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祁醒来时,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余温尚存,应当走得不久。
他扶额坐起身,暗恼自己睡得沉,没发觉裴苏苏的离开。
步仇派了人在暗处盯着,容祁早已发觉。
正好近处的几个城,魔气已经被他吸得一干二净。再远的地方,他目前的实力还无法快速往返,为防被人发现,他决意修炼魔气的事暂且缓一缓。
容祁布下防止窥探的结界,手一挥,联系上虬婴。
水镜中,虬婴正跟一群魔王说着话,察觉到容祁的召唤,立刻将人全部赶下去,才连通他那边,看到容祁的身影。
见魔尊着白衣,虬婴有一瞬间的愕然。
他很快压下惊讶,跪俯在地,“魔尊,您有何吩咐?”
“闻人缙死了?”容祁收敛起清冷,眉目间落上沉戾,嗓音低缓靡丽。
虽然依然穿着纤尘不染的白衣,他身上却半点仙气都无,只剩下浓郁的煞气。
虬婴愣了下才想起来,闻人缙就是那个假冒魔尊之人,连忙点头,“是,他已经死了。”
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容祁挥手便欲打散水镜。
虬婴见状连忙道:“魔尊,还有一事禀报。”
容祁未发一言,凉眸看他。
虬婴不敢耽搁他的时间,快速将自己这段时间的发现告诉容祁:“属下偶然发现,羊士一直在隐藏修为,他其实早已迈入渡劫期,不知为何要刻意隐瞒实力。还有,邪魔珠一事似乎也与他有关。”
容祁一离开,整个魔域修为最高的就是羊士。
虬婴不敢贸然动羊士,羊士也不敢轻易挑衅容祁的威严,双方暂且僵持。
容祁狭长眼眸微微眯起。
邪魔珠……
原来是这个人搞出来的。
可他怎会知道,邪魔珠能将邪气转化为魔气?
收起思绪,容祁眸中快速划过一抹狠辣杀意,不耐道:“待我回魔域再处置他。”
看来是他太久没动作,让这些人忘了恐惧,心思渐渐活络起来。
想到闻人缙与容祁如出一辙的容貌,虬婴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心痒,忍不住问了出口:“魔尊,您……您的分魂术可大成了?”
毕竟是精怪族最不为人知的秘术,若真有人能够练成,光是一想到这个可能,虬婴浑身的血液都不禁开始沸腾。
容祁拧起眉,冷声问:“什么分魂术?”
虬婴诧异了一瞬,很快将分魂术的来由介绍清楚:“分魂术便是将自己灵魂一分为二,其中一部分注入傀儡之中,令其替自己行事,可以算作更为高深的傀儡术。”
“属下觉得,您与那闻人缙生得一模一样,或许……并非偶然,所以才斗胆多说了几句,魔尊恕罪。”
记忆太多,容祁敛眸在脑海中搜索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听说过分魂术这个东西。
虽然他似乎丢失过几段短暂的记忆,但仔细想来,他完全没必要特意分出另一个自己。
不过为了稳妥起见,容祁还是多问了句:“分出的灵魂,与普通人有何区别?”
“虽然分魂术比傀儡术更精妙,副魂也可以有独立思想,不容易被人看出来。但说到底副魂还是傀儡,所以无情无欲。而且副魂受损或者消散时,主魂会有所感应。”
闻人缙怎么可能无情?
他若是无情,就不会冒着生命危险,非要去望天崖给裴苏苏摘龙骨花了。
之前自己怎么找都找不到血脉最纯净的那朵龙骨花,想来,应该是落入了闻人缙手中。
关掉水镜,容祁下床走到书桌前,拿出纸笔,铺陈于桌上。
他将话本摆到一旁,开始对照着练字。
容祁执掌魔域数万年,最喜欢的解决事情的方式就是杀人。
而这种方式在魔域极为高效,所以他少有需要动笔的时候。
他其实是很没有耐心的人,才没写多少字,就忍不住心生烦躁,想把笔丢到一边。
握笔哪有掐人的脖子有意思?
