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合口味吗?”见裴苏苏尝了一口就愣在那里,容祁看向她,奇怪地问道。
“没,没有。”
裴苏苏摇头,随意嚼了两口将食物咽下,心中的怪异感愈发浓重。
容祁做的菜式与闻人缙一模一样就算了,为何连味道都相差无几?
尝到熟悉的味道,她差点以为自己还在闻人缙那里。
裴苏苏手持玉箸,忽然想起一直被她忽略的很重要的一点——最开始在问仙宗,并非容祁主动来接近她,而是她认错了人主动接近的容祁。
那个时候,容祁确实毫无修为,任人欺凌,并且对她的态度也十分防备排斥,怎么都不像从那时便有所图谋的样子。
所以,这原本就是容祁真正的长相吗?
容祁见裴苏苏蹙眉,眸中神情变幻,忍不住放下筷子,轻扯了扯她的衣袖,问道:“苏苏,今日怎么总跑神?”
裴苏苏的思绪被拉回,看了眼容祁拉住自己衣袖的手,随即抬眸,视线落在他脸上。
如今夕阳已经彻底沉入地底,只剩殿内四角燃着的平纱琉璃灯透出昏黄的光,映出容祁年轻俊美的面容。
肤白胜雪,眉目疏朗,凤眸狭长,殷红的薄唇微抿,是她看再多遍,都依然会觉得惊艳的一张脸。
修仙之人事事讲究缘法,他们两人若毫无关联,为何会长得一模一样?
可闻人缙还不到两百岁,容祁已经活了数万年,裴苏苏实在想不出他们之间会有什么联系。
藏起思绪,裴苏苏弯起唇,柔声道:“没什么,我在想事情。”
容祁关心问道:“有什么烦心事吗?”
裴苏苏轻轻摇头,往他碗里夹菜,抬眸看他,“算不上什么大事,不必担心,吃饭吧。”
因着才吃过一模一样的饭菜,裴苏苏实在没胃口吃太多。
怕容祁看出什么,她一边与他说话,一边往他碗里夹菜。
容祁有时敏锐得让人心惊,有时却又很好哄骗,只要她软声说几句好话,就能不着痕迹地将他的疑心引到别处。
她的主动照顾,更是让他的所有心思都飘到云端,顾不得其他。
裴苏苏稍稍松了口气。
陪一个阴晴不定又敏感多疑的人做戏,比和高手对战还要费心神。
好在这样的日子,再过一个月便要结束了。
吃完饭,小妖将桌上饭菜撤下去,端上来几盘糕点。
裴苏苏一眼就看出是容祁亲手做的。
可她不怎么爱吃甜食,而且刚才在闻人缙那里,也吃过同样的糕点,现在一块都吃不下了。
她一口没尝,容祁稍有些失望。
只是他以为裴苏苏今日胃口不好,并未多想。
再一日,裴苏苏忙于正事,没时间去后山找闻人缙。
她想起闻人缙之前说有事要问弓玉,就让他替自己去了后山。
自从闻人缙恢复容貌,这还是弓玉第一次见到他。
可闻人缙转过身,对上他清寒墨眸的瞬间,弓玉却莫名感到熟悉。
不是外貌上的熟悉,而是给他带来的感觉很熟悉,像是身边某个人。
是谁呢。
“你来了。”
清冷低磁的声音打断了弓玉的思绪,他定了定神,恭敬说道:“之前不知尊夫身份,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这还是闻人缙第一次听到“尊夫”这个称呼。
他有些怔愣,转瞬间便恢复如常,似是想起了某个人,浅淡笑容加深几分,带上暖意,“无碍。苏苏同我说,族长所在的精怪族,对精神力和魂力颇有研究。”
“正是。”
“我有几个魂力方面的问题,可否请族长为我解惑?”
弓玉本想说,修炼魂力是精怪族的天赋,其他人修炼起来困难重重,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说不定尊夫纯粹只是出于好奇,他实在没必要打击尊夫信心。
“尊夫不必客气,有什么问题直说就是。弓玉若是知晓,自当竭尽所能为尊夫解惑。”
离开后山时,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
弓玉虽修为低微,却也完全可以用法力隔绝雨幕,不让自己被沾湿。
一身干爽地回到正殿,猝不及防见到正与碧云界下属几位城主商议事情的裴苏苏,弓玉脑海中的迷雾如被风吹散,思绪归于清明。
他怔在原地,终于知道,闻人缙给他的熟悉感来自何处了。
过去百年,他陪在裴苏苏身边,见她着白衣,见她从初始的活泼灵动,手忙脚乱,一点点变为沉稳清冷,处变不惊的妖王。
弓玉曾见过无数次,空旷寂寥的妖王宫里,裴苏苏独坐于高位,静静望向殿外远方的夕阳日暮。
殿内彻底暗下来时,她周身的悲伤气息会短暂地蔓延一瞬,随后会被她尽数收起,若无其事地继续处理正事。
原来,她一直在模仿着她的师尊么?
