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祁忽然觉得手上一轻,层叠的白色衣裙散落,里面静静盘卧着一只被血染红的白猫,尾巴将娇小的身躯轻轻盖住。
他用清洁术帮它洗干净身上的血迹,又从芥子袋里拿出药膏,一点点帮它涂好外伤。
白猫被他轻柔地抱进怀中,容祁踩着遍地血泊走到那些人面前,眉间堆起冷戾,眼神冰冷地看向在地上苟且求饶的人。
最终,这些人都被魔气腐化成了一滩滩血水。
容祁从芥子袋里随便拿出一样东西,去集市上换来银子,买了个僻静的小院,将苏苏暂时安置在里面。
苏苏沉睡了半月未醒,容祁就在床前寸步不离地守了半月。
他从苍羽剑派抓了几个炼丹师来看过,都说苏苏只是受伤太重,需要一定的沉睡来恢复元气,容祁这才暂放下心。
这天,床上少女眼睫颤动,终于虚弱地睁开眼。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不像琉光峰上的房间那么华丽,只有简陋的木制桌椅,屋中门窗紧闭,靠烛火照明,暖意融融。
她的视线环视一圈,最后落在床边的少年身上,“容祁。”
听到她的声音,容祁连忙握住她的手,墨眸一瞬不瞬地望着她,“我在。”
“外面是不是下雪了?”苏苏的视线绕过他,看向紧闭的门扉。
容祁忙把握着的手塞进被子,又帮她掖了掖被角,紧张问道:“是不是冷?”
苏苏唇瓣苍白,轻轻摇头,“不冷。”
她只是突然有种下雪了的预感,虽然她从未见过雪。
“要喝水吗?你饿不饿?”容祁又问。
苏苏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目光一直停留在门口,声音轻得像是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我想看雪。”
“等你好起来再看吧,”想到她如今的身体状况,容祁没有答应,取了个折中的法子,“不然我把雪拿到屋里给你看?”
见苏苏点头,容祁的手放在她额侧,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
然后他起身走到门外,苏苏从开启的门缝中看到几片洁白碎雪飘进来,门很快阖上,雪也融化成水渍。
容祁把屋里所有能用上的容器都拿到院子里,用来盛雪,连茶杯都没放过。
很快,屋里地上摆满了各种盛满雪的容器,有木盆,茶杯,瓷花瓶,甚至还有酒壶。
容祁帮苏苏垫高枕头,借着烛火,她看向雪的眼神写满了好奇,在好奇之余,似乎还有更复杂的情绪在蔓延。
怕她受凉,角落里燃着炭火盆,随着烧红的木炭噼里啪啦燃烧,很快雪就化了一部分。
容祁回想不起来维持温度的阵法,便再次拿着盆子离开,重新去外面装满雪拿给苏苏看。
雪化得快,容祁仿佛感觉不到冷似的,一趟又一趟去外面盛雪,再拿进来给她看。
某次盛雪时,听到隔壁传来孩子们的欢笑声,容祁原本往木盆里装雪的动作顿住。
“堆雪人,堆雪人咯。”
他心神微动,将木盆放到地上,冻得通红的双手捧起一把雪,笨拙地在手里团成团。
这一次,容祁抬着木盆走进来时,苏苏眼眸陡然一亮,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身边的被角。
这次盆里放着的不是盛得满满当当的白雪,而是用白雪堆成的一只猫。
雪猫只能看出个大致轮廓,圆圆的脑袋,尖尖的小耳朵,还有圆滚滚身形,长而蓬松的尾巴。
靠坐在床头的少女眼眸明澈如水,目不转睛地盯着雪捏成的猫儿,过了会儿,她无力地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苍白的笑意。
容祁专注的视线落在她身上,见她终于露出笑意,紧绷的心弦微微放松。
可下一秒,笑意浅淡的少女突然眼眶一红,毫无征兆地落下泪来。
容祁心里蓦地一跳,连忙担忧地走上前,担心手会冰到她,只敢隔着被子抱住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苏靠在他怀里,压抑地啜泣着,“容祁,我没有家了。”
