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灵泉内,猫妖原本洁白的皮毛,泛起一层淡淡的绯色。
意识昏沉间,裴苏苏忽然感觉身上莫名涌起一阵热意,那日在月下与容祁亲吻时,似乎也有这种感觉。
她脑海中有个念头一晃而过,只是她此时太过疲惫,根本没有精力细想。
渐渐地,她就被迫封闭六识,陷入彻底的沉睡中,对周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妖王宫。
“王,碧云界传来消息,苏苏大尊七日前抵达碧云界后,便开始闭关。”弓玉说道。
步仇停下手中朱笔,眸光晦暗不明,片刻后,冷嗤道:“以后她的事情,不必特意禀报。旁人求都求不来的机缘,她却不知道珍惜,那便一辈子留在碧云界那个破地方吧。”
他胸腔里像是烧着了一团火,越往下说,火就烧得愈烈。
既有对裴苏苏的恨铁不成钢,又有对容祁的隐秘妒意。
弓玉看了眼步仇手里已经被折断的朱笔,在心里叹了口气,默默垂下眼眸。
过了两日,阳俟和饶含又一次找上门。
阳俟不解道:“步仇,你到底做了什么?王上为何不跟我们打招呼,就突然去了碧云界?”
饶含同样柳眉微蹙,“是啊,这么大的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我们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收到?”
“如今妖王印在我手上,我才是妖族之王,注意你们的言辞。”步仇一身玄衣居于首位,凉凉道。
“步仇你怎么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不会是你为了争夺妖王之位,对王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吧?王上到底有没有事?”阳俟担忧问道。
“再敢直呼本王名讳,休怪我不顾及往日情面。”步仇脸皮绷紧,眸光冷沉,竟是丝毫不留颜面。
“你!我以前真是看错你了!”阳俟怒意烧胸,差点忍不住抬手揍上他的俊脸,被饶含及时拉住。
“王,我跟阳俟先退下了。”
快速说完,饶含就强行拉着阳俟离开了妖王宫。
出去以后,阳俟挣脱饶含的手臂,气恼道:“饶含,你拦我作甚?没看到那条蛇的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吗?我看他肯定做了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事情,不行,我必须得找他要个说法。”
饶含赶紧将他拉住,有些无语,“我说老狼,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
“你什么意思?”
“别人你不相信,弓玉族长你还不信吗?他都认可了步仇做妖王,说明这件事肯定是王上的意思。而且我们跟步□□事那么多年,他从前是觊觎妖王之位没错,可在王上继位之后,他惦记的就不是妖王之位,而是王夫之位了,这你都看不出来?”
阳俟叹了口气,“我不是不信步仇,我就是气他瞒着我们,什么都不肯说,气焰还那么嚣张。”
饶含沉吟片刻道:“我觉得,步仇故意这么做,反而是在保护王上。”
“保护?”
饶含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传音道:“妖族内部,并不是所有人都对王上忠心耿耿。若王上此时真的遇到了什么麻烦,也只有步仇的碧云界最适合她躲藏。步仇故意做出一副对王上不满的样子,或许是为了帮王上遮掩。”
裴苏苏体内有着曾经凤凰妖王的妖丹,这对于魔修和人族来说是巨大的诱惑,对于妖族同类来说,又何尝不是?
