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扫了一眼满是灰尘的坐席,那带着裂缝的碗口还夹着黑泥,他没有接过碗,“我站着便好。”
李少君将碗搁到案上,自顾自坐下,“郎君要解什么梦?”
“我昨夜梦到一个女子。”
李少君唇边勾起一丝了然的笑,又打量少年一眼,一脸好奇搓搓手,“快给我说说梦中具体发生之事。”
霍去病莫名心虚瞅瞅周围,低声道:“我与她相识于两月前的流沙之中。”
“然后呢?”李少君继续引诱。
“这两日我又遇到了她,昨夜梦到了初遇之事。”
“就这?”李少君面上失望。
“你想听到什么?”霍去病那双生得极锐利的眼盯向李少君。
“郎君不妨坐下,仔细将梦中情形说一遍,我才好为你解梦。”李少君再次抬手指向坐席。
霍去病只得忍着难受坐下,将梦描述了一遍。
李少君听完,大失所望,“啧啧,郎君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霍去病脸色一沉,“道是解梦,竟是无稽之谈。”
“小郎君莫气恼,此女言行恶劣,竟敢调戏于郎君,实在是个登徒子。想是她这几日在郎君面前晃,郎君梦到她太过正常了。将我这香囊至于枕下,保证郎君一夜无梦,不会再梦见她。”李少君从袖中掏出一个香囊,笑眯眯递到少年面前,“十枚半两钱,童叟无欺。”
霍去病盯着那香囊看了一会儿,又自钱袋中掏出钱币拍到案上,才抬手拿过那极其简陋的香囊。
起身上马离去。
“哈,果然郎君的钱比姑子的钱好骗多了。”李少君看着少年的背影,端起陶碗饮了半碗水,捡起案上钱屈指弹了弹那厚实钱币。
北军中。
赵破奴正带着骑兵训练,晒得黝黑的脸上,豆大的汗珠滚到下颏。甲下的赤衣湿透了,紧贴着脊背,飞驰的骏马撞破盛夏沉闷的风,一层黏腻附着在面上。
霍去病驰到近前,看着那如长龙般迅速移动的队伍,一千人组成的精骑,马蹄震颤着将尘沙扬起。
赵破奴也看到了那骏马上的少年,他勾起一丝笑,带着队伍直直冲向那少年。
少年岿然不动,那条长龙逐渐靠近,踏云抬起头,不安地顿蹄。
赵破奴那张在艳阳下晒得黢黑的脸越靠越近,距他只剩数丈,他被阳光刺得微眯起眼眸。
忽而抬手。
赵破奴立刻下令停步。
依照着直冲的惯性,冲在最前方的赵破奴在距他仅有两臂远的地方才将将勒停了坐骑。
而背后的骑兵原本整齐的冲阵也瞬间打乱,马儿嘶鸣声一片。
霍去病拨马瞧了一眼队列,脸色愈发凝重,“赵破奴,可是偷懒了?”
赵破奴抹了一手汗,拱手一礼:“回禀嫖姚,我们都在积极训练,并未偷懒。”
“列队,立刻开始马上对抗。”
队列立刻散开,晒得如黑豆子的骑兵们开始一对一演练。
赵破奴口干舌燥,眼前直冒星子,感觉自己快要被晒化成一块肉脯。
只能凭借着本能完成演练。
一个时辰后,霍去病方放过他们。
赵破奴拉了拉湿漉漉的衣襟,小黑马将他驼到霍去病身边,“嫖姚。”
霍去病瞅他已经筋疲力尽,抛出几枚马蹄金,“买些荤腥给军士改善下伙食。”
赵破奴接过金币,嘿嘿一笑,两排牙齿在肤色衬托下白得刺眼,“嫖姚威武!”
霍去病也笑了一声,“回去记着多喝些水,我回去了。”
赵破奴看着少年背影远去,乐呵呵俯身拍拍小黑马的脖子,“小黑啊小黑,嫖姚可真是个别扭小郎君。你说是不是?”
小黑马亦是汗流浃背,只喷个响鼻作为应答。
回到长安后,他摸到怀中那个方士卖的香囊,他本不信这些,看了许久还是将那香囊放入枕下。
第二日一早,阿大叩门,“郎君,殷姑子求见。”
他应了一声,跨出卧房。
见殷陈站在不远处。
殷陈今日穿了淡紫色上襦,缃色下裙,听到他的脚步声,敛衽一礼,“霍郎君。”
霍去病打量着她的穿着,“姑子今日穿着甚隆重。”
“这不是为了不给郎君丢脸嘛。”她脚步轻快,“郎君是否忘了什么事?”
霍去病抛出一块马蹄金,“那日的报酬。”
殷陈抬手接过,将金币攥紧,“郎君真是慷慨。”
“要去何处?”
“我想去看看椒房殿的布局,那日只大略看过一遍。”
霍去病却道:“若是只要知道布局,那不必进宫去。”
二人往后院小阁中去。
霍去病展开一张覆盖住案面的缣帛,用玉镇压平,拿出笔,在缣帛上将椒房布局画了出来。
“那,郎君记得住椒房殿那么多宫人的信息?”殷陈看着缣帛上逐渐成形的布局图,惊道。
“椒房殿二百三十人,能接触到皇后的只有五十余人,有何记不住?”