容祁瞳仁颤了颤,鼻子也开始发酸。
看到苏苏一个人出现在这么远的地方,他就隐隐有了猜测。
她曾被抓走过一次,她的父母绝对不会让她再次陷入危险。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他们都已经不在了。
“去年中秋,爹爹陪我去桥边,没有等到你。后来母亲说她想去外面看雪,和父亲一起离开了山谷,再也没有回来。”
“今年中秋那天,我和蓬谷的哥哥去桥边等你,可等我们回家,却发现,却发现……”
说到这里,苏苏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哽咽得说不下去。
缓了好一会儿,她才从过往的悲痛回忆中走出来,痛苦地说道:“我的族人全都死了,那群人挖了他们的妖丹,还剥了他们的皮,蓬怀也为了保护我自爆妖丹,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
“容祁,我没有家,也没有亲人了。”
容祁隔着被子抱紧瘦弱的少女,闭上赤红的眼,气息颤得厉害,“你还有我,苏苏,我一定会帮你报仇。”
他以为自己迟到了两个多月,却没想到他竟失约了两次。
苏苏整整等了他两年。
若是他能早点离开龙族赴约,事情一定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苏苏曾经有个那么幸福美好的家园,如今却跟他一样,再也没有家了。
容祁喉间发堵,整个人几乎被铺天盖地的愧疚和后悔淹没,环住她的手臂不停收紧。
“我记得他们说自己是‘方家’,还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还有……”苏苏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眉心拧紧,苍白的额头冒出冷汗。
容祁心疼不已,用已经焐热的双手捧住她的脸,连忙说道:“这些信息足够了,苏苏,不要再想了,你身子还没大好,先好好休息。”
可苏苏还想回想起更多细节,好让容祁更快帮自己找到仇人。
容祁无奈之下,只能在她颈间点了一下。
少女闭上眼,身子无力地软倒下来。
容祁小心翼翼地放平方枕,让她平躺上去,将被子拉到她胸前盖好。
临走之前,容祁在苏苏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精神印记,这样她有任何异动,他都能第一时间感应到。
容祁将盛满雪水的容器都拿到外面,关上门,倚靠着冰冷的门框出神。
呼出的白雾很快消散,鹅毛般的雪花落下来,很快就堆白了他的青丝,肩头,甚至纤长的眼睫都挂了两片雪花,映得乌黑瞳仁毫无温度。
容祁浑身上下都覆了一层薄雪,一动不动地立在门边,像是雪人。
他想起离开前那夜,他和苏苏在月光下约好来年相见。
还有后来他们在漆黑的树屋里亲吻,温热的气息交换,他那时狂乱得几乎要飞出胸膛的心跳,到现在都还记得。
“……那明年缎带城放花灯的时候,我在那座桥上等你。”
“这是蓬谷教我的,人族互相勾了手指,就不能爽约。”
“容祁,你一定要来。”
“嗯,我一定来见你。”
甚至当时的每一句约定,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仿佛发生在昨日。
容祁垂下眼睫,看向自己的右手。
因为他的爽约,苏苏才受了这么多苦,甚至差点丧命。
想到她那日奄奄一息躺在血泊中的模样,容祁眸中蕴起浓浓恨意,神情阴冷,左手聚起黑色的魔气。
手上魔气攻击干脆利落地挥出去,溅出的一行血迹洒下,刺目的鲜红映在墙边白雪上,烫得附近冰雪都开始消融。
容祁眉心都没有皱一下,没有处理伤口,任由血迹低落。
他离开小院,开始四处找寻“方家”的下落。