这件事表面看上去,就像是步仇设计夺权,还不知用什么手段将原来的妖王赶到了碧云界。
可仔细一想,碧云界是步仇的地盘,并且远离妖王谷,如果裴苏苏真的遇到麻烦,那里会是个不错的藏身之地。
饶含此话一出,阳俟不免想到了项安,愤怒的头脑冷静下来不少,心中的担忧却越来越重。
思来想去,他最后说道:“不行,我还是不放心,必须亲自去一趟碧云界,亲口问问王上,到底是怎么回事。”
本以为饶含会拒绝,没想到她也一口答应:“好,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正欲出妖王谷,却被一群人拦住。
“妖王有令,诸位大尊近日都不可出妖王谷。”
饶含和阳俟对视一眼,彼此心底都划过一道了然。
这不是在防备他们两个,而是在防备项安等人,想把所有大妖都暂时困在妖王谷,以免他们对裴苏苏不利。
虽然已经猜到了步仇的目的,可没有亲眼看到裴苏苏安好,他们还是放心不下,说什么都要去碧云界亲自看一眼才能放心。
再一次来到龙族,容祁怎么都没想到,自己眼前看到的,会是一片荒芜。
记忆中,两年前他逃离龙族时,龙族繁荣强盛,尚且是能和妖族,魔域并称的庞然大物,甚至隐隐有压过另外两族的趋势。
可如今,却像是经历了一场灭顶之灾,遍地都是残垣断壁,草木不生,跟从前简直判若两地。
整个龙族都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息的废墟,一条龙都看不见,容祁忽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连忙朝着望天崖而去。
待他来到望天崖下,登时目光僵直,被钉在了原地。
跟他记忆中一样,望天崖上天罚阵阵,手臂粗细的紫色雷电撕开乌云,接连不断地朝着崖顶劈去。
唯一不同的是,现在整片望天崖上,都开满了黑色的花。
龙骨花,容祁自然认得。
每个龙族死后,血肉和龙丹会在原地开出一朵龙骨花,如今望天崖上遍布黑色花海,可想而知,陨落在此的龙族有多少。
龙族居然,被彻底灭族了么……
容祁在龙族过得凄惨,对这里没什么好感,再加上他生性冷漠,在意的人和事很少,忽然发觉龙族覆灭只是让他震惊了一瞬,之后他便收敛心绪,心中再无波澜。
虽然龙族覆灭,拿不到龙丹,但能拿到龙骨花也一样。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血脉最纯正的那朵龙骨花,拿去给裴苏苏。
龙骨花再多也只能用一朵,改善血脉的机会只有一次,他当然要给她最好的。
容祁毫不犹豫地化作原形,攀上望天崖。
他如今实力低微,以人身攀望天崖无异于送死,只能化为原形,依靠龙族天生强悍的肉-体,才能勉强扛过几道天雷。
天雷劈在身上的一瞬间,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将他直接劈倒在地。
巨大黑龙通体遍布坚硬的黑色鳞片,刀枪不入,却轻易被天雷劈开,露出里面被烧焦的皮肉。
还不等他稍作喘息,接连不断的天罚便继续降落,将模糊的血肉一次又一次撕开。
黑龙经过的地方,流下一道蜿蜒的血迹,气息越来越虚弱。
容祁在望天崖中央,看到一些破碎的灵剑残骸。
那些剑上,不知为何会有与“破妄”相似的气息,他便将那些碎片收了起来。
容祁忍着剧痛,几乎艰难地爬遍了整个望天崖,可越找下去,一颗心就越凉。
怎么会这样?
所有族人的龙骨花都在此处,偏偏少了最纯净的那一朵。
曾经对他百般欺辱的那个天才哥哥的龙骨花,并不在此处。
那他拿什么给裴苏苏?难道只能拿这些血脉不纯的龙骨花吗?
就在这时,容祁识海中传来一阵剧痛,禁锢稍有松动,他脑海中便多出了一段记忆。
望天崖上,滚滚雷云下,黑衣少年负手而立,悬于半空中。
他眼前是宛如炼狱般残忍的场景,所有龙族被囚于望天崖上,伴随着狠辣的雷罚降下,哀嚎求饶声不断。
少年漠然望着眼前这一切,没有丝毫动容。甚至看到有龙族将要逃离时,他还会出手布下结界,将他们全部拦在望天崖上,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气息奄奄,逐渐死去。
虽然看不清黑衣少年的面容,但是从熟悉的气息中,容祁得知,那人就是他自己。
原来,龙族竟覆灭在他自己手上。
临走前,少年还捉走了几条龙的龙魂,不知将他们带到了何处。
可少年取走的是龙魂,龙身的陨落之处依然是望天崖,龙骨花也会在此处孕育而生。
既然如此,为何所有人的龙骨花都在,可就是找不到他哥哥的那朵?