可想到偏殿里那些画里的场景——仙人一般的闻人缙写字作画时,总有一只小猫妖乖乖陪在他身旁,一脸崇拜的模样。
容祁只好压下不耐,强逼着自己练下去。
闻人缙能做到的,他也能做到,并且可以做得更好。
练着练着,看到话本里的某段剧情。
容祁笔尖顿住,在纤薄纸上滴下一滩墨迹,洇透到桌上。
马奴出身卑微,做将军之后,和世家公子们一同参加宴会。
旁的公子哥都会赋诗作画,他却什么都不会,连喝茶都透着一股没见过世面的样子,遭众人嘲笑。
书中正好有个温润如玉,矜贵自持的世子,与马奴将军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马奴将军捧在心尖上的爱妻,还一直对那世子念念不忘,屡次因为世子叱骂将军。
“我一看到你,就想到你从前卑微如犬的模样,你连闻世子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你这种人出身卑贱,合该一辈子都待在泥地里,让人踩在脚下。”
“我就是给世子做妾,也不会看你一眼,我嫌脏!”
这个该死的世子居然恰好姓闻。
容祁绷直唇线,目光沉沉,手中的笔“啪”一下被折断。
他胸口仿佛压了块巨石,心烦意乱地将纸皱成一团,扔到地上。
夜凉如水,裴苏苏踏着月色回来。
“一切顺利么?”容祁放下书,迎上前,扶着裴苏苏的手臂让她在桌前坐下。
裴苏苏摇摇头,叹息一声,“可惜,又让项安给跑了。”
“他们一共多少人?”
“大妖十四个,都是炼虚期以上修为。真打起来,他们根本讨不到便宜,只是他们一直如泥鳅一般躲躲藏藏,不与我们正面对抗,实在狡猾。”
裴苏苏没说的是,他们怀疑项安等人最近与魔修勾结在了一起,所以才会逃得这么顺利。
容祁看出她眉间疲惫,心中隐约有了计划。
他垂下眼帘,低低道:“会抓到他们的。”
临睡前,容祁与往常一样,拿起茶杯喝冷水。
原本想仰头直接灌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刻意放慢速度,小口喝完。
上了床,想到裴苏苏最近疲惫,容祁并没有缠着她双修。
他从身后将裴苏苏拥入怀里,双手放在她额头两侧,动作轻柔地帮她按摩,缓解疲累。
脑海中忽然想起虬婴说的分魂术。
副魂无情无欲。
如今已经确认闻人缙有情,那他是否有欲?
思忖片刻,容祁不着痕迹地试探道:“我们从前,为何只在合修台上双修?”
裴苏苏满足地眯起眼,懒洋洋回道:“为了最快帮我提升修为啊。”
靠着他温热的胸膛,周身都是他身上好闻的气息。
容祁的力道恰到好处,裴苏苏下意识想从喉咙里发出咕噜的声音,可想到自己现在不是妖身,只好压下这股冲动。
“不需提升修为时呢?”
“嗯?”裴苏苏不理解他的想法,理所当然道:“不需要提升修为时,又为何要双修?”
除了闻人缙以外,裴苏苏并未与男子亲密接触过。
换句话说,她的一切男女之间的想法,都与闻人缙有关。
无欲?
容祁眼皮一跳。
闻人缙有可能会是副魂傀儡么?
可闻人缙死时,自己并未收到任何感应。难不成,其实闻人缙并没有死?
“咦?说起这件事,我突然想起,从前每次合修完,你似乎都会很虚弱痛苦,我以为是你拿修为渡我的缘故。可如今我用修为渡你,却并没有这种感觉。”
正是因为每次合修时,闻人缙都面色苍白,似是在压抑着难忍的痛苦,所以他们不会用太长时间。
有阵子,裴苏苏甚至怀疑,他拿给自己的功法是采阳补阴的邪法,所以才会让他那么虚弱。
可他闻言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让她不要多想。
容祁手上动作继续,试探着问道:“从前双修时,我会很虚弱痛苦?”
“嗯,不是修为受损那种虚弱,而是……另一种。”具体的,裴苏苏也描述不上来。
类似于被下了某种禁制,要强行打破禁制,不得不付出身体受损的代价。
正是因为这个,她之前有段时间,一直很排斥与闻人缙合修。
可闻人缙却急着把修为渡给她,还四处带她历练,帮她找各种灵物,仿佛……仿佛他在害怕什么似的。
不过这些疑惑,都只是裴苏苏自己心中的猜测,没有证据,所以她并没有说出来。
“你不必为此事担忧,等我将来恢复记忆,自会知晓原因。”容祁温声道。
他稍微松了口气。
原来并非如他所想,闻人缙无欲。
闻人缙有情有欲,说明他并非副魂傀儡。
那么他死时,自己没收到任何感应,也就说得通了。
只是,另一个想法很快占据了容祁的心神。
他昨夜太过愤怒,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以闻人缙对裴苏苏的珍视程度,即便他真的无欲,也不会完全不顾裴苏苏的感受,每次都急着用脂膏。
那么他应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可,闻人缙即便强忍着痛苦,也要将修为渡给裴苏苏。
这样一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仙人。
若将来有一天,裴苏苏发现,自己派人杀了闻人缙……
容祁心里蓦地一颤,被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吓得面色煞白,出了一身的冷汗。
“嗯,说起来——”裴苏苏睁开眼,从容祁怀里转了个身,正准备与他说另一件事,却刚好看到他难看极了的脸色。
语气顿时一转:“你怎么了?”
