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着的容祁抬眸望过来,眼眸赤红。
对上他阴冷可怖的眼神,虬婴连忙低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借着摔倒顺势跪下,嗫嚅道:“魔,魔尊。”
虬婴满脑子只剩一个念头——完了,他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之前自己数次办事不利,这次又看到魔尊脆弱的一面,虬婴心都凉了半截,觉得以魔尊暴戾的性格,他这次怕是会死得很难看。
容祁掀唇,冷声道:“滚。”
声音沙哑毫无温度,却并无杀意。
顾不得细想容祁的“仁慈”来源于何处,本以为必死无疑的虬婴捡回一条命,不敢耽搁,连忙后怕不已地应下,“是,是,属下这就滚。”
他战战兢兢往后退。
背后传来的视线带着极强的压迫感,虬婴生怕那人一个不高兴突然反悔出手,屏息提心吊胆了一路,额头冷汗滚落也顾不得擦。
终于退出去老远,虬婴给一众翘首以盼的魔王使了个眼色,赶紧带他们往不仙峰山下走。
快要走出容祁视线范围,虬婴刚松了口气,就听到人群中传来一声让人头皮发麻的惨叫,吓得他心跳都差点骤停。
反应过来出事的不是自己,虬婴和其他人朝声源处望去。
就见某个魔王痛苦地捂着嘴,鲜血不停从指缝溢出,刚才的凄厉惨叫是他从喉咙里发出来的。他身前地面上,落了一块小巧柔软的部位,血淋淋的,如同刚死的青蛙一般,还在痉挛跳动个不停。
正是之前猥琐地说“进帐子合修”那个魔王。
虬婴大致扫了眼就收回视线,心下了然。
他看向其他震惊之下被钉在原地的魔王,压低声音骂道:“都看什么看,别打扰魔尊修炼,赶紧滚赶紧滚。”
虬婴当然不敢把自己刚才看到的事情说出去,这件事注定要烂在肚子里一辈子。
魔尊怎么会哭呢,肯定是他今天没睡醒看错了。
“是。”
魔王们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一溜烟就不见了身影。
被割了舌的魔王不敢有半点怨言,魔尊今天没杀他已是万幸,他哪敢奢求更多?忙捂住嘴巴,跟随众人一起离开。
日头越来越偏斜,不仙峰上渐渐暗下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午夜时分,月亮被乌云遮住,没漏下半分光亮。
整座山像是潜伏在黑暗中的狰狞巨兽,清风拂过,树影来回摆动,张牙舞爪。
容祁依然蹲在原地,识海中现出闻人缙的身形。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现身。
漆黑安静的山上,突兀地响起一道声音,虫鸣都静止一瞬。
容祁没有选择神识外显,而是扯了扯唇,讥讽道:“特意来看我的笑话?”
闻人缙既然与他共享六识和五感,自然能听到他的话。
甚至于,能感受到他的所有情绪。
出乎容祁的意料,闻人缙并没有出言嘲笑他,而是静静立在血海上空,眼眸无悲无喜。
那样超脱万物之外,仿佛一切都不放在眼里的淡漠神情,又一次刺痛了容祁的眼。
跟狼狈的自己相比,他似乎永远都这么淡定从容。
“你是不是早就料到,我不可能和苏苏结情人扣?”容祁又问。
他和苏苏并非两情相悦,所以好不容易温养出的情玉镯才没有打开,他试图强行将两枚镯子扣在一起,后果当然是破碎分崩。
闻人缙在血海上空盘膝坐下,淡声答:“不是。”
容祁冷嗤一声,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两人都没再开口,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
大约半盏茶的时间过去,容祁率先打破对峙的僵局,“你别得意,就算我没跟苏苏结情人扣,我们也已经签下了结侣契约,现在我们才是真正的道侣。”
“容祁。”闻人缙第一次这么郑重地喊他。
容祁恍若未闻,目光出神地盯着裴苏苏站过的地方,自顾自说着:“你让苏苏思念了百年,我便陪着她千年,万年,终有一天她会将你忘了,只记得我。”
寒冷的夜风吹过,少年蹲在地上,认真勾勒着他想象中的美好幻想,朱红镇魔绫飘扬在身后。
他眉眼温柔下来,说得无比认真,仿佛相信他说出来的这些话,将来一定能够实现。
闻人缙轻叹一声,“容祁,你明知这不可能实现,又何必执迷不悟?”
“不可能实现?我执迷不悟?”原本还算平静的少年听到这句话,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嗓音蓦地拔高,“我真不知道你哪来的自信,你就这么肯定,我一定得不到她的喜爱?”