偏偏少了最好的那一朵。
龙族绵延数万年,到了他这一代,纯血龙族已经很少很少,全族上下只有他和他哥哥两个人的血脉最为精纯。
虽然他们同为纯血龙族,受到的待遇却天壤之别。他哥哥是万年难得一见的天才,他却是龙族从未出现过的,彻头彻尾的废物,白费了一身的好血脉。
找不到他哥哥的龙骨花,他自己的血脉之力若是能派上用场,并不比他哥哥的差。
只是他没有龙丹,拿什么给裴苏苏?
黑龙眼瞳中浮现出慌乱无助,正在他不知所措时,又有一道天雷劈在他背上,这一次,直接破开了他脊背上最坚硬的防御,撕裂皮肉,深入骨髓的剧痛顿时传遍四肢百骸。
容祁当即便忍不住跌落在地,狼狈地吐出一口鲜血。
背部撕裂般的剧痛,突然让他想到一个东西。
他是没有龙丹,但他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给她,甚至比龙丹更好。
于是黑龙气息奄奄地趴在地上,任由一道道天雷劈在他脊背上,硬生生撕裂开一条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龙髓。
他如今没有修为,根本无法破开自己肉-体的防御,要想取出龙髓,只能借助天雷的力量。
黑龙眼眸半阖,眸中的光越来越黯淡,爪子不受控制地蜷缩,庞大的身躯一直在轻颤。
离得近了,还能听到它口中发出的粗重喘息,以及疼到几乎痉挛的抽气声。
终于,黑龙背上豁开一道从首至尾的裂口,整根玉质般的龙髓完全暴露在外。
容祁毫不犹豫地紧紧握住自己的龙髓,一咬牙,用上全身仅剩的所有力气,将龙髓剥离血肉,硬生生给挖了出来,鲜血流了一地。
过去遭受过那么多痛苦,容祁都能紧咬牙关扛过去,此时却疼得忍不住闷哼,眼中涌上生理性的泪水。
他将龙髓好好地藏在自己腹下,蹒跚着离开望天崖。
没了龙髓之后,黑龙的气息更加萎靡,几乎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他摇摇晃晃地从望天崖边缘摔了下去。
容祁运气很好,正好落在比较柔软的地方,没有摔死,也没有摔晕过去。
他已经化为人形,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龙髓,疼得身体止不住轻微抽搐。
闭上眼眸,正准备稍微休息片刻,下一秒不知想到了什么,立刻重新睁开眼。
龙族与外界时间流速不同,他不能在此处耽搁太久。
姐姐还在等他。
容祁不敢休息,咬了咬牙,额角青筋凸起,强撑着从地上爬起来。
他脸上毫无血色,唇色发白,浑身虚汗遍布,简直像是从水里刚打捞上来的一般。
他顾不得关心自己背上的伤口,随意擦了把唇边不停流出的血迹,踉踉跄跄地沿着原路返回碧云界。
终于回到暖灵泉,看到裴苏苏安然无恙地躺在水中,容祁顿时松了口气,眉目间落了几分温和暖意。
他跳进暖灵泉,轻轻喊了几声,“姐姐?姐姐?”
