的病?
一切皆由那王姓主人而起,从外头沾了这病回来,教云娘也染了身,大娘子又不知就里,本就瞧这几个姨娘不顺眼,这下更是有了理由踩她。
云娘见顾清稚自来之时便一直和颜悦色,一双杏眼盯着自己不曾移开,看上去确是真心。
她放下了几分戒备,一张口便吐露心声:“我恨他,我天天做梦都在想着离开,我五岁开始便在这户人家做丫头,没有人知道我过的是什么日子……这位大夫,您不用花心思给我治了,云娘在此谢过您的好意,您就算妙手把我救活,我这辈子也是死了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