裴苏苏忽然出声,让心虚不已的容祁心跳差点停滞。
他连忙调整好表情,温柔顺了顺她的青丝,故作平静道:“我没事,你要说什么?”
只是他笑容僵硬,心头的恐惧和担忧挥之不去。
“没什么大事,就是让你最近小心些,尽量少出门,我怕项安他们被逼急了,会对你动手。”
“嗯,我会小心的,你不必担心我。”
容祁抱住裴苏苏,在她额头轻轻亲了亲。
琉璃灯熄灭,床帐放下。
容祁轻声说:“睡吧。”
裴苏苏安心地躺在他怀里,很快就睡着了。
可黑暗中,容祁却心神不宁,盯着床帐想了很久的事情。
直到后半夜,他才终于睡过去。
结果好不容易睡着,他却做了噩梦,比上次在碧云界地牢里做的梦还要恐怖。
容祁梦到裴苏苏发现真相,发现他并非闻人缙,还发现闻人缙死于他手中。
裴苏苏泪流满面,用仇恨无比的眼神望着他,恨不得饮他的血啖他的肉。
到最后,她甚至要陪着闻人缙一起死。
这是容祁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结局。
他宁愿裴苏苏杀了他,也不愿她陪着闻人缙去死。
可她却用恨极了的目光死死盯着他,说她要去找闻人缙,还说她永远都不要再见到他。
容祁被无形的力量钉在原地,只能猩红着眼,眼睁睁看着裴苏苏的生命一点点流逝。
后悔和绝望化作布满倒刺的藤蔓,将他整个人死死缠住,裹得密不透风。
梦里的容祁悲恸欲绝,醒来的时候,枕边湿了一片。
他猛地坐起身,梦里那种痛不欲生的感受短暂地停留在身体里,疼得他忍不住蜷缩起身子,抚上心口。
容祁苍白着唇,大口大口地喘息。
是了,这段时间他过得太舒心。
让他差点忘了,这些幸福都是他偷来的,随时都有可能被人重新夺走。
最近几日的欢喜放松荡然无存,容祁心中只剩惴惴恐慌。
幸好裴苏苏一早便离开,并未发现他的异样。
容祁立刻联系上虬婴。
连续两日跨越如此远的距离,联系虬婴,以他现在的修为还是有些勉强。
水镜凝出,容祁脸色愈白。
“你确定闻人缙已死?”容祁知道自己的水镜坚持不了多久,直接问道。
虬婴连忙点头,“确定。闻人缙本就身受重伤,又受了渡劫期修士的一掌,跌落悬崖,绝无生还可能。”
容祁点漆般的眼瞳骤然收缩,脸色蓦地阴沉下来,咬牙缓声道:“什么?你并未亲眼看到他的尸体?”
虬婴诚惶诚恐地答道:“闻人缙是从陨凤崖跌落下去的,属下敢以项上人头作保,即便他有渡劫期修为,都绝不可能还活着。”
陨凤崖的凶险,容祁自然知晓。下面积攒了数万年的魔神之恨,可以让一切不小心接触到的生命灰飞烟灭。
心下稍松,他掀起幽深眼眸,又问起另一件自己很在意的事情:“你可确定,副魂一定不会生出情和欲?”
“虽然从古至今,从未有人练成过分魂术,但属下可以保证,身为傀儡的副魂是绝不会生出情和欲的。”
虬婴刚说完,水镜就荡起波纹,彻底消失。
容祁静坐于殿内,手握成拳抵着眉心,闭目沉思。
闻人缙出事那日,裴苏苏分明有所感应,可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再加上虬婴信誓旦旦说,副魂傀儡不可能生出情-欲,而且分魂术从古至今都没人练成过。
所以,闻人缙绝对不可能是他的副魂。
容祁低头,自嘲地笑了笑。
闻人缙如此惊才艳绝的一个人,又岂是他能够创造出来的?
他未免把自己想得太厉害了些。
而且自己根本没必要,创造出这么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傀儡。
不过不管怎样,只要确认闻人缙已死就好。
如此,他总算可以彻底放心了。
只要他继续伪装,裴苏苏就永远不会得知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