待几位城主离去,裴苏苏见弓玉望着自己出神,好笑问道:“盯着我作甚?”
“没什么,”弓玉扇动翅膀,将方才的情绪快速揭过,“尊夫今日将我叫过去,问了许多魂力和精神力方面的问题。”
“这些不是只有精怪族才能研习吗?”
弓玉点头,“没错。”
裴苏苏心下觉得疑惑,打算下次见到闻人缙时问问他。
看了看天色,是该回去了。
走到殿门口,被挟着细雨的夜风一吹,裴苏苏忍不住将自己压了一天的疑惑问了出来:“弓玉,如果两个年龄相差巨大的人,长得一模一样,你觉得会是什么原因?”
弓玉立刻就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闻人缙和容祁。
“这……属下也想不出来。即便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转世,也不该同时存在才对。”
如果闻人缙是容祁的转世,可容祁根本就没死呢,哪来的转世?
“是啊,你说得没错,”裴苏苏没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迈过门槛,朝着寝殿走去,“我先回去了。”
“恭送大尊。”
碧云界是蛇族领地,一到阴雨连绵的天气,就会有许多未开灵智的小蛇冒出来。
裴苏苏和阳俟一样,不怕开了灵智的蛇妖,反倒怕这些小蛇。
她放出威压,尽力避免视线触及那些软蠕蛇躯。
走过拐角,看到迎面走来的容祁,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手持骨伞,披皎洁月辉缓步走来。
裴苏苏收住脚步,盯着他望了会儿,闭了闭眼。
许是今日太累了,方才有那么一瞬间,她差点以为朝自己走来的人是闻人缙。
可看到来人身上除了黑白以外,唯一的一抹亮色——随着走动飘扬的朱红色镇魔绫,她便知道自己想错了人。
容祁走到裴苏苏身旁,将她罩进伞下,走在她右侧,“走吧。”
见他左手持伞,裴苏苏的视线扫过他藏在袖下的右手。
那日,魔尊特意用完好的右手递给她神元骨,应当是为了不让她怀疑身份。
不过既然他的手完好无损,又是怎么做到,重新变得残缺的?
“在想什么?”容祁问道。
裴苏苏自然不会与他说实话,若无其事抬眸看向他,“今日怎么忽然想起来接我?”
容祁低声道:“闲来无事。”
察觉她的视线,他将右手往身后藏了藏。
手指断了唯一的遗憾就是,如果他的左手被其他东西占据,便不能牵她的手了。
他不想用残缺的右手碰她。
躲在伞下,疏薄的雨幕绕开伞的边沿,溅落在一旁,所有声响都被隔绝在外,分割出一片只有他们二人的小天地。
踩过一个又一个溅起水花的小水坑,手臂时不时轻撞在一起。
身边人低声说着话,鲜活温热的气息,伴着头顶细雨敲击伞面的声音入耳,裴苏苏莫名觉得不自在。
夜里,原本淅淅沥沥的细雨忽然变成瓢泼大雨,哗哗啦啦疯狂拍击着琉璃瓦片。
因着寝殿屋顶较高,拍击声传到他们耳边微弱不少,不再有席卷一切的尖锐嘈杂,反倒像是隔了一层鼓膜,变得圆钝,密集却不至吵得人心烦。
容祁抱着裴苏苏,却没像之前那样身躯滚烫,而是异常平静,似乎在凝神做什么事情。
“在听雨?”裴苏苏问。
“嗯。”容祁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心中安宁一片。
殿内的烛火已经熄了,而且裴苏苏靠在他胸前,所以容祁并没有注意到她疑惑的神情。
闻人缙也喜欢雨天。
他最喜欢在雨天温一壶热茶,抱着她坐在檐下听雨。
过了几日,裴苏苏才抽出空去见闻人缙。
看到门口收拢放好的一柄伞,裴苏苏看向屋里那道修长身影,手臂搭在窗沿,隔着窗问道:“师尊,你为何喜欢听雨?”
