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03章

然已入晚,顾清稚身为晚辈,自然不好让客人大晚上的一人归家。

“老夫人为何不留宿一夜再走?敝府虽破,只要您不嫌弃,总还是有住的地方。”

谈允贤坚辞:“罢了,明日一大早便得上宫里头瞧病去,我府上离那近,若是误了时辰可是大罪。”

原是有皇命,顾清稚自然不好强留。

“那小女送送老夫人,这您就不要推拒了。”她提了一捧老人爱吃的核桃酥给谈允贤带上,一面带着丫鬟饶儿步出门外。

在屋里听不见,一踏出门,三人方才发觉外面甚是热闹。

天边隐约映着火光,似乎能闻到外头人声鼎沸,还有锣鼓的嘈杂声。

“今儿是甚么日子?”

顾清稚记性比谈允贤好些,偏头思索了会儿,答道:“今日是公主嫁人,方才闹了这么大阵势。”

“百姓难得乐一乐,也是件好事。”谈允贤感叹,“也只有京城能这么热闹。只是热闹有热闹的好,安静也有安静的妙处,江南虽不比京城繁华,但也富庶,却更恬静宜人。”

清稚点头:“正是呢,我幼时在江南,最爱看傍晚日落田间,白鹤翩飞,那般诗情最是难忘。”

“顾姑娘也是江南人?”谈允贤好奇。

“小女是松江人氏。”

“松江?那着实是个好地方,离苏州颇近,老身家里也不远,怪不得顾姑娘生得干净,原来是江南姑娘。”

“夫人也是吴地人?怪道听口音还有几分亲切。”

“正是呢,老身自幼在无锡长的,你们那的方言我多数也听得懂。”谈允贤道,“我听徐阁老言谈也流露吴地口音,阁老也是你们那里人?”

“小女外祖父也是松江人。”

谈允贤不禁笑:“原是如此。老身九十了也不怕羞,说句没脸皮的话,徐阁老年轻时听闻也是美男子,你那地方山清水秀的,尽出漂亮人。”

“人漂不漂亮小女也见得不多,几年前便来了京城,只记得那边的鲈鱼确是天下一绝。”

“我曾在一个官员的家宴中品过,啧啧,果真鲜美无比,至今难忘。哪日老身去你老家做客,你可得烹一尾来尝尝。”

“那老夫人可得与小女定好了,别让小女空等。”

两人说着玩笑话,一面已走近闹市。

“顾姑娘就送到这里,这点路,老婆子还是走得的。”谈允贤摆手令清稚归家,接过递来的核桃酥,“你这姑娘便是太客气,早些回去,莫让徐阁老担心。”

她便辞别,屈身行礼:“老夫人恕不远送,小女告辞了。”

饶儿这丫头候着谈允贤一走,边望着周围热闹边赞赏道:“这谈老夫人真真气度娴静,这么大年纪了仪态尚且从容,瞧着比一品诰命还要贵气。上回见葛御史的大娘子,身上倒是凤冠霞帔华贵雍容的,这一言一动全是村气,知道的晓得她刚被封了三品舒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甚么外室来招摇过市了呢。”

顾清稚睨她:“先别说人家谈老夫人可瞧不上诰命,身外之物罢了。你在这背地里头嚼葛夫人的舌根,被听了去岂不连累我?”

“可不是我一人这么以为。”饶儿直呼冤枉,“我也是听陆家几个丫头聚在一块儿这么说的。姑娘您瞧瞧,连下人们都觉着葛大娘子举止粗俗,那些当官的家眷私下里不得笑掉了牙。”

其实那群官家小姐也对那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葛大娘子凑不出一副好话,不过清稚倒也没觉出什么。

葛大娘子本就起于农户,家学比不得那些儒学世家出身的贵妇们来得深厚,乍然封了三品诰命,又无人授她得体之礼,举止粗鲁些也是难免的事。何况清稚思想本就比同时代开明,出身高低无甚所谓,品德好不好才是正道。

见清稚不言,小丫头只当是自己饶舌引得主子不悦,忙歉道:“婢子一时嘴快,姑娘恕罪,往后再不敢说了。”

清稚也没顾得上搭理她,却是被不远处几个男子殴斗顿了脚步。

饶儿见状,循着目光望去,见那边你来我往打得激烈,似乎是好几个人围着中间一个男子打,后者虽是身手不错,但双拳难敌多手,已经是落了下风。

“这有什么好瞧的,小姐快回去,免得惹祸上身。”饶儿焦急劝,只是想不通为何清稚今日对男人打架这么上心。

“你看那被打的人像谁?”清稚拉住饶儿的袖,眯眼道。

饶儿略略扫了眼,目光顿时滞住:“那不是,那不是——”

“像不像严绍庭?”顾清稚冷冷道。

“姑爷?”饶儿刚出声,即被清稚狠狠一瞪,“再敢胡言,小心我撕烂你这小蹄子的嘴!”