如果有人出现在这里,听容祁一个人自言自语,语气一会儿冷漠一会儿激动,怕是会觉得他疯魔了。
容祁语气笃定:“在你的身份暴露之前,苏苏对我并非全无感情,这件事你应该比我清楚。”
他和裴苏苏相处了将近两年,如果她真的对他没有半点感情,当初面对他的质问,就不会选择逃避。
——“如果你当真觉得,我们这一年的相处,对你来说什么都不是,就转过身看着我,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那时裴苏苏没有回头,落荒而逃。
所以容祁坚信,只要他们之间没了闻人缙这个阻碍,早晚会回到过去的亲密无间。
容祁所说的事,闻人缙自然清楚。
他被藏在后山时,裴苏苏偶尔会盯着他左边的唇角出神。
后来去裴苏苏的住处,却发现明明她最喜欢燃熏香,香炉却弃之不用。
消失的这几日里,闻人缙获得了许多属于容祁的记忆碎片,心境发生了很大改变,还有许多过去不甚明白的事,如今变得明朗清晰起来。
他和容祁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的。
容祁笑起来唇边有浅浅的梨涡,他没有。
容祁偶然说过一次他不喜欢熏香的气味,所以除了燃烧貘内丹那次,裴苏苏再也没在殿内燃过熏香。
这些小细节,恐怕连她自己都未发觉。
通过容祁的记忆,闻人缙看到自己被困在碧云界地牢那段时间,容祁和裴苏苏在外四处游历。
有次容祁在院中练完剑,忽然提剑向裴苏苏攻去。
而裴苏苏笑意不变,丝毫没有提起防备,剑带来的寒气擦过耳垂的瞬间,她呼吸滞住,桃花眸蓦地亮起。
之后她包住容祁的手,温柔耐心地教他用两人的发丝绾成同心结。
还有一点,情玉温养成玉镯的条件极为苛刻,必须得全心全意。不管是心怀何种感情,爱情也好,亲情或是友情也罢,都必须纯净无暇。
而在容祁暴露对他的杀意之前,裴苏苏手腕上戴着的情玉,早已温养成了晶莹剔透的玉镯模样,足以说明一切。
容祁身处其中,忽略了很多细枝末节,却被他以旁观者的视角,看得清清楚楚。
收起思绪,闻人缙低声道:“就算苏苏曾经对你有感情,那又如何?你重伤了我,还用我当初留给苏苏保命的东西,拿来威胁她,你觉得她还会对你有半分不忍?”
那枚玉坠对于苏苏来说,有着极为特殊的意义,不然当初在神陨之地遇到危险,她就不会不舍得使用了。
容祁拿那枚玉坠来威胁她,等同于在她心上扎刀子。
即便曾经对他有再多感情,都会全部转化为恨意吧。
“哼,你别太高看了你在苏苏心中的地位,其实你根本没那么重要。”容祁嘴上逞强,可他绷紧的下颌,稍显急促的气息,还是暴露了他内心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胸有成竹。
“你和苏苏之间隔着杀我这道仇恨,除非万事重来,否则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跨越。而我的躯壳坚持不了多久,你能威胁苏苏妥协一时,难道还能威胁她一世?”
容祁眸光沉戾,嗓音冷硬:“我有办法延长你那具躯壳存活的时间,用不着你替我操心。”
闻人缙阖上眼眸,似是觉得疲倦,淡然道:“容祁,如果你真的爱苏苏,就应该早日放手,告知她真相,让她自己选择修什么道。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逼她越来越恨你。”
闻人缙很清楚,对于裴苏苏来说,抛开道侣身份,他更多的是师尊,长者,她对自己的感情中也是仰慕而非爱慕居多。
正是因为如此,裴苏苏才更加不能忍受容祁对他的伤害。
日日被滔天恨意所折磨,她怎么可能过得痛快?
看到裴苏苏恨容祁,闻人缙心中没有半分快意,只有心疼,甚至是……愧疚。
他的愧疚,不仅仅来源于因为自己太无能,而被容祁当作要挟她的工具。更因为随着与容祁记忆相通,他渐渐开始觉得,伤害她的那人,或许就是他自己。
容祁像是被触及了内心最敏感的心思,眉心拧紧,眼神一瞬间变得扭曲可怖,咬牙急声道:“你是觉得自己永远没可能和苏苏在一起,所以才想让她修无情道,你自己得不到,所以见不得我得到她,是不是?”
闻人缙安静下来,不再说话。
“你能这么轻飘飘说出让苏苏练无情道的话,就一点不担心她忘了你?还是说,你对苏苏根本没什么感情,那些深情都是伪装出来的?”
“你是我创造出来的,你的想法与我一样阴暗自私,分明舍不得苏苏,何必如此冠冕堂皇,装出一副坦荡无私的模样?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容祁说出的话,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他胸前起伏越来越剧烈。
几息后,他忍不住将神识外显,身形出现在血海上空,阴沉着脸,挥爪朝闻人缙攻击而去。
“闻人缙,你说话。”
任凭容祁如何愤怒,如何用言语刺激逼问,或是拳脚相加,闻人缙都闭目静坐,岿然不动。
他用神识凝出的身影越来越淡,已经几近透明,像是随时都会消失。
许久后,容祁察觉到闻人缙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可他却奇迹般地知道,闻人缙说了什么。
容祁瞳孔倏然收缩,心跳怦然加速,用力撞击着胸腔。
他收回内视的神识,猛地掀起眼睫,目光怔然地望着身前的黑暗。
空无一人的山上,没有任何人说话的声音,只余风声和枝叶摩挲的沙沙声,以及他自己剧烈如雷的心跳。
夜风吹开乌云,银辉洒落,映在容祁煞白如鬼的面上。
有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到底在跟谁对话。
真的有闻人缙这个人存在吗?
这个念头一起,容祁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的薄汗,被山上的夜风一吹,层层寒意袭来,钻过骨缝渗入心底,让他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闻人缙身形消散之前,留下的那句话是:“你仍旧坚信,我们不是同一个人么?”
如遭当头一棒,容祁眼前眩晕发黑,跌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