听到这个问题,闻人缙特意想了一会儿,没想到任何有关雨天的特殊记忆点,“只是觉着好听。”
他用布巾垫着手,从泥炉上提起暗红茶壶,滚热的茶水撞进盏中,嫩绿芽尖打着旋。
白色热气氤氲而起,闻人缙心中冒出个猜测来。
许是,那个人喜欢听雨,所以他才会喜欢。
“我听弓玉说,你问了他许多关于魂力和精神力的事。”
“嗯,有些好奇,”闻人缙将茶放在窗子外沿的台上,又放了一盘糖酥胡桃,“小心烫。”
他们一个在屋里,一个在屋外,相对闲聊。
裴苏苏只喝了茶,没碰糖酥胡桃。
喝完,她手指点了点窗台,眸中划过一道狡黠。
她抬眸,忽然将茶盏往屋里一丢,不等闻人缙反应过来,衣衫散落于地,窗外忽然跳进一只纯白的猫儿,身形在半空中转了个弯,精准地叼住那只茶盏。
猫妖回头,杏眼晶亮,得意瞧他,如狐一般蓬松的尾巴摇来摇去,似是在等他的夸奖。
闻人缙走过去,动作轻柔地将猫妖抱至床上,如玉指尖在它眉心一点。
裴苏苏由妖身重新变为人形,她脸颊泛红,连忙钻进被子里躲好。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除了炉上滚沸的水声以外,没了其他声响。
裴苏苏心生好奇,想钻出被子查看情况,却被守株待兔的“猎人”,连人带被子一起裹进温热宽阔的怀抱,轻轻一撞。
“抓到了。”低磁笑声从头顶传来,隔着被子都能感受到胸腔的震颤,显然心情极好。
裴苏苏也受到感染,眼眸弯起,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闻人缙低下头,温柔地吻过她的眼尾,侧脸,最后停在唇畔,轻柔含-吮,抵开唇齿探入。
他的发丝散落在颈间,如羽毛扫过,带来一阵痒意,裴苏苏笑着躲开。
闻人缙便将她的身子掰成面对着自己,倾身覆上,不再给她躲避的机会。
裴苏苏抱住闻人缙的脖子,与他额头相抵,故意拖长了音调,笑问道:“虚渺剑仙煮的茶不让白吃吗?”
“你说呢。”闻人缙近距离望她,墨眸深不见底,蕴着宠溺笑意。
从前他的欲被那人压制,一动情便会痛苦万分,此次跌落陨凤崖,切断他们之间的联系,对他来说倒也是因祸得福。
两人玩闹着,不知何时,锦衾便被丢到了一旁。
事毕,闻人缙气息微喘,轻抚她的青丝,问道:“容祁仍在魔域?”
尚有些迷蒙的余韵顿时散去,裴苏苏心虚地环住他的腰,往他热烫的怀里钻,“嗯,他的伤应当还没养好吧。”
闻人缙眼睫半阖,手下动作愈发温柔,在如缎般的发丝间穿梭。
从上次跌落陨凤崖开始,他便隐隐感觉,自己受到的牵制感断了。
容祁无法再通过一个念头,便将他随意抹杀。
也再不能像从前那样,随意窥探他的一切,共享他的感受。
可即便斩断了这种牵制,他身为傀儡,也不会突然与容祁地位调转,不该能够感受到他的欢愉才对。
就只剩一个可能——容祁当初是故意的。
那时容祁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故意让自己知道他在做什么。
那般不知廉耻之人。
闻人缙眸色微赤,杀意蔓延。
他身为精神力和魂力所凝出的傀儡,天生便对这两种力量十分亲和,比精怪族更加容易修行。
夺妻之恨,他自当讨要回来。
待身上酸软消退,裴苏苏又如之前一样,起身准备离开。
闻人缙帮她重新梳发,指尖捏着洁白衣领收拢,遮住雪白肌肤上的痕迹,“我送你回去。”
裴苏苏背对着他,心虚地眨了眨眼,“不必了,弓玉还在山下等我,被他瞧见不好。”
“有什么不好?他唤我‘尊夫’,看到我送你有何不妥?”
想起这个,闻人缙又觉新奇有趣,眸中露出些许笑意。
裴苏苏快速系好衣裳,跳下床,头也不回说道:“我自己回去就行,你不必送我了。”
担心闻人缙追出来,裴苏苏抱起他散落的衣服就跑。
闻人缙望着她的背影,轻笑一声,无奈地摇摇头,从芥子袋里拿出新的衣物穿上。
罢了,她有秘密不想被他知道,他不去探寻就是。
从山上下来,等着她的却不是弓玉,而是步仇。
看到她怀里的衣服,步仇伸出手,惊讶地指了指。
裴苏苏面上一热,赶紧把衣服收进芥子袋。
轻咳一声,故作镇定:“走吧。”
步仇很快追上她的脚步,戏谑问道:“没必要这么刺激我吧?”
“我是怕他追……”说到一半,感觉有些奇怪,裴苏苏连忙转了个话题。
步仇但笑不语。
裴苏苏去了主殿,和步仇弓玉一起商议事情,待到月上中天才回。
回到住处,为了避免同眠,她特意拿了本书坐在桌前翻看,想等容祁先休息,自己再悄悄去隔壁修炼室。
可容祁从浴房出来,却并未去休息,而是走到她身后,将她轻拥入怀。
结实的胸膛从身后贴上来,还裹着微潮的水汽,瞬间将她本就不多的睡意全部驱散。
裴苏苏深呼吸两下,正欲劝容祁先睡,却见他蹙起眉,鼻尖动了动,埋首在她颈间轻嗅。
想到白日与闻人缙的亲密,她回来得晚又忘记了沐浴,身子登时紧绷如弓,嗓音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轻颤,“怎么了?”
“你身上,有很陌生的味道。”容祁抱她更紧了些。
这味道虽说清冽好闻,却本能地让他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