容祁先是去了那天的河边,正好遇到方家人找过来,便跟在他们后面,见到了苏苏口中的少年。
“废物!一群结丹期的修士,居然连一个弱小的猫妖都打不过,真是丢我们方家的脸。”小少年方冀气得把手边的茶杯丢了出去。
他们方家常年四处打探弱小妖族的居住地,通过偷袭那些妖族,获得了不少好处。
两年前,听说苍羽剑派掌门首徒去缎带城附近游历,所以方冀才会费尽心机去那边晃荡,想在那人面前留个好印象。
虽然他没拜上师,但是偶然在琉璃湖附近察觉到了妖气。
于是方冀设计引来了一个猫妖,跟在他身后,探明了猫妖族的领地,连夜率领众多打手攻入其中,收获颇丰。
滚烫茶水洒在肩上,下面跪着的人一声都不敢抱怨,“少主,那个猫妖应该不会多嘴,不然她若是暴露了自己的妖族身份,不会有好果子吃。”
“哼,万一她豁出命也要给本少爷的名声摸黑呢?她一个猫妖命贱不值钱,要是耽误了本少爷拜师苍羽剑派掌门首徒,本少爷要她生不如死。”
方冀刚骂完,就见门外纷扬的大雪中,走进来一个身形颀长的黑衣少年,步履平缓稳健,神情隐藏在阴影中看不真切。
“你是什么人?”方冀提起戒备,有种说不上来的不安。
“杀你的人。”
方家也算是苍羽城有头有脸的世家大族,竟在初雪之日,一夕之间被灭满门,熊熊燃烧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少主更是丹田被废,还被剥皮悬挂在了城门上。
其他世家借着帮忙的名义闯进方家,将方家残余的修炼资源洗劫一空,这才发现方家竟一直在私底下对弱小的妖族出手,从中牟利。
一时间,这个消息传遍了苍羽城,人人都说方家自作自受,惹祸上身,怕是不小心惹到了实力强大的大妖,所以才惨遭灭门。
容祁对外界传言一无所知,他正在院子里忙前忙后地帮苏苏降温。
那日他帮苏苏报完仇回来,发现床上少女脸色透着不健康的红晕,额头更是烫得厉害,顾不得清理身上的血迹,容祁连忙去医馆抓来了几个大夫。
老大夫挨个给苏苏把脉,得出了一致结论:“公子放心,她只是染了风寒,煎几服药服下,再好生休息一番便会好了。”
有个大夫医者仁心,看到容祁右手的伤口,拿出药膏和纱布,准备帮他包扎。
“不必了。”容祁付完药费,拿到药包,就烦躁地将他们赶了出去。
他在隔壁柴房里煎好药,端到堂屋一点点吹凉,喂苏苏服下。
之后他又用温水打湿巾帕,帮她擦拭额头,手心。
忙活了大半夜,苏苏滚烫的体温总算降下来,呼出的气息均匀,只是人还昏睡着。
应该是那日看雪时不小心受了凉,想到此,容祁心下懊恼不已。
直到第二日傍晚,苏苏才终于悠悠转醒,看到周围陌生的环境,眸中浮现出怔愣,“这是哪儿?”
隔壁的容祁听到动静,放下手中的柴火,忙不迭跑到这边。
看到门口快步进来的少年,苏苏眼睛一亮,喊道:“容祁,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呀?”
容祁脚步停顿一瞬,紧张地来到床边,手心覆上苏苏的额头。
苏苏坐起身,疑惑地眨了眨眼,“容祁,你在干什么?”
手心感受到的温度并不烫,已经恢复了正常,容祁神情有些怪异,试探着问道:“苏苏,你不记得了?”
“我不记得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吗?”苏苏摇了摇头,眼神有些迷茫。
容祁惊愕地定在原地,眸中神色不停变换。
他在床边坐下,眉心蹙起,握住苏苏的双肩,定定看向她,“你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破庙,放河灯,琉璃湖,之后的记忆就断断续续的,”苏苏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对了,我还记得有一个小小的树屋,可以打开屋顶看星星。”
“你还记得山谷吗?”容祁双拳紧握,急声问道。
苏苏欢喜地点头,“记得啊,山里有很多野花,还有小溪,甜甜的树蜜,我们一起捉鱼,你还给我烤鱼吃。”
“那其他人呢?”