清稚平日随和,严肃起来饶儿也怕,忙赔笑:“是奴婢的不是,但确实与严二郎有几分相像。”

“那就是严绍庭。”顾清稚越过不亮的灯火,彻底看清了男人的面容。

然而顾清稚越肯定,越令饶儿惊异。

那可是未来姑爷被打,自家小姐怎还这般处变不惊?

“那……您要去看看他吗?”饶儿小心询问。

“我何必出面。”清稚看向她,“你去瞧瞧严绍庭,让他不要再打了。”

上命难违,饶儿只得奉命行事。

清稚于灯下原处静等,不多时,见丫头又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表情颇有几分难堪。

“如何?”

饶儿摇头:“严二公子哪里肯听我的,和一群人打得正厉害呢,我再不撤退只怕都要缺胳膊断腿回来了。”

顾清稚似是做了好一会儿的思想斗争,眼见着视线里的男人摇摇晃晃的将近要倒下去,才像是下定了决心,走上前去。

她身形娇小,短瞬间钻进大汉包围圈里,见严绍庭的拳脚又要迎上去,嘴里忙喊:“王公子为何又在惹事?”

一面死命将严绍庭拽出去。

“你是得了失心疯不是?公主出嫁的节点和人斗殴,你脑子里灌了甚么黄汤?”突然来了人不由分说把自己拉开,严绍庭当然怎么也不依,奈何又喝了酒脱力,连个女人的手臂都挣不开。

“你是谁?”他抹了把被血染湿的鼻头,眼睛却一时张不开。

耳旁声音恼怒:“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严绍庭睁开双眼,回过头正对上少女的面容,立时,冷汗直冒,酒瞬间醒了大半分。

“顾……顾,顾大小姐。”严绍庭顿时腿直打滑,“你可万万不能把我的事和我祖父爹告状。”

“我没当众暴露你姓严,已经是给你留活路了。”清稚冷笑,递过袖里手帕给他,“既连让严阁老知道的胆量都没有,怎么敢闹市群殴。”

某少爷不服:“我是被群殴的那个。”

他拿这块绣着兰花图案的手帕拭了拭红肿的鼻子,像是自言自语,“不过也算值了。”

“什么值了?”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跟我祖父和爹爹讲。”

严绍庭再三叮嘱,清稚心疼地瞥着已经废了的手帕,立时没了好气:“究竟什么事?”

“我是帮一好友……他欠了债,被这群放贷的追着打。”帕子的一面被血染湿了,他便叠起来换一面用,“他们把我当成了他,我也懒得纠正,挨这一顿也算是替朋友挨了。”

清稚有些怜悯地看着他:“你既然有钱,何不替他还了?平白地还挨一顿打,不是费事又费力气。而且我清楚你的本事,拳脚功夫厉害,不太像会输给这帮人。”

“所以你那朋友哪里是欠债。”她避开他的目光,“分明是另有隐情。”

严绍庭有些愣怔。

他知道顾家小姐聪慧的名声在外,哪知还有看破人心的本事,那双杏仁眼在黑夜里也发着亮。

“是。”他默然,“爹爹叫了一群人来教训给杨继盛先生申冤的官员,便是王世贞先生他们,说明面上解决不了的事就来暗的,我知道了消息后就让他们先跑,这顿打我来替,反正大晚上的谁看清我的脸,只要你不去告状万事就具备了。”

顾清稚不禁沉默。

杨继盛是大明忠骨,上书弹劾严嵩弄权,终是遭到报复,下狱受尽酷刑,却自始至终未折下那硬挺的脊背。

半晌,抬首:“你倒是个有良心的。”

严绍庭笑了笑:“毕竟是我爹犯的错,我做儿子的也不过就是赎罪。”

话很正派,只是话音越来越微弱,竟没了声响。

严绍庭竟晕过去了。

顾清稚也没着慌,知是他失血过多,当下唤饶儿拿了她的帕子,给他关键部位压迫止了血,只是拿不准身体有没有骨折,也不好随意拖动。

她知严绍庭此次是背着家人偷偷出来,自然不带任何小厮,以免漏了嘴失了风声,便只好动用自己家的马车。

但回去兴师动众说要调马车,必然会惊动徐阶,老爷子是绝不允许一还没出闺门的少女干下这等事的。

她更不会傻到拿自己名声去救人,严少爷一时半会儿倒没什么大碍,别搭上自己名节,那可真不值当。

可要借一辆公家的,又怕大晚上的早闭了门。

“这位公子可是醉了酒?”