确认裴苏苏此时六识封闭后,容祁小心翼翼地将龙髓放在猫妖背上,随后用秘法助她将整根龙髓蕴含的血脉之力吸收进去。
容祁心中无比庆幸,幸好他虽然天生无法修炼,但血脉足够精纯,应该能帮她很好地改善血脉。
从此以后,她就再也不需要受妖力暴-乱之苦了。
容祁轻轻将猫妖抱在怀里,漆黑眼眸眨也不眨地看着她,目光温柔如水。
失去意识的裴苏苏忽然感觉身体里涌上一阵强横霸道的力量,在她经脉里横冲直撞,让她无意识地嘤咛一声。
听到声音,容祁蹙起眉,心立刻提了起来,他用神识查看到,龙髓的血脉之力太过庞大,炼化过程有些痛苦。
容祁立刻划开自己的手腕,鲜血汩汩流出。
“姐姐,你忍着点疼。”他对裴苏苏说完,也轻轻划开了她的手腕。
容祁用微弱灵力,控制自己和她的血完成交换。
服下九转逆脉丹之后,这段时日他虽然没有刻意打坐修炼,但像之前一样,天地间的灵力和魔气都自发地朝着他经脉里凝聚而去。
不到半月的时间,他就已经又有了筑基期的修为,既是魔修,也是正道灵修。
眼下,只要换给裴苏苏一些龙血,便能助她迅速炼化这些血脉之力,她就能少受一些痛苦了。
隐藏血脉之力,是每个龙族的天赋能力,平日只要他不化为原形,无人能看出他是龙。裴苏苏开启天机眼之后,可以通过看到龙丹,分辨出龙族身份,但他恰好没有龙丹,所以才一直没被她发现。
一下子失血太多,容祁眼前一阵阵发黑,他用力晃了晃脑袋,勉强把那股眩晕感压下。
随着龙血的输入,裴苏苏身体里的力量变得温和不少,她正在静悄悄炼化龙髓蕴含的血脉之力,与此同时,凤凰妖丹蕴藏的血脉之力也终于被彻底激活。
两道天地间最为精纯的力量,同时流淌在她身体里,给她整个人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察觉到她的情况有所好转,容祁正准备收回手。
却在此时,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阳俟饶含一起从传送阵中走了出来。
他们刚一出来,就闻到了周围浓浓的血腥味,然后就看到容祁和裴苏苏同时待在暖灵泉中,旁边的泉水已经被血迹染红。
容祁将虚弱的猫妖抱在怀里,他手里握着猫妖的一只爪子,上面有一道新伤。
阳俟目眦欲裂,怒吼一声:“容祁,你在做什么?!”
容祁轻咳两声,正欲开口解释,却因为受伤过重,还未发出声音就眼前一黑,昏倒在原地。
他身形歪倒,重重砸进暖灵泉中,溅起一大片水花。
“该死的,他肯定是想偷王上的妖丹。”阳俟愤怒地说完,手里就凝聚出一道妖力,想要击杀容祁。
饶含比他冷静得多,立刻拦住他。
“蠢狼你急什么?现在还没弄清楚情况呢,要是你就这么把容祁杀了,等王上醒来不得恨死你?”饶含瞪他一眼,不满地说道。
“他故意划破王上的手腕,不是想获取王上的精血,还能是想干什么?”
“先别管他,赶紧看看王上怎么样了。”饶含将他推到一边,自顾自在暖灵泉边蹲下,探出一道神识,查看裴苏苏身体的情况。
“王上怎么样?”阳俟也在她身旁蹲下,担忧不已。
他们两个私下里联系上弓玉,在弓玉的帮忙遮掩下,他们在妖王谷内留下两个傀儡代替他们出现,饶含和阳俟本人则是绘制传送阵,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了碧云界。
果然如同他们所料,裴苏苏出事了。
“咦?”查看到裴苏苏体内的情况,饶含目露惊奇。
“怎么了?”阳俟看她神情只有惊讶没有紧张,不像是裴苏苏有危险的样子,提着的心微微放松。
“王上身体里的情况……很复杂,我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你自己看吧。”
阳俟打出一道温和神识,探入裴苏苏的身体。
果然如同饶含所说,裴苏苏修为大跌,几乎快要跌破合体期,按理说应该是身体遭受了重创才对,可如今她身体里,却有两股极为精纯的血脉之力在静静流淌。
这两道力量,都让阳俟觉得无比陌生,隐约透着些来自远古的威压,强横无比。
“这道金色的力量应该是凤凰的血脉之力,那另一道黑色的,能和凤凰抗衡的力量是什么?”
饶含灵光一闪:“莫非是,龙族?”
“上任妖王可是凤凰返祖血脉,能与其媲美的血脉之力恐怕只有纯血的龙王后代,可龙族不是早已覆灭万年了吗?王上从哪得到的这么精纯的力量?”