“什么其他人?山谷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啊。”苏苏疑惑地说道。
容祁失神地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庆幸。
经过这次高烧,苏苏好像失去了那些痛苦的记忆,忘记了所有已经丧命的父母,伙伴和族人,忘记了关于“游游”这个名字的一切。
这对于她来说,或许是件好事?
“我还记得一件事。”
“什么?”容祁正神游天外,垂首想着事情,下意识应道。
下一秒,他唇上突然多了抹温热的触感。
容祁屏住呼吸,瞪大眼怔怔望着她,看到她桃花眼弯起,眸中笑意盈盈,盛满了他的倒影。
苏苏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拉开距离后笑着说道:“还记得这个。”
她记得那天夜里,她和容祁在狭窄的树屋里,像刚才那样。
苏苏不记得父母的教导,自然不明白这样的行为意味着什么,只是因为喜欢,所以就这么做了。
容祁坐在床边,眼神有些呆滞,嘴巴无意识微张,完全忘记了反应。
过了很久,他才缓缓抬起手,后知后觉地碰了碰唇。
下一秒,右手却突然被人抓住,耳边传来苏苏紧张的声音:“你的手怎么了?”
容祁这才想起这件事,眸光微闪,赶紧把右手往回收,想要藏起来。
苏苏心疼地抱着他的手腕不肯松手,对着他被齐根斩断的小指缺口小心吹气,眼泪吧嗒吧嗒直掉,“你的手怎么受伤了?容祁,你疼不疼啊?”
“不疼。”
“你怎么会受伤的?是不是有人欺负你?”
容祁眼眶一热,差点落下泪。
他抬起完好无损的左手,拇指动作轻柔地帮她拭去脸上的泪,嗓音低哑道:“不会有人欺负我了,我现在很厉害。”
“真的?”苏苏泪眼朦胧看向他。
“真的,”容祁收回右手,低声哄道,“这只是修炼的时候不小心受了点小伤,不碍事的。”
“你能修炼啦?”少女声音中带上浓浓的惊喜。
容祁颔首,“嗯。”
“你有师父了吗?”
容祁帮她擦泪的动作微顿,想到自己的魔修身份,犹豫片刻还是选择了说谎,低声道:“我拜师苍羽剑派,学来的本事。”
苏苏吸了吸鼻子,“你能修炼真是太好了,不过以后可千万要小心才行。手指断了还算小伤的话,什么才算大伤?”
“嗯,我会小心的。”
容祁不想她担心,便转移了话题,“外面还在下雪,你想去看雪吗?”
“想。”苏苏兴奋地应下,撩开被子准备下床。
看到自己身上穿的衣服,她新奇地摸了摸领口,又摸了摸袖子,触感顺滑,舒服极了,“咦,我有衣服穿了。”
她之前的衣服被血浸透,不能穿了,这是容祁后来给她买的衣裳。
苏苏好奇地摸了好一会儿身上的衣服,才抬头看向容祁,眨了眨眼问道:“这是你给我穿的衣服吗?”
容祁耳根泛起薄红,红着脸点头。
苏苏抓住容祁的衣袖晃了晃,“这个怎么穿上的啊?你快教教我。”
“好。”
容祁白净的脸庞彻底红透,视线有些躲闪,却还是伸出修长的双手,耐心教她穿衣服。
其实他一开始也不知道女子衣服怎么穿,这还是在苏苏昏迷那几日,每天帮她换衣服,一点点摸索出来的。
除了学会帮苏苏穿衣服以外,容祁还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
他现在不是一无所有的乞丐,既有银子,又有保护她的实力。
既然苏苏已经忘记了过往那些痛苦,那么他也应该当以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和她重新开始。
从此以后,他们会好好在一起生活,过上幸福的日子。
容祁不太会系腰带,用佩环直接将两端扣在了一起。
他抬起头说道:“好了。”
苏苏收回看衣服的视线,满心期待地拉着他往外走,“快出去吧,我还从来没见过雪呢。”
“好。”
容祁唇角弯起浅浅的笑意,顺从地跟在她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