她听到有个男人的声音在夜里传过来,然因正处于思索中,一时并未抬头。

“是被打晕了。”饶儿小声纠正。

“是我未辨清。”来人悄然走近,清稚恐他望见严绍庭的脸容,不动声色地动了半个身子,略遮过他的目光。

她掀起眼帘,瞳孔并不刻意地打量他。

男人长身玉立,站在清稚面前足以挡住背后的月光。故她只能依稀瞧见他眉眼隽秀,瞳孔深沉似染了星子的夜空,气度很有文臣的雅量,若是谈允贤见了,必得用她阅人无数的经验赞上一句美男子。

他身边还携了个十余岁年纪的小少年,看穿着不像是小厮,倒像是弟弟。

“这位夫人可是有难处?”他并未意识到少女对自己的揣度,只低声问她,想是将面前一男一女误认成了遇到困难的夫妻。

清稚也没工夫指正,只微颔首。

“感谢先生相助,只是小女冒昧,可否询问先生名姓?如若先生不愿透露那便罢了。”她很谨慎,若要请人相帮,必先问其身份方好行事。

男人颀长的身形倾了倾:“某姓张,名居正。“

话音适落,男人看见少女的脸色从踌躇的发青瞬间转亮,眼中仿佛顿时唤醒了光,眸子由打量定为凝视。

“我认得你!“

男人闻见少女激动的喊声,微微展眉:“夫人何以认得张某?”

顾清稚也不遮着掩着,直接道:“小女是徐大学士的外孙女,张先生是我外祖父的学生,闻得您入选庶吉士时是他执掌翰林院,有这份深厚渊源,我们不是早该认识吗?”

这声“张先生”颇为熟稔,像一枚石子投入水中,令他的指尖不由得轻颤。

不过这回他终于看清了传说中徐阁老宝贝外孙女的脸庞。他虽是徐阶学生,然眼下时局紧张,终是忌惮被政敌弹劾为结党营私而不常至老师家,何况女子居于后院,两人从未碰过面。

“那这么说,张某与姑娘也是旧识了。”张居正及时更改了称呼,随后想起,“那这位该是严二公子?”

严二公子还躺在地上,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顾清稚代为承认:“他为救人受了伤,小女找不到送他回府的马车。”

“那可用张某的。”张居正示意身旁的弟弟,“你去从家里拉辆马车过来,载严公子回严府。”

小少年瞧着像是对哥哥极为顺从,脸上并无丝毫被驱遣的不满,当即满口应承,回身便欲奉命行事。

“若他府上的人问起,便说是他为了争一彩头和人殴斗。”眼见他一溜烟就快不见了人影,顾清稚忙喊了声。

张居正见她如此说,心知必有难言之隐,但终是没有开口相问。

“这位可是先生的兄弟?还真是听您的话。”她笑道。

“舍弟居谦,年纪最小,也生性顽劣,其他弟弟都随着父母在江陵老家,唯独他要来京城沾沾这繁华习气。”

斜侧有几个卖油糕的小贩过来,他便要了一袋,正欲付账时,清稚抢着将几枚通宝塞进那贩子手里,眨眼:“张先生可不许和我争这点小钱。”

他失笑,又道:“闻得今日有热闹可看,舍弟非要张某陪着过来,正巧公务不多,便带了他来,不想却在这里遇到了顾姑娘。”

“小孩子都这般爱瞧热闹,小女还得谢谢令弟呢,若是没了他这份好动性子,小女今日还不知该如何是好。”顾清稚看月色朗朗,不由得担忧起家中那位,“张先生,小女该告辞了,外祖父管教甚严你也是知晓的,若是被他查出晚归,那小女可真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张某想着也该是如此,既是天色已晚,方今京城里盗贼不少,恐不太平,姑娘可否允许张某送你回府。”他抬首望眼夜空,低头问她。

“张先生既要帮严绍庭,还要送我,真是辛苦你了。”顾清稚笑说,嘴角弯成的月亮猝然一勾,他本是沉稳的心神骤而一动。

“举手之劳,顾姑娘这般客气,才真是折杀我了。”他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