饶含摇了摇头,“不知,只要王上没事就好,还得了天大的好机缘。”
阳俟和饶含都松了口气,他们用清洁术将暖灵泉打理干净,然后给裴苏苏喂了几枚固本丹药。
“那小子怎么处理?”阳俟指着刚被自己拖到岸上的容祁。
现在容祁还昏迷着,看他浑身浴血,脸色苍白如纸,像是受了重伤。
“事情还没搞清楚,先把他押入牢里,等王上醒来再说吧。”
于是气息奄奄的容祁,被阳俟动作粗暴地丢进了碧云界的地牢中。
因为他之前可疑的举动,阳俟当然不会好心帮他疗伤。
阴暗潮湿的地牢里。
三日后,容祁醒过来的时候,身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啃咬他的血肉。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身边围了一圈花花绿绿的小蛇,它们还未开灵智,只是下意识觉得他的血很有吸引力,所以大着胆子围过来,想要吃他的血肉。
容祁拽住这些蛇的尾巴,丢到一旁的地上。
可很快,那些蛇就锲而不舍地再次围了上来。
容祁后背有伤,只能侧靠着墙壁,有许多小蛇想从背后偷袭。
他抬手挡了几次之后,实在是没了多余的力气,只能任由它们啃咬。
与生生剜出龙髓的痛苦相比,被这些小蛇咬几口的疼,根本算不得什么。
容祁眼皮半垂,嘴唇干燥起皮。
就在这时,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传来。
虚弱地抬起眼眸,他看到阳俟。
容祁眼眸亮起,忙问道:“姐姐怎么样了?”出口的声音沙哑异常。
阳俟看到他身上围着的那群扭来扭去的小蛇,被膈应得头皮发麻。
到底还是忍不住打出一道妖力,将那些蛇全部赶走。
阳俟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问道:“碧云界的小妖说,你半月前离开了一趟碧云界,前几日才回来,你去做什么了?”
容祁眸光微闪,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不说是吧?行,那你就继续在牢里待着吧。”
“姐姐醒了吗?”容祁依然定定看着阳俟,仿佛只执着于这一个问题。
“你还是关心关心你自己吧。”阳俟冷哼一声,离开了地牢。
脚步声逐渐远去,阴暗地牢重新恢复安静。
那些被赶走的小蛇,又悄悄爬了回来,在附近对容祁虎视眈眈。
容祁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喉咙涩疼。
他垂下眼睫,遮住眼中的复杂神色。
阳俟的问题,他不是故意不回答,而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不能暴露自己是龙族的事实,那么该如何解释这几天的去向?又该如何解释,他为何会知道龙族望天崖的所在?
好在阳俟和饶含到来之时,裴苏苏已经将龙髓完全吸收进了体内,没被他们看到,不然他的身份就会彻底暴露。
但他若是不想个合理的借口,怕是不好脱身。
更重要的是,被关在这个地方,他不知道关于裴苏苏的任何消息,心神难安。
想起裴苏苏,容祁心绪翻滚,又忍不住掩唇咳了好几下,脸庞泛起不健康的红晕,眼皮微微发烫,头脑有些晕沉。
容祁有气无力地抬起手,碰了碰额头,发现自己开始发热。
身后的伤口似乎也有了感染的迹象。
若是不及时服药,他怕是坚持不了多久。
过了会儿,几个小妖来给他送吃食,容祁低声道:“可否帮我向阳俟大尊要一些疗伤丹药?”
他身上的魂芥袋早就被人收走,如今身上什么都没有。
“哼,你敢暗害苏苏大尊,还有脸要丹药?”