殷陈知他记性好,却没料到他竟有过目不忘的能力,怪不得军中人都背地里唤他活地图。
殷陈跪坐在边上研墨,“那郎君可记得流沙地形?”
“流沙地形变化太大,要记得很难。”霍去病提笔蘸墨,闻言挑眉,“莫非姑子真以为我无所不能?”
殷陈倾身看去,帛上连水道和台阶都标注好了。
她抬手点在缣帛上一个边上一个点,“这是何处?”
“书阁。”霍去病看着她莹润的指尖点在黑色墨迹上,格外分明。
殷陈嗫嚅着:“书阁。”
“有何异常?”
殷陈收回手,“我想皇后应是很喜看书的人,书阁竟离正殿这么远?”
霍去病搁下玉笔,“椒房布局自建元元年起便没有大的变更过,先皇后在时的布局便是如此。”
“那近十年有增建过什么建筑吗?”
霍去病在边上玉盆中净了手,“在元光年间倒是增建过许多,但这几年陛下重在整修前殿和扩建北宫,椒房殿增建的建筑近两年仅有两处,荷池边的亭榭,花苑中的菊台,都是为赏景而增建的。”
殷陈看着缣帛上的标注出神,暂时理不出任何有用线索,于是道:“还是得到椒房殿亲自查明才行,这样看不出来甚。不过,倒是可以分析一下,可能会对皇后下手的人。”
“这世上,有利益冲突,便有对立。皇后的位置太过耀眼,想要对皇后下手的人,多之又多。”
“郎君就没有怀疑之人吗?”殷陈将墨块搁好,看着手上的黑墨点。
霍去病抽出边上笔架搭着的帕子沾了水递给她,“在没有确切的线索之前,我不会轻易怀疑人。”
“那在没有线索之前,郎君要从何处查起?”
“我没有怀疑对象,姑子可以有。”
殷陈撇嘴,“难道郎君便不怕被我带偏?”
“我若带了偏见,便会不自觉关注此人,或许会遗漏关键线索。但姑子的怀疑可以让思路更清晰。”
“那郎君现在还在怀疑我吗?”殷陈擦着手上的墨痕,忽然问道。
霍去病默了一瞬,若他说怀疑,可他确实没有任何根据怀疑她。他却也不信她,说到底,是她这个人本身就充满疑点。
他疑她,却又用她。
他嗯了一声。
殷陈闻言笑道:“郎君总这般坦诚是不会有朋友的。”
“说到底,我们二人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曾利用我回到汉境,我曾利用你的医术治疗军中伤员,现今,我利用你医治皇后,你也在利用我调查你姨母的下落。所以,你我之间没有欺骗的必要。”
霍去病的话让殷陈迅速收敛了笑容,她将帕子角对角对折,直至叠成一个小方块,“郎君难道不疑我对你另有所图,毕竟冠军侯现在是朝廷新贵,长安多少女子的春闺梦里人,我也是个女子。”
“姑子若是那样的人,或许我便不会疑你了。”
一人正坐在案前,一人跪坐在案侧,少年着一身远山紫袍服,与少女的淡紫色上襦倒甚是相配,二人之间时而响起的话语声轻柔。
殷陈捏了捏帕子角,道:“若对一个人持续关注,会是爱上一个人的苗头,郎君便不怕吗?”
指尖轻轻敲着案面,“我猜,在持续关注下,其人的缺点会先暴露无遗。若我能忍受其人缺点,说不定我会真的心仪其。”
“郎君可不像会忍的样子。”殷陈将帕子叠成的小方块放在案上,盯着他的手看。
他的手实在是很漂亮,指节修长却不过分纤细,手心因长时间执刀握缰而带着薄茧,左手正中还有一粒手心痣。
如同他的眼下痣一般惹眼。
“在我想要的东西面前,我十分有耐心。譬如,我初次在上林狩猎,为了猎到一头鹿,在草丛里蛰伏了两个时辰。”
殷陈想象着爱洁的霍去病忍受着蚊虫侵扰猫腰躲在草丛里的情形,着实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时郎君几岁?”
“九岁。”
殷陈弯起眸子,“郎君是个极好的猎人。”
“姑子这话可不像夸我。”霍去病点了点缣帛,“姑子可有怀疑点,待往椒房可去探查。”
“我想要郎君配合我。”
“自然,姑子尽管吩咐。”
他说这话时,神情并没有丝毫变化,殷陈都怀疑他是在敷衍了事。
殷陈说完站起身,“那我便不打扰了。”
霍去病掠过她腰间挂着的那枚小小的白玉严卯。
“这严卯姑子何处得的?”他一向冷静的声音中竟带着些颤抖。
殷陈摘下腰间玉严递了过去,“齐姑姑说是我姨母交由她保管之物,郎君可认得此物么?”
霍去病盯着少女手心的物件看,眉峰微沉,“很眼熟,但记不起在何处见过了。”
殷陈指尖小幅度动了动。
霍去病的声音再次响起,“此物真是义妁之物吗?”
殷陈看着手心小小的长方玉块,五彩编制的绳在玉中贯通上下,一枚极普通的严卯,怎会引得他这样追问?
况且他记性这样好,怎可能记不得在何处见过?
殷陈用手拨了拨垂下纷乱的彩色缨子,“会不会是齐溪姑姑故意骗我?但她有何理由骗我?”
她理好缨子,低手欲将严卯挂回腰际,手忽然一僵,严卯脱手往下坠去。