“就是,大尊对你那么好,你居然为了得到她的精血,做出那么无耻的事,干脆病死你算了。”
“我们走,不管他,最好让那些小蛇把他啃得骨头都不剩。”
从他们的话语中,容祁才知道,原来阳俟和饶含误会了他当时的举动,所以才会将他关入地牢。
回想起来,他当时的行为确实很可疑,而他又无法解释清楚,难怪他们会产生这样的误解。
收起思绪,容祁忍着身上的疼痛,一步一步,很缓慢地挪到牢房边上,打开小妖们留下的食盒。
提盒里只有干菜馒头,还有一碗凉水。
容祁颤抖着手拿起碗,凉水下肚,稍微缓解了一些身上不正常的热意,思绪清明几分。
之后他拿起干巴巴的馒头,靠着栏杆默默进食。
他没有多少咀嚼的力气,几乎是硬把馒头吞下去,噎刮得喉咙生疼。
醒来面对这一切,容祁从始至终都很平静,坦然接受自己阶下囚的身份,坦然接受小妖们的冷嘲热讽,坦然接受简陋吃食。
从前在龙族,他吃过的苦不知比这多多少倍,这些对于他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
让他受再多苦都行,只要……别让裴苏苏发现他并非虚渺剑仙。
想到此,容祁的眼眸暗沉几分。
吃完东西,他靠着栏杆陷入沉睡,因为发热,他呼吸有些重。
看他一动不动,那些被赶走的小蛇又缠了上来,大着胆子喝他的血,啃他的肉。
可容祁已经,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头脑昏沉间,他做了可怖的噩梦。
梦里,裴苏苏冷声质问他为何会知道龙族,为何会知道望天崖所在。
他冷汗涔涔,答不上来。
她便明白他是假冒的,态度一下由温和变为冷漠,看向他的眼神好似在看仇人。
“我对你那么好,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故意假扮我夫君来骗我?”
说完,他们不知为何来到了悬崖边上,他身后就是万丈深渊。
裴苏苏朝着他的方向伸出手,“容祁,你去死吧!”
容祁惊惶不安,恐惧地摇头,“不,我不是假的……”
他最后并没有被推下去,但噩梦并未到此结束。
下一秒,他就看到裴苏苏靠在白衣剑修怀里,他们姿态亲昵,拥在一起亲吻。
这比杀了容祁还让他痛苦万分,还不如刚才被裴苏苏推下悬崖。
他想冲上去拆散他们,甚至想杀了那个白衣剑修,却被不知名的力量钉在原地,动也不能动。
任他如何痛苦不甘,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恩爱,心中翻涌起妒意和酸涩,宛如凌迟般的痛苦将他死死裹住。
容祁迫切地想从这个恐怖的梦境中脱离出去,可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胸口像是压了块巨石,连呼吸都变得不畅。
就好似跌入了黑暗的泥沼中,只能不停地下坠,再下坠,永远都看不到出路。
直到晚上小妖来给容祁送东西,发现他脸颊酡红,呼吸急促,眼睛紧闭怎么喊都喊不醒,才知道事情不对,赶紧报告给阳俟。
阳俟过来以后,一边骂他没用,一边给他输了些妖力,又喂了几枚丹药帮他疗伤。
容祁的情况总算暂时稳定下来。
他被换了个地方关押,干燥温暖,吃食恢复正常,也不再有一堆小蛇缠上来,情况好了不少。
只是日复一日,他依然不知道任何关于裴苏苏的消息,也没想到要如何应对接下来的盘问,眉间笼着的绝望不安越来越重。
再一次醒来,容祁发现自己终于离开了不见天日的地牢,他躺在一个很柔软的地方,背后的伤不再灼痛,而是有种温凉舒适的感觉,似乎被人妥当包扎好。
身上黏腻的血迹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干爽。
容祁乌睫颤动,缓缓睁开眼,入目是陌生的青色床帐,他黑眸中浮现出一抹茫然。
“你醒了。”熟悉的嗓音一入耳,容祁立刻转头,朝着声音的来源看去。
裴苏苏坐在床沿,她此时已经恢复人形,清凌凌的桃花眸噙满了担忧。
看到她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容祁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地,重重松了口气,惊喜道:“姐姐,你醒了。”
说着话,他试图坐起身,只是情绪太激动,刚说完,就又忍不住咳嗽起来。
裴苏苏连忙拍了拍他的胸口,帮他顺气,“别激动,慢慢说。”
她坐在床前,轻柔地扶他坐起,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之后,用妖力控制茶壶倒了杯温水,拿在手中,喂到他唇边。
容祁耳尖微微发烫,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小口水。
“后背还疼吗?”裴苏苏揽着他的肩膀问道,语气中的关切不难听出来。
容祁摇了摇头,“不疼了。”
裴苏苏呼出一口气,轻声道:“那就好。”
得知她无事的欢喜渐渐褪去,另一件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容祁的心神。
容祁垂下头,嘴唇抿得发白,思考着该如何向她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
只是想了很久,他都没想到合适的理由,一颗心像是被放在滚油锅里煎炸。
屋内陷入寂静,他恍然发现裴苏苏这么长时间都不再开口,疑惑地抬眸看去。
却见她正专注望着他,一言不发地默默垂泪,晶莹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沿着脸颊滚落,精致小巧的鼻尖微微泛红。
容祁心中一紧,慌乱地抬手帮她擦泪,“姐姐怎么哭了?”
手即将碰到她面颊时,在空中稍顿,看到自己手是干净的,他才放心地继续,笨拙地用拇指拭去她脸上的泪水。
他漆黑眸光专注,动作小心翼翼,像是生怕指腹刮疼了她。
裴苏苏紧紧压抑着的情绪,因为他的动作而出现一个裂缝,之后便如同泄洪的堤坝一般,汹涌着翻腾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
她再也忍不住扑进容祁怀里,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依赖而温软,与往日清冷的音色截然不同,“夫君。”
容祁身子蓦地僵住,怔了怔,他面上浮现出惊喜和紧张交织的神色。
他抬起手臂,踟蹰片刻,最后只敢轻轻拥她入怀。
“怎么了?”尾音带着不敢置信的轻颤。
“夫君,你是不是想起来了?”裴苏苏埋首在他胸前,并未看到在她说出这句话后,容祁陡然收缩的瞳孔。
他浑身冰凉,心跳骤停一瞬,在他深呼吸几下后,才逐渐恢复跳动。
容祁喉结滚了滚,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怯声试探道:“想起什么?”
“你又去望天崖给我找龙骨花了,是不是?”
刚醒过来,裴苏苏就发现自己身体里多出了纯正的龙族血脉之力,她的第一反应是,肯定是容祁帮她找来了龙骨花,趁她昏迷时,让她炼化了龙骨花里的血脉之力。
容祁眼睫快速眨了几下,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回答。
她怎会知道望天崖和龙骨花?
裴苏苏看不到他的表情,并未察觉出他的不对劲,继续怀念地说道:“当初若不是为了给我找寻龙骨花,我们夫妻二人也不会分离百年。望天崖如此危险,你才刚恢复修炼,怎么又冒着生命危险去那里?万一你再出事,可教我如何是好?”
从她的言语中,容祁大致拼凑出了当年的真相。
从一开始的不解,到明白过来后的狂喜,眼眸一点点亮起,劫后余生的感觉袭上心头。
简直是上天都在帮他。
虚渺剑仙当初失踪,竟然恰好是去了望天崖。
如此一来,他就可以解释清楚,自己为何会知道龙族望天崖所在了。
“我,我只是担心你。”容祁低声道。
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腰被人轻轻揽住,身子下意识绷紧。
“我没事,反倒是你这次受了很重的伤。你可知,你差点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容祁脊骨几近碎裂,若不是裴苏苏及时醒来,帮他救治,他以后或许就只能躺在床上了。
对于自己以后能不能站起来,容祁并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有,裴苏苏似乎并未怀疑他背上的伤,只当他是去望天崖的时候,不小心受的伤。
只要她不怀疑他的身份就好。
“你没事就好。”容祁抬起手,温柔地轻抚她的长发。
眼前发生的一切太过美好,让容祁觉得自己恍若身处梦中,有种很强烈的不真实感,生怕动作太大会从美梦中惊醒。
之前在地牢里,因为怕被拆穿自己不是虚渺剑仙,他惴惴不安,昏睡中都不得安宁。
如今却像是突然飞上云端,这样的差距让他很难保持平静,眼角眉梢都透出难以自抑的欢喜。
过了会儿,裴苏苏从他怀里抬起头,异色桃花眼水光潋滟,“夫君,你想起了多少?”
容祁的神色有些不自然,藏在被子下的手握紧发汗,在心里几番斟酌后才开口:“我……没想起太多,只记得望天崖。”
说完这句话,他屏住呼吸,墨眸一瞬不瞬地盯着裴苏苏的神情,生怕自己说错。
还好,裴苏苏闻言只是稍微有些失望,并未怀疑他的话语。
“记不起来也没关系,等你修炼到大乘期,我自会帮你恢复全部记忆。”裴苏苏在被子下找到他的手,动作轻缓却坚决地,与他十指相扣。
手心贴在一起的瞬间,容祁的心像是骤然从高空坠下,然后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狂跳,像是随时都要冲破胸膛飞出来。
他眼眶发涩,热意翻涌,几乎有种当场落泪的冲动。
裴苏苏眼睫上还带着未落的泪珠,温柔专注地望着他,眸中满含情意。
容祁心生渴求,忍不住朝着她靠近,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他开始大着胆子亲吻她的面颊,动作怜惜地吻去她脸上的泪珠。
裴苏苏眼睫颤了颤,悬着的最后一滴泪珠滚落,她闭上眼睛。
容祁的吻掠过她的眼尾,脸颊,最后停在她唇上。
他只轻轻碰了碰,感受到那抹温软,便心满意足地退开。
这样就已经足够。
容祁与裴苏苏额头相抵,低声说着话。
“你的耳朵好红。”声音略带笑意。
容祁有些慌乱羞窘,“我,我有点热。”
语罢,他耳朵更红,脸也红得像晚霞。
“等你伤养好了,想留在碧云界,或是想去其他地方,我都陪你。”
“好。”
“你如今可以修炼正道,妖族有很多灵石资源,再加上你的天赋,修为定然会提升得很快。”
说着话,容祁忽然觉得口干舌燥。
他本来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渐渐地,体温越来越高,肌肤都泛起一层淡淡绯色,经脉里仿佛流淌着炙热岩浆。
这样的感觉让他回想起山洞里的情形。
裴苏苏注意到他的反应,连忙拉开与他的距离,神色懊恼,“我忘记了,如今我觉醒了凤凰血脉,我的眼泪……”是凤凰泪。
听到这个消息,容祁顾不得身体的难受,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开心,“恭喜姐姐。”
太好了,她彻底炼化了凤凰的血脉之力,从此以后,她的血脉便是天地间最为尊贵的,再也不用受妖力暴-乱之苦。
“我晚些再来看你。”裴苏苏轻咬了下下唇,难得窘迫。
为了避免尴尬,她觉得自己还是先离开比较好,下次再来看他。
容祁红着脸点头,声音细如蚊喃,“嗯。”
裴苏苏出去后,容祁面上的羞赧很快被漠然戾意所取代。
虚渺剑仙百年前独自去往望天崖,从此再也没了下落。
容祁想到自己魂芥袋里放着的灵剑碎片,他在那上面感觉到了与破妄相似的气息,这柄剑难道曾是虚渺剑仙所用?
若果真如此,说明虚渺剑仙真的登过望天崖,受过天罚。
只是,望天崖上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外界百年,望天崖不过月余,若虚渺剑仙死在望天崖上,绝对不可能这么快就尸骨无存,他很有可能还活着,只是不知去了何处。
这对于容祁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他必须确保虚渺剑仙已死,才能彻底安心。
若虚渺剑仙真的还活着……那自己也要想办法让他死。
凤凰泪的效果愈发强劲,容祁无心再思考这件事,将手覆在腰封上。
额头汗珠滚落,视野朦胧间,容祁忽然想起一件事。
姐姐方才……似乎也乱了呼吸,快了心跳,动了情。
凤凰泪的效果影响不到她,可她还是动情了,是否说明,她心里是有他的?
容祁心中腾起欢喜,唇角微微弯起,漆黑眼眸盛满了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